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完善法律, 消滅吃絕戶陋習!”

“完善法律,消滅吃絕戶陋習!”

帽兒胡同,張氏正在洗米煮粥, 眼神有些呆愣,她女兒打了個哈欠從屋內走出來。

“娘,外面怎麽那麽吵?”

張氏回過神來, 擦了一下手,“回去套件衣服,別凍着。”

“張家的, 到我們這了!”

張氏也顧不上手裏的活急忙往外走。

等她女兒穿好衣服再出來, 發現院子已經空無一人。

“娘?”

就好像傳染了一樣,越來越多女人悄無聲息出了家門, 也有很多躲在家中不敢冒頭。

鄰居一臉高興, “只是跟着書生後面走一走就能拿到一百文錢, 這不就是撿錢嗎?”

昨日她們這胡同來了人, 只說明日聽到街上的口號聲就出來跟上一段, 為年輕人壯壯膽。

還只招女人,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誰能想到會落在她們懷裏。

女人們可不在乎背後人有什麽目的, 一百文對外城大部分家庭都是一筆不小收入。

就跟着走一段路, 又不浪費多長時間, 她們可願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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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氏跟鄰居到了胡同口, 就看見有人沖她們招手。

“記住不要說話,就跟在書生身後,他們什麽時候散,你們就什麽時候散,結束後來找我領錢。”

胡同口的人兩人都不陌生, 是一位報人,經常出入她們胡同,她一說,張氏就被鄰居拽着往街上跑了。

好在那群年輕書生走得并不快。

游街的隊伍越來越龐大,數百學子帶頭,身後跟着一群沉默的女人。

再之後有人自發加入隊伍中。

乾清宮內幾夥臣子吵得面紅耳赤,甚至吵出了火氣,堂堂大殿之上厮打成一團。

皇帝冷眼旁觀,将臣子反應都看在眼裏。

“皇上!”

費揚古再次來報,“皇上,外面又多了一群學子,現在天/安/門外足有六百多位學子,還多了近一千婦人!”

皇帝面無表情詢問,“國子監祭酒幹什麽吃的?怎麽還未将此事平息?”

費揚古沒好說國子監離皇宮有一段距離,祭酒還在趕來的路上。

……

裕親王福全王府就在皇宮附近,他接到皇帝召見命令後特意繞到了天/安/門正門。

天/安/門正門此刻是如臨大敵,牆頭站滿了士兵。

學子們并未靠近天/安/門,而是停留在天/安/門外的那條大街上,就這麽遠遠沖着皇宮高喊,“完善法律,消滅吃絕戶陋習!”

裕親王搖搖頭,這群愣頭青是一點也不怕把事情給鬧大了。

他從側門進宮,迅速地往乾清宮快步走去。

“奴才叩見皇上。”

“平身,裕親王來得正好,跟朕說說外面現在是什麽情況?”皇帝開口詢問。

“回皇上,依奴才看來,這群學子是有訴求,不如皇上派人了解一下,只要滿足這些人自然也就散去了。”

“奴才不同意裕親王的說法!”索額圖捂着左邊眼眶道:“朝廷不能妥協,妥協一次就會有第二次,這些學子日後必以游街為手段來拿捏朝廷!”

明珠摸了摸紅腫的嘴角,“皇上,這群學子出現得太過蹊跷,背後必然有人,奴才也認同索額圖的話,只是當務之急是平息學子憤怒,之後再處理賊首。”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确認此事明珠是不知情。

他又掃到索額圖嘴角的微笑,心裏起了疑。

皇帝又看向一旁聽政的太子。

“胤礽,你有何見解?”

正吃瓜吃得快樂的太子被提到名字打了個激靈。

“汗阿瑪,兒臣覺得索額圖說得有理,朝廷不應該被一群學子拿捏。”

皇帝心裏有幾分失望,太子還是沒有明白歷朝對學子态度寬容的原因。

只要不涉及謀反,學子是能安撫盡量安撫。

考慮到兒子還年幼,考慮不周全也是正常。

……

王士祯被馬馱到了天/安/門。

下馬後看到那數百學子,他深吸一口氣,大聲吼道:“誰帶頭的,給我站出來!”

