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依舊是乾清門, 皇帝先處理完其他事,舒舒服服歪坐在龍椅上。
“內閣商議如何,能給朕和貴妃一個章程嗎?”
明珠皺着眉上前, “皇上,奴才還是認為此事該削弱影響,貴妃狀告生父太不應該, 若是傳出去影響過大。”
“奴才昨日已經将納蘭佟桂喊到府裏問過話了,納蘭佟桂說沒有搶走貴妃私房的意思,那地契莊契依然寫着貴妃的名字, 只是貴妃入了宮, 不好打理宮外的財産,才想着幫忙打理, 可能沒說清楚讓貴妃誤會了。”
“納蘭佟桂願意還給貴妃, 往後貴妃願意派下人管也好, 還是派內務府管也好, 他都不會再插手。”
索爾圖走了出來, “皇上,奴才不認同明珠的看法。”
明珠怒視他, “索額圖, 此事鬧大與你有什麽好處?身為朝廷官員, 該食君之祿為君分憂, 若為陛下着想應該盡快平息此事才是!”
索額圖沒有理會明珠的指責, 他一臉嚴肅道:”皇上,奴才反對明珠的言論不是因政見不合。”
他側頭看了明珠一眼,“明珠大人府上一向賓客盈門,恐怕不知道昨日下午一則流言在京城快速傳開。”
皇帝神情莫測起來。
索額圖這話無疑是觸動的皇帝警惕神經。
賓客盈門?
明珠到底接待了多少賓客?
是否在結黨營私?
明珠連忙否認,“索額圖你何必潑我污水, 我對皇上忠心耿耿,上門的不過是衙門下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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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門一些政務下屬官員無權處置,便上奴才府上找奴才,奴才也是為大清忙碌,并無私心吶!”
“行了!”皇帝打斷,他又看向索額圖,“索額圖你繼續說,昨日京城發生了什麽?”
索額圖示威了一眼明珠,道:“昨日京城四處都在傳貴妃狀告生父一事,傳得有鼻子有眼,昨日傳入奴才耳裏已經變成了貴妃因其父殺妻,貴妃才大義滅親狀告生父。”
皇帝眼睛瞪大。
這什麽跟什麽?
“皇上,此事民間傳得沸沸揚揚,需要盡快平息才是,奴才認為應該當衆審理此事才能讓京城百姓認同。”
“明珠所言的平息此事不過是阻塞言路,此舉因噎廢食不可取,皇家的名聲不能污。”
皇帝又看向明珠,“明珠,你怎麽看?”
明珠掃了索額圖一眼,謹慎道:“奴才認同索額圖的看法,不過奴才覺得應該先詢問貴妃娘娘意見,這件事是父女之間的誤會,納蘭佟桂願意将財産歸還,娘娘說不定會消氣。”
皇帝态度模棱兩可點了點頭。
“梁九功,你去問問貴妃,對此事結果處理可滿意?”
過了一會兒,梁九功氣喘籲籲回來了。
“啓禀皇上,貴妃娘娘說不滿意,她不認同這個結果。”
大臣們出現騷動。
明珠眉頭更是緊鎖。
“貴妃娘娘問,她已經出閣,當初未帶嫁妝入宮,該以什麽名義将這些財産帶入宮?”
索額圖咧嘴一笑,“這不簡單,當然是以嫁妝為由,看來娘娘這是不滿意內務府給安排的嫁妝。”
明珠沒理會他,詢問梁九功。
“娘娘還有說別的嗎?”
梁九功瞅了皇帝一眼,面色有些為難。
皇帝瞪了他一眼,“磨磨蹭蹭,有什麽不能說?”
“娘娘說,若是以嫁妝名義帶進宮,她是不認的,民間法律規定,女子嫁人後嫁妝丈夫也有支配權,這份資産是她靠一雙手清清白白賺來,放在娘家和帶進夫家有何不同,都不屬于她本人罷了。”
“娘娘說不是很明白這份道理,自己所賺的錢為何不屬于自己,所以想要訴諸公堂,将這裏的道理辯一辯,讓她也能心服口服!”
