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被布包裹盤在腦後的辮子夾着銀絲, 這位臉上帶着深深法令紋的婦人一坐下,就讓崔氏母女大氣不敢出。

只能眼睜睜看着曲三抛下她們離開。

氣氛非常壓抑。

婦人抿了抿嘴,嘴角的法令紋更深了。

她先自我介紹, “我姓方,你們稱呼我方娘子即可。”

沒等崔氏母女開口,她繼續道。

“我是報館的一位報人, 專門為報館采集信息,這次被指派來記錄您二位的信息。”

“接下來我會詢問您二位一些問題,請如實回答, 若是有冒犯之處, 還請擔待。”

崔氏抱住女兒,鼓起勇氣道, “您問吧, 我們如實回答。”

……

“好了, 您看看記錄跟您所說是否符合, 要是沒問題, 請簽字。”

崔氏露出一抹自卑神色,“奴家不認字。”

崔氏推了推自己女兒, “寧兒認識幾個字, 她爹以前教過她。”

方娘子看了一眼如同稚子的少女, 眼裏閃過一絲可惜。

“不要緊, 我讀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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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娘子讀了一遍, 崔氏點頭,“都對。”

“那就按手印吧。”方娘子掏出印章先按了,再指了個空白位置示意方娘子按在那裏。

忙完後,她将牛皮紙将幾張紙包起來放入羊皮包裏,這才對母女二人道:“你們跟我走, 先給你們安排住的地方。”

崔氏拉着女兒跟着方娘子走到外間,鄭掌櫃熱情招呼她們。

“這麽就走了?”

方娘子沒帶一點笑,公事公辦道:“是,天色不早了,給她們安排住的地方。”

“那明日是不是?”

鄭掌櫃指向房頂,好奇詢問。

方娘子皺眉,“這個會有人接手,掌櫃還是不要知道太多。”

“行行行。”鄭掌櫃輕輕拍打自己的嘴,“我不問就是。”

旁邊曲三交待崔氏母女,“這事完了後,以後好好過日子,人活着才有希望。”

崔氏吸了吸鼻子,直接跪下,“奴家給恩公磕頭,要不是恩公,我們母女恐怕時日無多。”

她旁邊神智宛如幼童的女兒見母親跪下咧嘴一笑跟着跪下。

“別別,快起來!”曲三想将人扶起來,又限于男女大防不敢去扶。

崔氏帶着女兒叩了三個響頭起來了。

方娘子見狀領着二人出了酒樓,坐上牛車離開了。

牛車往西,穿過幾條胡同,在一處比較狹窄的胡同口停下。

崔氏拉着女兒跟着方娘子停在胡同尾的一處宅子。

方娘子敲了敲門,等了一會兒裏面才有人來開門。

是個面容慈善的婦人。

方娘子指着母女二人道:“給她們安排房間,讓她們好好休息一晚。”

崔氏見方娘子将她交給別人,有點緊張,那門內的婦人帶着笑沖她點點頭,“外面冷,快進來。”

方娘子把人送到就轉身離開了,她還要将材料送回報館。

崔氏拉着女兒緊張跟在婦人身後。

婦人安撫道:“別怕,大家都是可憐人,都是走投無路奔着一條活路來。”

當崔氏坐在溫暖的炕床上才知道這個宅子住了五六個人,全都是經歷凄慘的女人。

聽其他人說自己的經歷,崔氏也控制不住傾訴欲望,将自己過往說了出來。

最後她紅着眼睛道:“老天爺開眼,總算是給我們一條活路!”

***

風寒好後,寶音多了咳嗽的餘症,倒也不是多重,就是喉嚨癢,忍不住想咳嗽。

“娘娘,川貝冰糖雪梨好了。”蘭兒提着從禦膳房送過來食盒過來,将一盅冰糖雪梨取出放在寶音手邊。

寶音接過去,幾口吃了,也不知是不是真起了效,咳嗽沒那麽頻繁了。

“藍玉可派人去接?”

