第21章 江南如夢
江南如夢
慢慢的,遠處傳來了一陣雞鳴喈喈,琬繘想睜開眼睛,可是比昨天在大雨中睜眼還要困難,只能強忍着眯開一條縫,只見天已微曦,四周是霧蒙蒙的一片。
恍惚間,又見江上飄來一條小船。
大家一夜沒睡,都恹恹無緒,已經沒心思大喊了,哪知,那船卻自己靠了上來,那人一言不發,把船靠到了岸邊,也不說讓他們上船,也不說不讓他們上船。
“船家……”
船家表情平和,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看不出情緒,就像此刻的江面,平緩無波。
他們上船後,晨光便剪剪而來。
一路柽柳婆娑,如紅蓼臨水,煙霧青袅,像棉絮般消散開來,被天光一照,頓時多了幾分潋滟。
他們一進船艙,就有花香撲面而來,只見裏面種了一圈的花花草草,船艙裏還有一小張案桌,案桌上還有許多字帖,稔榮眼裏閃過一絲驚詫,要知道,在這樣搖晃的船艙裏能把字寫出那種水準可比陸地上難多了。
只見寫的幾乎都是與花有關的詩句。
梅花大庾嶺頭發,柳絮章臺街裏飛。
杏花落盡不歸去,江上東風吹柳絲。
海棠香老春江晚,小樓霧榖涳濛。
船尾與船頭相互遞着清波,前方有一襲瀑布,像少女的發絲分成幾縷,逶迤而下,當小船經過,濛濛青霧遮了視線,陣陣涼意襲來,雪白的水花如輕盈的泡沫,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調皮地依附着你,貼着你,像柔柔的楊花撫摸着你的面頰,爾後又翛然幻滅,伴着冰涼的嘆息。
他們這才仔細打量起了那掌蒿人,菱角分明,儀狀華楚,一襲白衣宛如回風流雪,日光照在他烏發上流光溢彩,映在他腰間的玉佩上灼灼生輝。
琬繘突然指着江面遠處一方綠茵驚道,“你們看,前面的水是綠色的!”
他們望去,果然有一片綠油油的水面,等慢慢靠近,卻見是水草漂浮在湖面。
琬繘有些失落,“原來是一片水草啊!”
稔榮搖搖頭,“那是一株浮萍,表面上看起來一片,其實下面只有一條根!”
“就一條跟長出這麽一大片?”
“是啊!這人世間,多的是我們不知道的事!”
稔榮突然想起當年隋炀帝開鑿運河,使萬民役甚至丢了江山,可如今,卻是南北交通要道。沒想到,善惡在歲月中不知不覺變了樣,當時的惡反倒成了當今的善。興許這善惡也像這株水草,展現給世人的有大善小善大惡小惡,可歸根結底,說不定是一回事,只是我們看不到全象罷了!
天色漸暗,除了偶爾經過的漁火,就數那天上的星子最亮了。
稔榮從腰間解下一壺酒,躺在船尾,單手枕在腦後,仰頭咕嚕咕嚕往喉嚨裏灌,看上去心緒闌珊。
琬繘也躺在旁邊,用荷葉扇着蚊蠅,她仰望着天空,眼裏亦如星子般燦爛,“看那天上的星星,得有多高多遠,地無涯,天無邊,我們只是滄海一粟。想想我之前多可笑,在小小的地方計較着芝麻小事,以為天快塌下來了,現在看來未必太為可笑。”
“怎會可笑呢,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一粒芝麻中也有可能有整個宇宙,世間的事物,廣狹無礙,大小無礙,生如芥子有須彌,心似微塵藏大千。你着眼于芝麻小事,可也是須彌大事。”
琬繘側過身,一只手托着耳,像欣賞字畫一樣看着他,“我無論有什麽疑問,你總是能開導我,有時候我在想,你這麽通透,是不是沒有煩惱?”
稔榮仰頭又喝了一口,“只不過旁觀者清,當局者迷而已,我若沒有煩惱,又何必借酒澆愁?”
聽他這麽一說,琬繘來興致了,“你有什麽煩惱,說來聽聽!”
見他緘默不語,琬繘又道,“你不是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嘛,你解不開的心結或許別人就一撥就明呢!”
稔榮側過臉看着她,那眼裏仿佛藏着另一個世界,“我一個朋友,身患絕症,藥石罔效,我卻希望他早日痊愈,不再受病痛的折磨。”
琬繘聽完,刮着鼻頭想了想,“這不就是你說的癡嘛!太過執著!如果真的無可救藥了,為什麽要耿耿于懷,老是想着他身患絕症自尋傷心,何不抓緊最後的時光,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做自己想做的事,罵自己想罵的人。”
稔榮呵呵一笑,“這樣想,确實心裏好受多了!”
聽着河水滌蕩,相擁着流向遠方,不念過往,不懼未來,那一種悠然處于天地間的樣态,讓人豔羨。
“稔榮,你說,流浪是什麽感覺?”
他忽然起身,望着不遠處被雲霧缭繞的遠山,“流浪,也許就是去一輩子可能只會去一次的地方,和見一輩子可能就只能見一次的人擦肩而過。”
琬繘趴在船沿,望着長空,“那你有愛過一個人嗎?”
他站在船頭,側面的輪廓也像那幽藍的遠山,眼裏的溢出的落寞仿佛他也被愛傷過一樣。
“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
稔榮側過臉,微微一笑,“我這輩子,愛過最長最久并且至今仍愛着的,是我自己!”