乾清門前一片寂靜。
明珠這會兒總算是明白過來,貴妃在意的根本不是什麽財産,而是律法方面對女性財産沒有保護。
而其他人則偷偷看上方龍椅上的皇帝,心裏那是啧啧稱奇。
貴妃這是不僅防着生父還防着皇上。
不少人心裏滿是好奇,貴妃到底有多少私産要這般防備。
原來如此。
皇帝總算是将這一連串事情給串起來了。
那個女人這是借此事指責他拿走了琉璃方和牛痘。
敲山震虎!
他心裏冒出一個詞來。
他本該生氣,身為一國之君,天下都該是他的,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
可是想到她那血瘀之症,又不由心軟了下來。
他以為這病症是因為入宮,現在看來私自拿走她的東西,這才是病因。
再想想一個女子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能抓住的只有自己帶來的知識,就這還被人奪走,法律還不支持她維權。
皇帝心裏有點不舒服,沉甸甸的。
他皺了皺眉頭,“此事,爾等如何看?”
明白過來的明珠立刻改旗易幟,“奴才覺得貴妃說得有道理,我滿洲人入關前女子出門能夠狩獵打仗,支撐門戶,總不能入關後地位還不如從前了。”
索額圖瞪了明珠一眼,這老匹夫太不要臉了,他跟着道:“更改律法不是小事,奴才還是覺得此事應該公開審理。”
明珠怒瞪他,“索額圖,你非得将此事鬧到大庭廣衆之下,置皇上、貴妃名聲不顧,到底是何居心?”
“你!”索額圖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皇帝不耐煩他倆的争吵,“行了,此案打回大興縣,由大興知縣審理,內閣、刑部旁觀。”
***
許方伯是一名舉人,去歲來京城參加會試落榜,舉人可以做官,需要等待候補。
許方伯不甘心做一方知縣,便想着參加下一屆會試。
他家在福建,距離京城太過遙遠,上一次落榜後幹脆留在京城找個書院讀書沒有回家。
正陽大街這邊聚集着不少學子,學習氣氛非常濃郁。
這日一早,許方伯從租住之地出來吃早餐,走到大街上就聽見孩童響亮的叫賣聲。
“賣報,賣報,《世界新聞報》,貴妃狀告生父緣由一切盡在《世界新聞報》,兩文錢的《世界新聞報》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正準備找個攤子填飽肚子的許方伯叫來一個賣報小童。
“兩文錢是吧?給我一份。”
“好嘞,大爺,您拿好。”小童麻利抽出一份遞給他。
許方伯接過,覺得這小童有幾分眼熟,他拿着報紙走了幾步才想起來,小童好像在附近乞讨過。
他也沒放在心上,找了個臨街的面攤要了一碗陽春面。
等面的時候他翻開了報紙,映入眼簾的就是偌大标題。
“貴妃狀告生父,只因律法不公?”
許方伯倒抽一口氣,他小心看看左右,見沒人注意感覺将報紙疊了起來。
如今市面上的報紙都是官報,只傳達朝堂政策,這種疑似诋毀朝廷律法的私人小報還是蠍子拉粑粑——獨一份。
“只要不被官府取締,這個報館的報紙我會一直訂下去。”
許方伯也無心用膳,心思都放在小報上了,面上來他吃得匆忙,被燙得龇牙咧嘴也不在乎,吃完放了錢在桌上,就揣着小報急匆匆回住處了。
像許方伯這樣的人也不在少數。
京城腳下,學子的政治敏感度還是有的。
回了住處,許方伯先關了房門,才開了窗戶對着光看起了報上內容。
“嘶,貴妃狀告生父原來是真的!”
昨日不斷有人提起,他還以為是無稽之談,誰能想到今日小報就出來了,還将狀紙內容都登上去了。
看完了狀紙內容,許方伯很快被字與字之間的标點符號吸引住。
“這是句讀?”