“去了,馬太監親自去接。”

蘭兒謹慎提道:“娘娘,皇貴妃派人提醒,說咱宮裏召見宮外的人太過頻繁了。”

寶音無所謂道:“這是皇上答應的,皇貴妃要是有意見可以跟皇上提。”

“……”

“娘娘,納蘭府上小少爺滿倆月了,遞了貼子進宮,您看可要給些賞賜?”

寶音這才意識到自己那未曾蒙面的幼弟出生已經兩個月了。

因繼母生産不順,多做了一個月月子,幼弟的滿月禮也推到了這個月。

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上個月寶音跟家裏鬧得僵,都鬧到打官司的份上了,他們也不敢奢望寶音來給臉面,這不安安分分一個月,才試探性遞了貼子。

寶音閉上眼,納蘭家的那點事早不被她放在心上了。

實話實說,在這個世俗限制內,納蘭佟桂給足了她能給的自由。

她所有的怒氣,那股想要跟世界同歸于盡的憤怒源于這個世界對女性的直白壓迫。

“出銀子讓內務府打個金長命鎖,再取幾樣沒有宮中标記的東西給府裏送過去。”

希望納蘭府真懂了,她願意給,他們才能拿。

藍玉很快被接進來,寶音看她鞋都濕了,趕緊讓她換鞋,換下的鞋也拿去小廚房烤了。

天冷後,寶音搬到暖閣住,也不愛讓宮女太監們守着冷冰冰的宮殿,一個個年紀都不大,幹脆趕去小廚房烤火取暖去了。

“格格!”藍玉吸了吸鼻子,眼睛亮的驚人,“那件事已經辦成了,接下來該怎麽做?”

寶音很不耐煩朝廷辦事拖拖拉拉,一件官司今日踢給刑部,明日踢給大理寺,後日又退給內閣,轉眼就渺無音訊了。

各個衙門既然推來推去,那就不要怪她出絕招了。

“傳話的人安排了嗎?”

“有,寺廟借住了不少窮秀才,只是幫着說幾句話,又不影響名聲,願意的有不少。”

寶音閉目思索,覺得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宜早不宜遲,明日吧。”

***

這日是個好天氣,難得陰雲散去出了太陽。

京城各個主道開始忙碌起來,官府拉徭役來鏟除城內的積雪,避免雪化後城內出現內澇。

正陽門前的大街上,各個商鋪都出了人将自家店門口的積雪鏟出去,方便服役人員将雪拉走。

日頭高照,街上人組建多起來,沒人注意到一對穿着破破爛爛的母女走到正陽門前,然後在守門士兵眼皮底下脫鞋抽打門口的石獅子。

一下一下,聲音回蕩在士兵耳中,看門的士兵頭一次碰見這種事,一時沒反應過來阻止。

周圍忙着鏟雪的人都停下手裏的活看了過來,然後就見抽了幾下石獅子的年長女人舉着一張紙跪下來,聲音凄厲喊道:“我有冤情,求青天大老爺給條活路!”

宛平縣衙。

知縣王養濂套上厚棉服和師爺匆匆往外走。

師爺給他介紹情況。

“是一對母女打正陽門前石獅子鳴冤,守門士兵頭一次遇見這種事,還是聽周圍百姓說起才明白,人已經押送到縣衙了。”

“明府這事鬧得很大,正趕上清理積雪,目睹的百姓太多了,壓不下去。”

王養濂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民間百姓只知道擊鼓鳴冤,卻不知道衙門前的鼓那是緊急情況下召集衙役用的,百姓私自去敲不管多大冤情,肯定要治個擾亂公堂秩序的罪名。

先打再審理案件。

要是跪午門、長安門叩阍或是攔禦駕喊冤,那就得最好邊關充軍準備。

幾種選擇下,正陽門打獅子鳴冤付出的代價最小。

衙門也就稍作懲罰,案子還是要接。

快到前衙門時,王養濂腳步慢下來,臉上帶着思索,“易工,你說這背後是否有人教唆?”

普通百姓可不知道打石獅子鳴冤這個法子。

師爺搖了搖頭,“屬下猜不透,明府先審問,若是背後有人,想來很快就知道對方的目的。”

王養濂也是同樣想法。

“先打二十大板!”