在場有不少國子監學子,這會兒看見祭酒來了,紛紛掩面閃躲。

站在頭一排的一名年輕學子,一臉堅定走出來。

“祭酒,我們今日是為真理而戰,先賢曾經說過,‘土匪闖入左鄰家中,我選擇沉默,土匪闖入右鄰家中我還是選擇沉默了,直到土匪闖入我家中,環顧四周才發現無人幫我’。”

“祭酒,請原諒我們無法沉默下去,這次若選擇沉默,就默認允許了這種世俗陋習,未來被吃絕戶的可能是我們,是我們的子孫!”

“世道在禮樂崩壞,連知縣家眷都被吃絕戶,那些沒有禮義廉恥的人還有什麽做不出來?”

王士祯眼神裏閃過一絲贊賞,嘴裏卻是把人狠狠罵了一通。

“胡言亂語,哪位先賢說過這樣的話?”

“回祭酒,一位叫魯迅的先賢!”站在前排另一位學子搶答道。

魯迅?

這誰?

他為何沒有聽過歷代先賢有這麽個人?

王士祯瞪大眼睛,“你你,你們豈有此理,竟然假借先賢胡言亂語!魯迅是誰?是不是你們其中一個?給我站出來!”

天/安/門發生的一切不斷被人傳入乾清宮。

聽到那句沉默至理名言,皇帝若有所思。

索額圖則暴跳如雷,“皇上,說這話的人有不軌之心,這土匪分明是暗指我滿洲國人!”

皇帝嘴角一抽,索額圖這般了解也沒有錯。

他要不是知道大清未來恐怕也會往這方面想。

要不要順應索額圖之意将這些讀書人來個清洗?

這個想法只是在皇帝腦海一閃而過。

他要真這麽做,怕是被她鄙夷至死。

壓抑住帝王的疑心和掌控欲,皇帝開口淡化此事。

“現在知道這些學子訴求,誰能給朕說說,這背後緣由?”

“報,順天府尹張吉午求見!”

“宣!”

“臣叩見皇上,願吾皇聖安!”張吉午進來就打千行禮。

皇帝點頭:“起吧,張吉午,你為順天府尹,學子游街你該及時進宮禀報才對,因何耽誤這麽晚才來?”

“臣有罪,事情一出,臣便派人阻攔,又迅速去調查事情原因,這才耽誤了些時辰。”

皇帝語氣似乎有些意外,“這麽說,你知道這些學子因為何事而鬧?”

“是。”張吉午呈上去幾個折子。

梁九功下臺階接過,又轉交給皇帝。

皇帝拿到折子看了他一眼,翻開最上面那份。

皇帝面色難看起來,這讓內閣和議政王大臣有些好奇,擡頭偷偷看皇帝臉色。

“都傳下去,讓內閣大臣和議政王大臣們也看看。”

梁九功領命,折子先傳入裕親王手中。

裕親王皺眉看完一本遞給身邊的人,這樣傳了一圈已經是兩刻鐘後。

皇帝就這麽歪坐在龍椅上閉目養神。

等折子收回來,他才睜開眼。

“我大清入關時,為了不引起民間反抗情緒,選擇了延續大明律也默認士紳和宗族自治。”

也就是默認“皇權不下鄉,縣下皆自治。”

“距離我大清建國已經過去四十六年,入關三十八年,如今世道已經禮樂崩壞到這種程度了嗎?”

皇帝見下方大臣鴉雀無聲,又繼續問:“皇考曾修過律法,朕也命刑部修訂,結果只是在條文上有改動,或是附例有取舍,本質上還是用的大明那一套……”

“今日這些學子游街抗議,爾等眼中看到的是學子不服管教,膽大妄為,可是在朕眼裏……”

皇帝聲音擡高,“在朕眼裏,我大清的學子是不滿朝廷的食古不化,是對民間禮樂崩壞不聞不問,是對死守三百年前的大明律不滿!”

一衆王公大臣忙跪地請罪。

皇帝站起來指着面前的奏折,“朕是君父,天下百姓是朕的子民,你們都來瞧瞧,朕的子民來京城求朕給條活路,朕的臉都火辣辣地疼!”

