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黑色的陰影
第24章 第 24 章 黑色的陰影
大清早, 天色還未明時,葉蜚聲就出了門。
這段時間,為了避免見到宿時信,葉蜚聲将早出晚歸的時間分別提前和推遲了一個多小時。
地鐵站內的燈光冷白, 車廂內格外空曠, 乘客寥寥無幾。
地鐵前行時發出的機械噪音,比以往更加明顯。
葉蜚聲獨自坐在車廂角落, 手裏捏着手機, 兀自發呆。整個人周身有種空寂索然的寥落。
沒過多久, 地鐵廣播傳來到站提醒,葉蜚聲從座位上起身離開。
等她走出車廂, 身後閘門重新關合。
末幾, 地鐵高速前進帶起的大風撲向後背,葉蜚聲感覺到了一陣涼意。
上午的課程結束,在食堂吃過中飯後, 葉蜚聲便一頭紮進了實驗室。
最近跟着薛世儀學習釉料配制,邊學習邊思考的過程中, 葉蜚聲也有了新的創作靈感。
她今年已經研究生三年級,明年就畢業。學院對她們本專業的要求除了要完成相關的課程,達到畢業要求績點分數,還要制作畢業作品, 經過教授評判合格後, 才能拿到畢業證, 順利畢業。
畢業作品內容不限, 風格不限,只要能夠讓教授看到亮點就會給到高分。如果特別優秀,教授還會将你的作品介紹到大都會藝術博覽館內進行展示。幸運的話, 會被顧客以高價收入囊中。
極具吸引力的誘惑,但能夠達到入館展示的作品萬中無一。
葉蜚聲不奢望畢業作品能夠放進展館,只期盼通過這麽久以來,所學習所實踐的內容,做出滿意的作品,順利畢業就好。
從下午一直做到了晚上七點,葉蜚聲将燒好的素胚從窯爐中拿了出來,準備為其施上最新配制好的玫瑰紫顏色時,手機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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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聲不間斷,剛停下又再度響起,在她放下素胚,洗手的過程中都沒有停歇。聽在耳裏,有種追魂奪命之感。
來電人是唐叔,葉蜚聲覺得有些奇怪,唐叔從來不會這樣追打電話。
“喂,唐叔—”
“是我。”
清冷的嗓音傳來,有些失真。葉蜚聲愣住了半刻,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沒有聽到回應,那邊的人以為她不知道是誰,便主動自報家門,“宿時信。”
葉蜚聲下意識“哦”了聲,哦完,才反應過來,盡量以一種平靜又鎮定的語氣問道:“有什麽事嗎?”
“這麽晚還沒有回家,唐叔有些擔心。”宿時信說道。
“我馬上回去。”葉蜚聲條件反射回答,不由自主的解釋,“我在實驗室裏忙了一下午,沒有注意時間,你讓唐叔別擔心。”
“你別慌張。我,”宿時信緩聲說到這裏頓了下。
葉蜚聲握着手機的手指微微收緊。
“唐叔不是那種專制的家長,你就算在外面玩到現在,也可以理解。”他再度開口,語氣沉穩,如平常一般的語氣,聽起來卻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葉蜚聲皺眉,因為他後半句的假設而升起了莫名的怒意,聲音繃緊,“我沒玩,我在做東西。”
“是嗎?”