王養濂做上大堂,在諸多過來看熱鬧的百姓目光下,先丢了二十支白頭簽将人打了一頓。

沒多久兩母女挨完打相互攙扶着進來。

王養濂一拍驚堂木,“爾等有何冤屈要告?”

年長婦人撲通跪下,“求青天大老爺奴家做主,賞奴家一條活路!”

栅欄外百姓指指點點。

王養濂又拍了一下木頭,“公堂不許吵鬧!”

他一臉嚴肅看向堂下,“你二人是何身份,路引何在,有何冤屈要訴?”

年長婦人拽住年少的女兒跪在地上道:“奴家崔氏,夫家姓劉,夫君為新城知縣劉永和,康熙十八年地震,我夫君赈災時不幸感染瘟疫病逝。”

“之後奴家便帶了女兒扶棺回濟南安葬……”

說到這裏她失聲痛哭道:“誰料這一回去就入了魔窟。”

“先是族中長輩以辦喪事為由舉辦宴席,足足吃了兩個月,奴家夫君遲遲未能入葬,族中長輩幾次推脫,不久便有催債的人上門,原來族中長輩以辦喪事為由借了印子錢,利滾利奴家還不起,被搶走了所有積蓄……”

“祖宅也被族裏以夫君無子為由奪走,奴家和女兒身無分文被趕出家門,還背着債,最後被催債人帶去做暗娼償還欠債……”

崔氏哭得撕心裂肺,“奴家不明白奴家做錯了什麽,千裏迢迢來京城,就是想青天大老爺給奴家和女兒指一條生路!”

栅欄外百姓聲音消失,偌大衙門只聽見婦人傷心到極點的聲音。

圍觀人群中,幾名年輕書生一臉怒氣,正所謂刀不砍自己身上不覺得疼。

他們是知道民間有吃絕戶這種陋習,可也以為僅限于尋常民戶家。

要知道眼前這可是一縣之主的家眷!

他們這些秀才舉人未來派官很大可能也是外派從知縣做起,知縣被吃絕戶令他們狠狠代入了。

他們想到要是自己死後,妻女也是被這般對待,怕是恨不得從閻王殿爬回來!

王養濂掃了一眼大堂外,有不少人跟着眼紅了,大概是共情了婦人悲催境遇。

“崔氏,你既是官員家眷該知誣告可是要受到嚴懲!”

崔氏抹了一把眼淚,“奴家要是誣告,奴家不得好死!”

“你可有證據呈上?”

“有,奴家有借錢的折子,擔保人是夫君的族叔!”

師爺接過折子專交給王養濂。

“如此惡行,天理難容,你為官員女眷,為何不上告當地衙門?”

“回青天大老爺,那要債的是知府小舅子,奴家豈敢去告?”

她伏地痛哭道:“求青天大老爺給奴家母女指明一條活路!”

***

“氣煞我也!”

福建會館,一名正打算外出的學子看到兩名同窗一臉怒氣踹了一旁的牆壁,不由好奇問。

“鄭兄二人為何事發怒?”

鄭姓兄弟臉上怒氣未消道,“孫兄,你可知今日外面發生了什麽?”

孫姓學子抓了抓頭發,“小弟我今日在房裏讀書,并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何事。”

鄭姓兄弟怒氣沖沖道:“今日我二人應同鄉薛秀才之邀準備去玉泉山賞梅,誰料路過正陽門時碰上了一樁冤案!”

兩兄弟你一言我一語将崔氏母女二人悲慘事跡說了。

“早知道某些地方有吃絕戶惡習,誰能想到堂堂一縣之主都沒能逃過!”

“孫兄,此事若不嚴懲,劉縣令之妻女境遇就是你我或者未來子孫很可能也會遇到!”

薛秀才說的對,哪怕是後宮佳麗三千的皇帝都有生不出兒子的時候,誰能保證自己或自己子孫就一定能生出兒子?

此事直接戳痛了他們的痛點。

他們自認自己是有才識之人,視吃絕戶為世間陋習,凡是人性未泯滅的人都做不出此等惡事。

晚間這個案件在福建省會館傳開,越來越多人加入聲讨。

鑒于官府派人去捉拿案件相關人員,這個案子只在小範圍內傳播。

直到隔日此案件上了《世界新聞報》,案件詳情內幕被披露,京城上下才知道有這麽個案子。

王養濂被上司叫去痛批了一頓,他覺得自己屬實冤枉,誰能知道小報上報的比他知道的還詳細?