“這劉永和朕有印象,康熙十五年的貢生,地震後巡視災情不幸感染瘟疫去世,消息傳入京時,朕還嘉獎過,呵呵,誰能來告訴朕,幾年之後再聽見這個名字,是其妻女進京求朕給一條活路?”

“堂堂官吏死後無法保住妻女,是想告訴天下人,在我大清為官為吏會受到報應嗎?”

“臣等罪該萬死!”

皇帝冷笑,“不要總說死不死,但凡你們心思放三分在朝政上,也不會有今日之事出現!”

***

天/安/門前,王士祯教訓前排的學子。

“我記得你,薛洋是不是?上一屆落榜學子,只是學識差了一線,再苦讀三年下屆必然會中,你怎麽這般糊塗?不知道帶頭鬧事會被剝奪功名,說不定還要發配寧古塔?”

薛洋昂起胸驕傲道:“多謝祭酒記得學生,只是學生學的是心學,提倡致良知,所求不是功名而是真理。”

王士祯沒好氣道:“你還挺得意?”

陽明心學在如今是如日中天,可以說遍布全國。

但是朝廷對于心學卻是打壓态度,只因為心學提倡知行合一,追求世間真理。

心學派的學子态度是“我愛我皇,我更愛真理”。

這跟程朱理學的“尊皇”成鮮明對比,所以哪怕陽明心學在民間是顯學,官學依然是理學。

這跟誰先進不先進沒關系,完全是看皇帝屁股歪向哪邊。

封建君主制,自然推崇程朱理學,打壓陽明心學。

哪怕皇帝自個兒都對程朱理學嗤之以鼻,但立場在那,推的還是那套尊皇愚民那一套。

薛洋這麽一說,王士祯哪還能不知道他什麽意思,哪怕中舉,朝廷也不會授他做官,他也就沒那麽在意功名不功名。

但王士祯卻覺得沒那麽簡單,薛洋背後一定有人,一定有人保他,他才會這般有底氣。

他深深地看了薛洋一眼,“是誰?是誰指使你們游街鬧事的?議論朝政可是大罪!”

“只要你們說出來,我會親自求皇上饒恕你們。”

此話一出,薛洋身邊的人都看向他,眼神裏滿是懷疑。

發熱的大腦稍稍冷卻,現在回想起來是有些莫名其妙。

他們只是為被吃絕戶的知縣鳴不平,怎麽就糊裏糊塗游街抗議了?

薛洋看向王士祯一臉無奈,“祭酒何必給學生潑髒水,我行的是致良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為弱女子打抱不平完全出于良知,反對吃絕戶就是跟朝廷作對,這是不是意味着祭酒您和朝廷是支持吃絕戶這種陋習?”

旁邊一衆人也醒悟過來,沒錯,他們來這裏是對得起自己良心,完全是自發行為,薛秀才可沒有蠱惑他們,甚至一開始還勸他們冷靜要從長計議。

王士祯見分化不了他們,反而被扣上支持吃絕戶的帽子,真要傳開他怕是要背上千古罵名!

“別瞎說,我和朝廷都沒這個意思,行了,說說你們怎樣願意散去?”

這是肯聽他們訴求了,前面幾排聽見這話的學子都很亢奮。

“朝廷下令廢除吃絕戶這種陋習!”

“對,應該以搶人錢財罪論處!”

“應該變法!”薛洋斬釘截鐵道。

王士祯沒有理會其他人,只問薛洋。

“變何法?”

“凡是對女子不公的法律均需要變!我們的母親,我們的女兒也是人,前朝不當她們是人,本朝應該給予她們人的身份!”

“變繼承法,首先夫妻合法財産就應該由子女父母為第一順序繼承,兄弟姐妹為第二,其他按照血緣遠近排,只有第一順序繼承人全沒了才能輪到第二順序繼承人。”

“第二女子合法擁有自己的財産包括嫁妝和夫妻共同財産,外人未經允許不準私自侵占。”

“恢複唐宋時女戶制。”

王士祯瞳孔收縮看向薛洋帶上了猜疑。

這些話太過耳熟了,一個多月前就那麽堂堂正正登陸在報紙上。

很快這番話傳入了乾清宮。

明珠臉頰抖動,咬緊牙關。

索額圖則恨不得放聲大笑,明珠呀明珠,誰能想到有朝一日你會被你一手送進宮的貴妃背刺?