葉蜚聲聽得仔細,對面發出了笑聲,很短促的兩秒,轉瞬即逝,短暫的好像是她的幻覺。
“我以為你怕我,所以準備流落街頭,不敢回家。”
對方說完就挂斷,葉蜚聲握着手機在原地站了好久。
等到晚間值班的保安過來檢查,她才回過神,一低頭,發現自己五指用力,将手機捏得死緊。
而手機黑了的屏幕上映着一張咬緊牙關的臉。
葉蜚聲到家的時候,月亮已經升入中空,如霧如紗,皎潔明亮。
唐叔正拿着水壺在院子裏給花澆水,見她回來,忙道:“蜚聲,沒吃晚飯吧?我給你留了晚飯,你等等,我去給你熱熱。”
葉蜚聲來不及阻止,唐叔已經放下水壺,直奔廚房而去。
她沒有進家門,在外面站了一會,又拿着唐叔留下的水壺,給剩下的盆栽花朵都澆了水,才跨進門去。
進門後,往前走得小心,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唯恐驚擾到了其他人。
但出乎她的意料,客廳空空如也,安靜非常,就連電視機都處于黑屏狀态。
她将一樓所有的布置陳設都逡巡完畢,終于确定,這裏沒有第三人。
唐叔從廚房端着晚餐出來,見她還站在玄關處,催促道:“蜚聲,快點進來,洗手吃飯。”
葉蜚聲朝唐叔笑了笑,壓下心底的情緒,放下書包,走向洗手池。
晚餐是簡單的蟹黃拌面和排骨湯,葉蜚聲嘗了一口,豎起一個大拇指,不吝贊美。
“唐叔,你做的真是太好吃了!這麽好的手藝,簡直可以去開餐館。”
唐叔坐在對面,給自己倒了一杯安神茶,竹葉紋的青釉茶杯映着褐色茶湯,在白色燈光下,有種大氣厚重的矜貴。
他舉起茶杯,向葉蜚聲示意,“禮尚往來。你送我茶杯,我還你拌面,好好享用。”
葉蜚聲莞爾一笑,用勺子舀了一口排骨湯,與他隔空幹杯。
一頓晚餐吃完,客廳內自始至終只有他們二人。
葉蜚聲緊張的心緒漸漸平緩,到了後半程,已經能夠做到完全的放松。
待她吃完飯,唐叔起身收拾她吃剩的碗筷,葉蜚聲連忙阻止。
“唐叔,我來我來,讓你幫忙熱飯,已經很過意不去,怎麽能再讓你來收拾。”
她端起碗筷,急奔廚房而去,生怕唐叔跟她搶奪。
唐叔本想跟過去,但想到白天宿時信囑咐他的話,最終還是坐在原位。
幾只碗碟,葉蜚聲沒有使用洗碗機,三五分鐘便清洗完畢。
等她出來,唐叔給她倒了一杯同款安神茶,“喝點這個,有助于睡眠。”
葉蜚聲喝了兩口茶,放下茶杯,正色道:“唐叔,很抱歉,我太晚回來沒有跟你提前說一聲,害你擔心了。”
老實說,這種類似向家長報備式的話,葉蜚聲此前從未說過。
因為從小到大,沒有人關心過她是否晚歸,晚歸又是去了哪裏。自然,她也無需擔心過回來後會受到怎樣的責罰。
葉仕國沒有時間對她說這些,盧美君更是不對她付此責任。
是這段時間,認識了薛世儀以及唐叔後,她才好像擁有了一份來自長輩的關懷。
雖然這兩個人,都與她毫無血緣關系。
“我以後如果晚回家,會提前跟你打個電話。”葉蜚聲保證道。
“蜚聲,我想你是誤會了。”
葉蜚聲愣住,眼眸劃過一絲疑惑,不明白唐叔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唐叔說:“自從你住進來後,我雖然關心你,但這份關心也僅限于吃穿住行。至于你去了哪裏,何時歸家,我是不會幹涉的。”
葉蜚聲皺眉,“可今晚的電話—”
她說到這裏停住,沒有再繼續往下,事已至此,她已經大概明白。
唐叔笑說,“那是少爺給你打的電話,他只是借用我的手機,并以我的名義來關心你。”
這話聽起來簡直是天方夜譚,葉蜚聲搖搖頭,并不往心裏去。
唐叔繼續說:“蜚聲,別怪我多嘴。”
葉蜚聲喝了一口茶,笑道:“唐叔,你不用對我這麽客氣。”
唐叔微一沉吟,說道:“自從少爺來到紐約之後,你的出行時間似乎做了改變。在我看來,你似乎是在有意躲避,減少和少爺碰面的機會。”
“我沒有。”葉蜚聲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否認。
否認完畢,待看到唐叔嚴峻的臉色,才又緩和了語氣,輕聲解釋:“這段時間,學校的課程做了調整,我也要做新的作品,時間上是和從前不一樣。”