哪怕裏面的主人公用了化名,他也知道是他手上這案件。

“明府,大事不妙了!”

王養濂剛回到衙門就見師爺一臉急色過來。

王養濂嘆口氣,“易工,你也知道了?沒錯,張府尹限本官三日內解決這樁案子。”

實在是太敏感了。

官員女眷和吃絕戶放在一起,太吸引人眼球了。

大冬日師爺擦拭額頭的汗,“不是,明府又有人上衙門告狀了,都是官員死後女眷被吃絕戶!足足六起!”

王養濂一臉絕望,他這次肯定了,這背後要是沒有指使者,他就從正陽門的城牆上跳下去!

***

“同窗們!”福建省會館的大堂內,一名年輕學子站在了桌面上,高聲道。

“同窗們,朝廷法律要是不改,這種吃絕戶的事,我們終究逃不過。”

“我爺爺說過一句話,當年土匪闖入鄰居家中搶走錢財時,他和其他人沉默了,欺侮領居女眷時,他和其他人沉默了,直到有一日土匪闖入了自己家,他環顧四周發現沒人來幫他。”

“同窗們,面對這種事我們若是沉默下去,未來被吃絕戶的就是我們自己!”

“我們要團結起來!”

“我們要貢獻自己一份力量,不能選擇沉默,不能在沉默中滅亡!”

很快有人舉起手,一臉激動跟着高喊起來。

“沒錯,我們要團結起來,不能在沉默中滅亡!”

正陽大街,出現了許多高喊口號的書生,被喊聲吸引的學子越來越多。

問清楚是什麽事後,越來越多學子彙入游行隊伍中。

正在乾清宮批閱奏折的皇帝隐隐聽見了遠處傳來的聲音。

他走出乾清宮望向天安門方向,命禦前侍衛去查看情況。

禦前侍衛沒回來,九門提督先匆匆進了宮。

“費揚古,你來得正好,宮外發生了何事?”

烏拉那拉·費揚古神情嚴肅道:“皇上,皇城大街上出現上百名學子游街!”

皇帝神色跟着嚴肅起來,“可知是為何事?”

上一次學子游街抗議還是順治年間的江南舞弊案。

這回還沒到科考年,總不至于去年的科考有舞弊行為被發現了吧?

“奴才聽說是為一樁案子,皇上游街的學子越來越多,可要派人鎮壓?”

皇帝蹙眉,“先派人去了解這些書生訴求,能驅散就盡快驅散。”

京城可不能亂。

費揚古領命去辦了。

皇帝又派人去打探詳情。

很快,先前出去的禦前侍衛回來了,手裏還拿着一份小報。

“皇上,奴才打探清楚了,這些學子鬧事是因小報上登出的一樁案子!”

皇帝迅速接過,掃了一眼侍衛指的內容。

第一反應是看向延祺宮方向。

直覺告訴他,這事跟延祺宮脫不開關系。

皇帝閉眸片刻,睜開眼道:“去,召幾位大學士進宮!”

“裕親王和恭親王也請進宮。”

他嘆息一聲,是他小看她了,人在後宮竟然能幹出這般大事!

這是要捅破天吶!

明珠等人很快進宮。

索額圖先大聲道:“皇上,此事很好辦,應該捉拿賊首,其餘人定然鳥獸散去!”

明珠上前一步,“奴才不同意索額圖說法,這些學子都是有功名之人,豈能視作鄉野刁民,應該派人勸離才是。”

索額圖冷哼一聲,“臣舉薦明珠去勸退。”

明珠冷聲道:“奴才認為應該派國子監祭酒去,諸多學子中有不少是國子監生,派祭酒前去才最合适。”

皇帝被吵得心煩,看向旁邊未說話的張英。

“張卿家有何看法?”

張英恭敬道:“臣認為應該問出這些學子訴求,對症下藥才是解決問題的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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