裕親王偷偷看皇帝,發現他并未露出異樣之色,難道此事跟宮裏那位寵妃無關?

還是說那些學子只是拿貴妃的訴求來為難朝廷?

皇帝看向刑部尚書,冷聲質問,“貴妃一案到底進展到何地步?為何進來沒有人向朕彙報進度?”

刑部尚書走出來,“啓禀陛下,《現行則例》未成本,若依現今律法,此案應該打回不予受理。”

張吉午看了刑部尚書一眼,暗暗豎起大拇指,這位真英雄,将朝堂這段時間遮遮掩掩的事一下揭穿。

問題是皇帝沒主動提,誰敢将案子打回去?

皇帝擺明要為貴妃撐腰,結果卻來為難臣子。

皇帝深深看了刑部尚書一眼,才轉過頭問其他人。

“學子訴求的變法,朝廷是否要準許?”

皇帝雖然沒說,在場人誰不知道學子訴求跟貴妃一案有莫大關系。

這兩件事可以歸在一起,若朝廷答應了學子訴求,貴妃案可以依照新律法結案。

若是不理會……

不少人開始懷疑支持學子這樣鬧的該不會是貴妃本人吧?

也有人覺得這個念頭很可笑,貴妃要是真有這麽大手筆,皇上又豈能饒了她?

“皇上,此例不能開,容易造成學子拿捏朝廷的手段。”

有人又拿陳詞濫調說事。

也有人說得公正,“皇上,民間吃絕戶行為屢禁不止,很大原因是女性無繼承權,若允女子有繼承權恐怕會遭到地方士紳強烈反對。”

“關于繼承法可以再議,至于女性嫁妝不得外人染指和立女戶這兩點倒是可以準許。”

“臣聽聞很多被放出宮的宮女因找不到家人又不能立女戶,只能進尼姑庵度日,立女戶為善舉,給諸多女子一條活路。”

皇帝摸了摸鼻子,放宮女出宮是他的旨意,明面上是做善事,實際上是驅趕漢人宮女。

不能怪他疑心重,那段時間死的孩子太多了。

至于這些宮女下場如何他自然不會關心。

張英走出來附和,“臣贊同,女子無繼承權深入人心,若是強行推行恐波折不斷,應從長計議。”

“奴才聽說民間生女會溺死,若開了女子繼承家産的先例,想來會出現更多溺嬰慘劇!”又有人站出來道。

皇帝颔首,“爾等提議朕深以為然,着刑部尚書查閱唐宋女戶條例和嫁妝相關條文抄錄給朕。”

皇帝也明白從長計議的結果就是一直拖延下去,結果是不了了之。

不過有了可以立女戶,嫁妝保護法,繼承法有沒有已經不重要了。

皇帝一開始就明白她想要的是立女戶,現在附帶一個嫁妝保護法,想來能讓她滿意了。

乾清宮商議的結果很快通過禦前侍衛傳到王士祯這裏。

王士祯聽完皇帝跟諸多大臣的決議後深深看了薛洋一眼。

他走過去拍了拍薛洋的肩,告知了這一結果。

薛洋眼裏露出狂喜之色,他身邊的人已經将這個好消息傳給後面人,很快人群中爆發出狂喜呼喊聲。

王士祯沖他們擺手,“行了,都散了吧!”

隊伍後面已經有人離隊,想要趕緊回去告訴沒來的人這個好消息。

排在隊伍最後面冷到跺腳的女人們聽到前面的呼喊聲有些不解。

“這些讀書人怎麽又哭又笑?”

等打聽清楚,大部分人還沒意識到今日發生的事對她們有什麽影響。

也有一部分反應過來了,張氏的鄰居狠狠拍了一下自己大腿,“這是不是說俺妮兒要是和離這嫁妝能帶回來?”

張氏抖着嘴道:“我,我可以立女戶了?”

“是呀!”鄰居高興地看了一眼往回走的書生們,“我還以為這些讀書人來做什麽,原來是給我們做好事來了!”

“哎呀,早知道不要錢,我也來為這些書生壯聲勢了!”

張氏還是一副猶如做夢模樣,“我能立女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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