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落墨于白紙

落墨于白紙

9歲那年,我上小學三年級。也許是骨子裏的東西,也許是因為我有那樣一對父母,那樣一個家族,我從裏到外或隐性或顯性,都在厭惡一種人。有一天,我們排隊交作業,老師要一個一個檢查,批改完,同學才能拿着作業本回到座位上。所以,浩浩蕩蕩地,我們的隊伍都排出了教室,等待的時間也格外漫長。我從來都是不甘心徒勞浪費我的時間在完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于是我開始回頭和身後的女同學交換一些昨天看的動畫片哪裏好看,哪裏讓我無比無比的開心的信息。接着,就是胸口突然的劇烈疼痛。我一時眼前發黑,說不出話。

等我回過神來,就發現,隊伍都在盯着我看,尤其是老師和排隊排在我前一位的一名男同學。他們兩個的目光神色和其他同學那種基底為麻木的感覺不同。老師色厲內荏,卻有種為了掩飾什麽強撐起來的一絲感覺。那個男同學看起來有點愧疚,實際上卻是深深深深地故意和過瘾和挑釁和開心和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反正是老師讓我給你一拳的,你不能賴在我身上。

老師為了懲罰我排隊不專心,就讓那個男生打我一下。然後那個男生就對着我的胸口狠狠狠狠地打了一拳。

老師馬上意識到過分了,卻在我被打得失去意識的時候,調整成了興師問罪的樣子。她多麽怕擔起責任。

我始終筆直地站着,不曾暈倒,不曾軟倒在地。

那個男生的長相與氣質,是非常典型的骨子裏就惡毒與壞的油鹽不進的男孩子。在班級裏無惡不作,欺淩弱小,帶頭興起霸淩主義。而我,我還算個好學生,不惹事,乖乖學習,老老實實,就連做值日,做廣播體操,我都一定是最認真的那個。因為我不願意徒勞浪費我的時間和生命。在那個小團體興盛的年代,我從不加入任何一個團體,規規矩矩做我自己的小小事情。

那個男生雖然與我年紀一樣,塊頭卻很大,帶着隐約的兇相。和我爸爸有點像。

而我,我那時還是個小豆丁,孱弱嬌小。被那樣一拳打過來,骨頭受了重傷,我受了嚴重的內傷,也是可以理解的。

老師明明知道,那個男生一直想找茬狠狠欺負我,卻偏偏要給他機會。我骨子裏就是不服,又厭惡他,就成了那個男同學下定決心要狠狠教訓的眼中釘。他僞裝得很好,可每一次擦肩而過,我都能感覺到,他對我的恨意。

站在排隊交作業的隊伍裏,我呆呆地看着他們,老師和那個男同學幸災樂禍地看着我的樣子,如出一轍。啊,原來他們是同一種人。怪不得我從來就不喜歡這個老師。我恍然大悟。

後來,老師冠冕堂皇地訓斥了我幾句我完全沒聽進耳朵裏的話後,交作業隊伍繼續緩慢前進。

而我在思考一些有的沒的,因為胸口太痛了。老師明明知道這個男生整日找麻煩制造麻煩,卻偏偏任命他為代理班長,讓他可以整天拿着雞毛當令箭,對同學們更加過分地欺淩。而同學們卻只能忍下來,只能更加努力和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安撫他順着他。原來,老師這是在轉嫁責任。由同學們滿足那個小霸王,就完全省了她的事。而那個小霸王也因此對老師态度更好。他們兩個,很難說明白,是誰在為虎作伥。

跟我的父母、家族,真的很像。

而我從小被父母、家族深深深深灌輸了不許惹麻煩的思維模式,于是我就默默忍了下來。就像我默默忍下了其他所有事一樣。那麽雲淡風輕,像是什麽不好都沒發生過。像是我一點都沒受影響,從沒受到過任何傷害一樣。

當天放學回家,我心不在焉,胸口劇痛,而導致我又狠狠摔了一跤。冬天,地面很滑。我的胸口又被狠狠撞擊,兩番前後攻擊,我的胸口終于再也忍受不了,裂開了一個巨大的窟窿。真的,很痛。

可我絕對不能惹麻煩,所以我沒有告訴父母,也不敢告訴父母。也不能讓鎮子裏其他的任何一個人知道。我就這樣默默地繼續過着自己的小生活。将胸口上的大窟窿藏了起來。天長日久,窟窿逐漸長好,只是皮膚之下,有一塊骨頭,總是不肯好。它總在叫着疼。時不時地發作,折磨得我死去活來。而我總是面不改色,一派祥和。那是我隐藏了一生的秘密,也許從我出生到這個世界上,就在隐藏的秘密,卻就這麽被李有紗看到了。她看到了我。