水鳥兒飛得低低的,它明明可以高飛可以無憂無慮,可是它又必須活着,匍匐在水面找食物。
“一個人就不會愛別人勝過愛自己嗎?”琬繘不解。
“如果一個人覺得他愛一個人勝過愛自己,其實他只不過愛自己付出的愛,沉浸于自己已經淪陷的心,他最愛的永遠是自己!”
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時而模糊時而清晰,随着波紋搖曳蕩漾,延展收斂,也許水中的那個才是真正的自己,可卻無法觸及。鏡花水月,如夢人生,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也許人和真實的自己之間,永遠隔着水面的距離,近在咫尺實則天水杳杳。
河面如鏡,老樹上的枯枝本是跌脆,恁是粘上冰涼的夜露,重蹈再也回不去的那段青春;吱吱落下,漾出淺淺水紋,如母親嘴角的笑靥,只是那麽輕輕一抹,短短一瞬,就足夠讓你回味一生了。
亦如這生活,平靜如水,再則曳曳生姿,驚起絲絲波瀾,爾後呢,終是歸于平靜。
“洛陽到了!”
不知誰喊了這麽一句,琬繘率先沖出了船艙!
洛陽東有成臯關,西有函谷關,它曾是夏朝的都城,夏時的都城斟尋就在洛陽一代。它又是東周的都城,漢高祖最初也定都在洛陽,直到光武帝正式遷都至此,到了北魏,孝文帝也将都城遷都這裏,在此建的一千三百多座寺廟在後來的戰火中毀之一炬。黃河、洛河、伊河、澗河都通過這裏,當年隋帝楊廣遷都洛陽後讓人在此鑿河直通揚州。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
東西南北路人絕,綠楊悄悄香塵滅。
路旁忽見如花人,獨向綠楊陰下歇。
整個隋唐的歷史,看一個洛陽城就夠了。楊廣當年在此接受萬國來朝,隋朝南北大運河的開通,讓洛陽成了名副其實的神都,武則天又讓它成了牡丹花都,有多少人曾是洛陽花下客,又有多少人在安史之亂後茫茫走天涯。
他執蒿一個勁兒地把船往岸邊打,待他們上了岸,他把先前嵌入江邊水草間的竹篙一收,轉身把船往江心劃去。
“喂,你還沒告訴我們你的名字!”
他微微一笑,亦如往常的潇灑,可是卻沒有一言半語,再轉眼間,卻見他如江凫般大的身影旖旎在江心,迤迤而去。
上了岸,大家都忙着整理随身物件,琬繘卻把稔榮拉到旁邊,“稔榮,要不要去邙山走一趟?你不是喜歡看書畫古跡嗎,翠雲峰的太清宮裏有好多精美的石碑和壁畫,譬如吳道子的《五聖千官像》,武畫師的《三十六帝像》神韻氣格更是堪稱精絕,連先皇都稱贊呢;還有,我有一個朋友在洛陽,她既能吟詩又擅養花,你們一定會一見如故的!”
“恐怕我們不能在此逗留了。”
琬繘一聽,神色黯然,随即低頭用腳尖在地上畫着圈圈。
“琬繘,謝謝你!”
琬繘一愣,“謝我什麽?”
“謝謝你陪我走這趟江南!”
琬繘低頭一笑,“怎麽不說是你陪我走的這趟江南呢?”
稔榮微微一笑,“你要去哪兒?”
“我去找我的好姐妹希孟啊!你們呢?”
“我們過了洛陽從陝州過潼關,然後沿黃河北上。”
“那,以後有緣再見咯!”
“有緣再見!”
她眼睛笑得像彎彎的弦月,背影逐漸消失在午陽的光影中,漸漸隐沒在洛陽城外。關關雖然常和她鬥嘴,但是一點不讨厭她,相反,她覺得她真是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不矯揉造作,不拐彎抹角,有水的清澈,也有酒的濃烈。
‘悠悠洛陽道,此會是何年?’
‘巫語傳杯珓,漁蓑入畫圖。’
這一去煙波千裏,山花如塵。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
有人度了你一程,可終究沒有陪你走到最後。
此刻,江南皓月當空,江心有一漁翁靜靜地坐在滌蕩的小舟中,拖着油燈微眯着眼看着那盤旋而不知退後的飛蟲,晚潮卷來,好似帶來了海的腥味兒,還有夜空中繁星的倒影,那顆天狼星!可慢慢地,它便随着潮水褪去,化作滟滟流波,以往的尊嚴,以往的傲慢,便如大火肆掠過,終究在歲月那條長河中化為灰燼……
這歲月亦如長河,奔流不息,永不停歇,而人,便是一葉葉不系的孤舟。
天上的星河浩如濤水之波,而湖面波光點點又渙若天星之羅。
“艄公,還不上岸啊!”
那艄公笑了笑,劃槳時瞄了一眼那月色下的沙堤岸邊,突然感覺那岸邊好似漂浮在水面的一艘大船,他一愣,直了直身揉了揉眼,又見那明明是陸地,哪裏是什麽船,可他稍微一眯眼,又覺得那岸邊微微搖曳着,不是水推船移岸不移,卻是一艘大船在水中立。
老了老了,他這樣想着,撐了一輩子船,這下到分不清岸堤了。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他曾遇到過的怪人,他問他修的是佛是道?他說道、佛于我,如雲與水!流水、流雲、流星、流沙,一切都在流動着,山川看似沒動,它就沒變麽?我看似在變地方,在變老,可我真的變了麽?他還常說着什麽,‘不依此岸,不著彼岸,不住中流而度衆生,無有休息。’
他那時不懂,現在還是不懂,可他卻突然明白了他的另一句話:
你所認為的岸,未嘗又不是一艘更大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