***
東城的趙員外家裏有不少良田,唯一可惜的是他子嗣不順,只有一女。
人到中年就不由為後世操心,面對族裏送上門的嗣子,他也是一股欲氣哽在喉間。
他是遺腹子,生母生下他沒多久就被娘家帶回改嫁,他長大後原本屬于他的財産,也被族中瓜分所剩無幾。
若不是趕上改朝換代,他借機賺取了一筆財産,恐怕連米都吃不上。
這幾年他納了幾房妾室,只為生一個兒子出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年日子艱苦,毀了身體,到現在也只生下一女。
這兩年他心裏有預感,他怕是命中無子。
他現在的財産日後只能一部分作為嫁妝被女兒帶走,另一部分歸為族裏。
這讓他如何甘心?
可世道就是如此。
結果呢,族裏逼迫太盛,竟然選好了孩子送上門!
趙員外氣笑了,他還沒死,族裏就打他財産主意了。
這是不打算給他機會,讓女兒多帶走嫁妝。
趙員外生氣之餘又很無奈,今日卻在一張小報上看到了轉機。
“貴妃若是能告贏這場官司,是不是法律能夠改變?”
“趙大!”趙員外喊來管家。
“你去打聽一下,何懷訟師在何處,将他請過來、算了,你打聽他住在何處,我親自上門拜訪。”
***
“呀,小燕子到底有沒有幫紫薇姑娘找到親爹?”
某間宅子後院,一位女眷将報紙翻過面,還是沒看見下文有些急了。
“嫂子,這裏有寫‘連載中’,應當是下一期還會有。”穿着襦裙的少女指着括號裏一行小字提醒道。
“還真是。”
“如秋,這小報從哪家買的,多訂些,莫要錯過下期。”
少女笑嘻嘻道:“是從二哥那裏搶來的,嫂子你要是想訂,就派人去報館,以後每期都會有人送到府裏門房。”
“我其實更喜歡孫悟空,每次聽戲只聽一部分,還從來不知道孫悟空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
“嫂子,你文采好,這裏有征稿,要不你也寫一篇送過去,若是刊登出來,那可是很有面子的事。”
女子有些心動,也有顧慮,“恐怕太太不會同意,還有這句讀我得研究一陣子。”
少女眨眨眼,“那我們就偷偷投,不讓母親知道。”
***
菜市口的露天茶館,一說書先生正讀着報紙。
讀完了貴妃狀告生父,讀完了《西游記》開篇第一回,又讀了《真假女兒》,下面的養生小技巧和小實驗也讀了。
圍着的民衆點了點頭,“這小報上不說,我還真不知道水裏有很多肉眼看不見的微小生物,水燒開了喝,原來是殺死這些小生物。”
說書先生念完大版面內容,然後咳嗽了一聲。
“下面是招工信息,西城琉璃廠附近有一家皂廠和一家香廠招工,只限女性,提供一日兩餐,日薪十文,月結。”
人群中一陣騷動,還從未有人在小報上招工。
“別吵,下面還有。”說書先生敲了一下撫尺。
“北城外小湯山急缺大量人工,會手藝的優先,目前招兩百人,包兩餐,一日十到十五文不等,十日一結。”
嚯!
這下是真轟動了,菜市口這邊多是京郊過來賣菜的,鄉下人誰家沒有多出的人手,還不是找不到活還被人克扣工錢嗎?
“這裏還有一家叫聚賢樓的酒樓急購一種叫土豆的菜,目前需要一百斤,誰家若是有,記得挑過去,就在正陽門外大街,很好找。”
***
“娘,琉璃廠那邊招女工,一日十文錢,包兩頓吃的,狗娃治病每月需要一百文,這些錢夠了。”
大雜院內,一女子将挑着的豆腐擔子放下來,先進屋看來看兒子,才對在檐下煮藥的婦人說。
女子叫二妞,早年買來的童養媳,丈夫不幸早死,她就跟着婆婆一起撫養兒子。
隔壁胡同那姓王的商人體諒她生活不易,常常賒給她幾板豆腐讓她挑出去賣。
若不是靠着走街串巷賣豆腐賺錢,女人還不知道怎麽付兒子每月吃藥的錢。
婆婆聽完皺起眉頭,“怎麽招女人?莫不是什麽不正經的活計?”