她,看見了,我。

回想起與李有紗的相遇,那是我已經再忍受不了的一天,萬念俱灰,深深感到世界的無聊。如果不是她放走了那些怪物魚,我可能會帶着我身上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深深淺淺的因為我的沉默和不在乎,而只能野性地潦草地自我恢複的傷口們,與那些怪物魚一起陷落沼澤了。

她救了我的命,可卻讓我很快确認,是我自己救了我的命。她就是這麽神奇。

我想到泰坦尼克號,Rose內心的全盤崩潰與無法喊出聲的吶喊,逼得她想要跳船,跳進那冰冷的海水裏。在她挂在船上猶豫時,Jack出現了,他救了她,她全方位地活了下來。

Jack是否存在,我不知道。

可有紗是真實的。

其實真正的害羞只會發生在女人與女人之間,就像工作上的合作,女人總是很難跟女人那麽平常地交互,卻可以跟男人無所謂地你來我往。

因此,我一度認定,男人需要我,女人不需要我。這是多麽離譜的認知。

我的前男友們,知道李有紗後,開始拼命地自以為僞裝很好地如跳梁小醜一般地挑撥離間。他們無法忍受我與李有紗的親密無間。他們要離間我們。

多麽可笑。

在小鎮的邊緣,世界的邊緣,與李有紗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我真的無比的幸福。

我也能感受到李有紗的幸福。我常常看到,她坐在床邊開開心心搖晃,發着呆,像坐在船邊,在美不勝收的天海間游蕩……

她說,她那是新養成了每天聽一陣音樂和歌曲的習性。才不是在發呆。

我傻笑,才不信她。

她把我擁在懷裏,那樣珍惜地感嘆着,因為我,她允許自己的人生,有背景音樂。從此,不再光禿禿地進行人生,而是在背景音樂之中,享受人生。

多麽清澈的感覺……我們對彼此,對世界,感受到那麽清澈的感覺。

我還看到,她在筆記中的快樂:每一次掉的頭發裏都有銀絲了……哦~本座的青春年華……永垂不朽!

我被逗得咯咯樂。

還有新記錄的問題:為什麽都是在歌唱自己和世界的關系,因為人們沒有其他可以沒有辜負和計算的關系了。

對愛情的相信,就是典型的,人們為了糊塗而活,而裝作相信「假」的生存法則。

我明白她不是在講我和她,而是在向世人和世界提出疑問和觀察。

但更多的還是在記錄快樂和潇灑:時間是流淌的河流,我在這河流裏讓水花四濺地玩水。

感覺跟她在一起,天天都在過年,那種熱鬧豐盛安寧快樂,真是無上的幸福。

我的人生,因此,而嶄新。

曬太陽時,她偶爾會毛茸茸蠕動起來,超可愛!看起來胖乎乎的!我撲上去,緊緊擁抱她!貼着她蹭來蹭去!她就悶悶地傻笑。

我像愛着秘密一樣愛着她,我像愛着天賦一樣愛她。我的大熊,我的李有紗。

也許她是從小陪伴在我身邊的玩偶大熊變成了人來繼續陪伴我。

人啊,只要開口說話,就會有變笨的風險,但依然要表達,不然不就只能一輩子做個玩偶大熊了嗎?

我有時候想,那些就是不肯痛快殺掉敵人、死于話多的反派,可能只是想找人傾訴傾訴。

李有紗有「無意識踱步症」,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但一定是在操心一些蒼生大事。

等日後哪天,我一定要讓有紗穿上那種能發出各種聲音,還會發各種光的軟綿綿舒服的鞋,這樣她在踱步時,就不會無聊了~~

越相處,越是能感知到李有紗的潔癖。安妮曾說那是李有紗的傲慢之處。雖然是褒義的傲慢。我依然不認同。

李有紗從不是傲慢的人。

她的潔癖,是要确保雪下之藏地,潔淨如被洗過而發亮的那種。是要确保冬日之冰雪氣味,要真實地悅鼻,而無絲毫被藏之髒處。

所以我因此對自己充滿信心,多麽神奇~

有她在、就有燈塔在:永遠有信號、不會迷失。

來到大都市後,我又發現李有紗吃醋時,會傲嬌地哼一聲。她發現我該吃醋時不吃醋,她會哼;她發現我注意了其他人,她會哼;她發現有人注意了我,她會哼……

怎麽這麽,可愛!!!