唐叔也沒有想到她反應會這麽大,斟酌着語氣,“那就是我誤會了。只是你們畢竟結婚了,你這樣的舉動,會讓我以為你對少爺不滿意。”
“就算因為上學不能一起吃早飯,但晚飯還是可以吃,周末的時候也可以和他多聊聊天。少爺來這裏是為散心修養,你躲避他像躲洪水猛獸,他的心裏會不好受。”
葉蜚聲沉默,聽着唐叔的話,心底剛剛建立起來的某塊地方微微下陷。
“這棟房子歸少爺的母親所有,自然,大小姐去世,歸屬權現在少爺手裏。”唐叔的語氣裏飽含着敬意,“這棟房子真正的主人是少爺,蜚聲,我希望在你不忙的時候可以多多關心他,不管是作為他的妻子,還是借住在這裏的房客。”
安神茶已經漸涼,夜風從未關緊的窗戶縫隙吹進來,懸挂在頭頂的繁複吊燈微微搖晃,在桌面上留下幾道倏忽急逝的暗影。
葉蜚聲獨自呆坐在原位,過了片刻,低下頭,忽然扯唇笑了笑。
唐叔對她的善意,不過是建立在宿時信和她的婚姻關系上。
這其實是件理所應當的事情,只是剛剛,這件理所應當的事情被唐叔冷靜理智的挑明後,她不可抑制的感到失望罷了。
也許選擇住在這裏,是一個錯誤。
寄人籬下,她除了要避免和主人起沖突,還要照顧對方的心情。
臨睡前喝的那幾杯安神茶完全不管用,葉蜚聲在床上翻來覆去,始終無法入眠。
她躺在床上,月色透過不遮光的白色紗簾投進來,給黑暗裏的家具籠罩上了一層朦胧光暈。
一晚上積攢的燥意,在這樣一個安靜的環境裏,完全釋放了出來。
葉蜚聲起床,打開床頭燈,看了眼時間,現在是淩晨三點。
她推開房門,輕手輕腳的走下樓梯,直奔廚房而去。
之前買的好多盒冰淇淋安安靜靜的躺在冰箱冷凍櫃裏,她本想在這周将它們享用完畢,但因為宿時信的到來,這個計劃一拖再拖。
她完全沒有時間吃。
冰淇淋沒有人動過,一共八盒,她選了一盒奶油山核桃味的,就着冰箱裏的照明燈,打開包裝盒。
拿着冰淇淋配備的小勺子,挖了一勺放進嘴裏,冰涼細膩的奶油在舌尖融化,葉蜚聲舒服的閉上了眼睛。
吃過一盒後,葉蜚聲再拿起了第二盒。
冰箱櫃門打開時的照明燈投在臉上,太過晃眼,葉蜚聲順手将其合上。
廚房內再無其他光源,但她的眼睛已經适應了黑暗,可以在暗中看到廚房內的一切陳設。
葉蜚聲蹲在冰箱前,一口一口,在這種靜谧安然的氛圍內吃着冰淇淋。
第二盒冰淇淋也很快見底,她的手伸向冰箱冷凍櫃門,正要再取下一盒時,忽然聽到了“篤篤”的聲響。
一聲接着一聲,像是木棍杵在地板上的動靜。
葉蜚聲身體瞬間僵住,扶着冰箱櫃門的五指完全不敢動彈。
“篤篤”的聲音還在繼續,在黑暗裏,顯得尤為清晰。
“啪”的一聲,有光亮襲來,是來人打開了客廳的落地燈。
昏黃的光影只覆蓋了一小圈範圍,并沒有波及到廚房,葉蜚聲沒有被發現,仍舊安全。
她神經緊張,五感下意識的被放大到極致。
“篤篤”的聲音消失後,她聽見了沙發下陷的動靜,電視機打開,歌手的嗓音富有磁性,但很快歸于沉寂,是來人将電視按了靜音。
外面很久再沒有發出聲響,葉蜚聲神經慢慢松懈下來,這才感覺到後背覆蓋上了一層潮意。
她動作遲緩,轉過頭,透過冰箱旁邊的櫥櫃隔板空隙朝外看去。
燈光不甚明亮,但她還是不費吹灰之力便看清了來人。
是宿時信。
他坐在沙發裏,表情五官都陷在旁邊落地燈制造的溫柔光影裏,看不清他的神色,卻莫名顯出幾分舞臺劇追光燈打在身上後,特有的神秘深邃。
他手裏拿着遙控器,換了一個臺後,前方屏幕上忽然折射出一道彩色,重疊着昏黃光影,投在他的臉上。
葉蜚聲看清了他的模樣。
面無表情,卻比舞臺劇的男主角更令人矚目。
一種沒來由的吸引力。
幸好這裏沒有觀衆,否則早有人因他瘋狂。
她的心髒緊張的狂跳,有種正在做賊的不安感。
葉蜚聲收回視線,準備靜靜坐在這裏,等着對方離去。
但卻在不經意間,掃過對方的下半身。
一條腿平穩放在地上,腳上踩着灰色拖鞋,與沙發的邊緣剛好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狀。
而另外一邊,沒有任何支撐,空空蕩蕩,只有一截柔軟的褲腿,一半耷拉在沙發上,一半垂落在空中。
像是一道黑色的陰影,那麽突兀,如此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