女人接過婆婆手中的活,開玩笑道:“不正經的活還能找上我?”
女人這些年勞累去,風吹雨打,黑黝黝走出去跟男人無異。
“我想去試試,胡同口的說書先生說,人家沒有年齡限制,也不需要長得好看,就是要能幹活的,願意聽人家指揮的。”
“一日十文,一個月有三百文咧,多攢些年狗娃将來娶媳婦的錢都有了。”
賣豆腐是一項苦活,天剛亮就要出攤,她挑着擔子專往胡同裏轉,每日就賺個幾文錢。
因為這生意窮苦人家做得多,時常跟其他賣豆腐的碰上,擔子被人砸過,也被五大三粗的男人威脅過,也有跑一整日都沒賣完豆腐的時候。
有時候路過招人做工的人家,女人也羨慕過。
可再羨慕也無用,人家不招女人。
一聽這話,婆婆也不阻攔了,“下午我陪你一起去。”
将剩下的豆腐煮了,婆媳二人匆匆忙忙吃了飯,便往琉璃廠趕去。
琉璃廠很空曠,這裏還沒修《四庫全書》,書鋪也沒轉移過來,最近倒是多了幾個新建的玻璃坊。
來到玻璃廠,二人以為要找人打聽尋找一番,誰知一來就看見一大群聚集在一起的人。
有男有女,看來都是奔着活來的。
“不是說只要女工嗎?”女人聽見旁邊有人發出質疑聲。
有男人笑呵呵道:“只招女人不代表我們不能來碰碰運氣。”
這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了,生活都不易了,也沒人在乎什麽男女大防。
在女人看來,男女大防那是官家才有的講究。
她要是認這個,恐怕得活活餓死在家中。
很快有人出來維持秩序。
“大家排隊,男人跟女人分成兩排!一個個來。”
“管事,不是說招女人嗎?怎麽還招男人?”
管事忙得一身是汗,“別急,我們廠是招女工,還有別的廠招男人幹活。”
“都排好隊,不要插隊,插隊的不要!”
這話一出,原本騷亂的隊伍立刻安靜下來。
女人婆婆糊裏糊塗排在隊伍裏,等得知自己被錄用了,登時瞪大了眼。
“我這樣年紀的都要啊?”
記下她信息的女人笑呵呵道:“瞧您說的,您還不到四十,哪裏算老,只要能做活,我們都收!”
***
“大人不好了!”
宛平縣衙,衙役拿着一份小報進了衙門。
“今日弟兄們巡邏,發現街上有人在賣小報,上面印了跟貴妃有關的案子?”
王養濂吃驚,“是哪個膽大包天不要命了?”
他抽過報紙翻看內容。
看到熟悉的狀告內容,直接倒抽一口氣。
這報紙水深吶,若是他沒記錯,這狀子只他和縣丞還有隔壁老對頭看過,之後狀紙就送上去了。
這小報背後究竟是何人,竟然對此事了如指掌?
“明府,要拿人嗎?”衙役問。
“拿什麽人?”王養濂怒瞪他一眼,“先跟大興知縣通通氣。”
只是隔天王養濂态度就不一樣了。
“這小報竟然将乾清宮發生的事都寫了出來!”
各朝中大臣反應,就好像作者當時在場一樣。
王養濂一臉慌張,此事發生在宛平縣,他沒有及時處理就是他的失職。
“快,快随本府去拿人!”
慈仁寺附近的書鋪一條街被官兵圍了起來。
“無關人員不要靠近,朝廷正在捉拿要犯!”
清理完街道後,王養濂親自找到了這家位于胡同裏的報館。
門被踹開,還不等裏面工人反應,一群衙役便兇神惡煞撲了進去。
藍玉從裏面走出來,怒目而視,“這裏是貴妃娘娘的産業,誰敢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