在超級大型玩樂沙龍中放松時,李有紗無敵魅惑。我會懷疑她過往是不是常這麽玩。但這個懷疑不過起了一瞬就消散了。了解有紗的人,就會知道,她就是很有天賦,所以,做什麽,都最有味道。

我去勾引她。她想上鈎就上鈎,想脫鈎就脫鈎。而我,是只能上鈎,無法脫鈎。到底,還是我被她勾引。

街上遇到雜志街拍,李有紗被盛情邀請,根本沒機會拒絕。設計師使勁兒往中性上努力,但李有紗就是一個女人。她越那樣試圖去裝扮她,有紗越像一個女人。越有魅力,越蠱惑……設計師開始發花癡。開始偷偷占有紗便宜。

我卻一點都不生氣,因為我知道,有紗屬于我。

有紗最終被裝扮成了一名白色系模特:白色風衣、白色毛線帽、白色酷靴子,還有完全無妝的素白的臉,以及長長長長的濃密的黑色卷發。

所有路人都無法路過她了。

她站在那裏,像是一幅過于醒目凸顯,而從畫面中破紙而出的人物畫像。讓人雙目如洗,心扉如洗。讓世界如洗。

這個街道,變成了白色的潔淨如洗的桃花源。

白色真是無比适合她。

有紗完全無妝,有時會有些蒼白感,卻讓她的骨子裏的清俊更加惹人心跳不已。

她一直都是無妝的,可面容卻時而不一樣。像是有什麽無形的東西在負責裝點着她,每時每刻。

而此刻,她有點蒼白。我想,她是無動于衷的。

觀衆越來越多。

我看着有紗,那感覺就像是,我将秘密拿出來放在舞臺上,被全世界愛,獲得震耳欲聾的超絕誇張的歡呼。

我想到一件事。

在綠塔鎮時,媽媽找茬地說有紗的不好。

有紗是個幹淨到靈魂裏的人,她會自發地做許許多多事,是擁有着世界上最好的習性的人。

媽媽就說:“那個撿垃圾的叫花子是誰?”

她故意鄙夷地那樣說有紗,可,能觸動什麽,改變什麽呢?只會叫人厭煩她。

有紗有時的生活中的模樣,會非常簡單,但那只會讓她看起來更潇灑可愛迷人,俊秀得讓人心扉發癢,骨頭也發癢。潦草起來的有紗,會更讓人想這樣那樣……

如果她真的是一個叫花子,我會嫉妒羨慕起這個世界,因為如此,世界就真的擁有了她,她也真正擁有了世界。這份愛,我願意付出一切來換。

而媽媽,永遠也不會懂。

如果她是叫花子,在非常廣義、底層的甚至浪漫層面的意義上,是不會餓死的。如果跟随一個人,為的是這個,那沒問題了。

媽媽又開始裝作無意地故意試探我,真惡心。而我當然會選擇叫花子。我也是有意地破碎那些男人和母親的堅定的認知,他們看重的那些東西,什麽也不是。

拍完照片後,我和有紗去吃飯。有紗實在是擔心我會不會不高興,喝湯時喝急了,那是滾燙的湯,有紗被燙到,浮誇地抓緊胸口,伸長脖子,痛苦至極地搖擺起來,那副模樣,滑稽又搞笑,食客們都被逗笑了。而我被吓得發傻,驚愣在那兒。在反應過來後,我立刻叫服務生幫忙。卻在回過頭看向有紗時,發現她面色如常,比之以往更加悠閑悠哉慢條斯理地喝湯。

我立刻笑噴了。

她演被燙到,裝得特別像嗎?其實一點也不。她就是想逗我開心。還好,我也真的開心起來。有紗熊孩子般板正又清爽嗲的笑聲,感染了服務生,所有人都在笑。好溫暖的感受。

在被有紗發現我在痛之後,我感受到了一些變化。有紗在努力地更愛我。那份努力,卻自然而然,流暢得水到渠成。

她開始唱歌來安撫我。

安妮因此,真的嫉妒得要瘋。她說,能聽到李有紗唱歌,是奇跡般的幸運。就像海之游客聽到鯨魚之鳴一樣。而有關這件事安妮是從燈塔那裏知道的。

有紗見狀,也許是為了安撫安妮的難受,胡唱起來:哦~人多麽的脆弱~一點點微微疼痛~弱弱疼痛~就會汗流不止~那是細汗為膚的人嗎~也許只是披着薄霜的人~

安妮聽見歌詞,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如沉靜的海般歸于平靜。那是一種很深邃很深邃的平靜。

來自有紗筆記:想擁有一個可以旋轉的帶輪子的優秀舒适非常符合人體工學的椅子,這樣就可以一邊發呆一邊跟自己玩兒了~

于是她們租下的這個房子裏,就有了這麽一把跟房間風格格格不入的嶄新的椅子。

有紗特別喜歡。

(到現在為止的文章中,出現過的嫉妒,有些該是忌妒,懶得調整,看客可以看看哪個該是哪個,說不定也挺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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