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破碎有時也可看作重生

第31章 第 31 章 破碎有時也可看作重生

從南街海港走到格林威治, 需要上坡下坡兩次,途中還要繞過一個人流湧動的大型商場。

葉蜚聲在今天之前,從來沒有覺得這條路有多麽難走。

但因為和她并肩的男人腳步遲緩,甚至偶有趔趄, 所以連帶着, 當她擡眼看向這條光滑的水泥路面,便覺得處處都設置了障礙, 好似下一步即是不可逾越的深淵。

暮色已經從天際邊緣蔓延到了整張天幕, 玫瑰色的薄雲仿若火燒的層疊裙擺, 馬路兩旁的昏黃路燈被點亮,在他們腳下投下兩道長長的影子。

我們打車吧, 或者, 是去坐地鐵呢?

這個提議在葉蜚聲的喉舌裏翻滾了多次,卻始終沒有吐出。

當終于走到坡底,視線盡頭便是傾斜的坡頂時, 她下定決心要将這句話說出來,卻又因為意外被打斷。

兩個搬家工人扛着一個大衣櫃忽然冒了出來, 明明這條馬路很寬,旁邊還有其他可供通行之路,但偏偏這兩人沖着他們直直而來。

葉蜚聲想要讓開很容易,但因顧忌着旁邊還有人, 所以便站在原地沒動。

因此, 她是被宿時信拉到一旁的。

雖然隔着一層衣袖, 但手臂被觸碰的位置仍舊發燙, 甚至還附着些許重量。

葉蜚聲意識到,他在拉開她的同時,也因此撐住了自己的身體。

工人們扛着衣櫃順利走過去, 手臂很快被松開,宿時信淡聲道:“注意安全。”

葉蜚聲沉默了一瞬,然後擡頭,輕聲說:“可以休息下嗎?我有些累了。”

宿時信沒有立刻答應,而是将她的蒼白臉頰和眼下青黑陰影打量完畢後,才點了頭。

Advertisement

他們在附近找了一張長椅坐下,葉蜚聲将那支粉百合的桔梗撚在拇指和食指間轉了轉,目不斜視,只盯着馬路對面的路燈。

燈光黃澄澄的,不清晰,也不明亮,像有一層馬賽克籠罩其上。

宿時信坐下時,因用力,手臂肌肉微微鼓起。等他坐下後,那道隆起的肌肉又恢複原狀。

他偏頭看了眼葉蜚聲,發現對方的視線只停留在正前方,半點都沒有分給他。

不由失笑,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悵惘。

“你經常來這裏?”

葉蜚聲搖頭,又點頭,“以前只和同學來過一次,因為最近在跟一家花店老板學習釉料配制,所以來的次數多了些。”

“花店老板也懂瓷器釉料?”

他的語氣只是随口一問,所以葉蜚聲也不确定是該認真的解釋,還是敷衍地應對。

她只有依據本能,下意識遵循了從前的習慣,簡單回答:

“花店老板原來是斯坦福大學的化學教授,現在退休了,我偶然認識的對方。”

宿時信似想起什麽,反問道:“……薛老師?”

葉蜚聲睫毛多眨了兩秒,像是從沒有想過他還會記得這個名字,于是突然偏頭看向他的目光裏是明顯的愕然。

黃昏背景的光線已然幽微,但不妨礙宿時信将她整張臉看個清楚。

眉眼清秀,但皮膚蒼白,幾無血色,所以襯得眼下的青黑突兀。兩只瞳孔因為驚訝而瞪大,像是深夜裏偶遇的野貓。

不是家貓,家貓沒有這樣怯弱,懷疑,警惕又難馴的眼神。

宿時信想起那天晚上的對峙場景,對這個判斷更加肯定。

人是多面的複雜生物,也許他對葉蜚聲的印象要重新建立。

“你的風信子也是這位薛老師送給你的?”宿時信哼笑。

葉蜚聲轉過臉,目光在前方的燈影裏晃過,回答,“是。”

宿時信挑眉,再開口時,語氣裏多了些不确定和懷疑,“這位薛老師審美如此差勁,你确定真能學到東西?”

轉動百合花的動作暫停,葉蜚聲吸了口氣,“當然能,薛老師的專業能力過人,而且我在薛老師的指導下,已經做出了一只玫瑰紫花瓶,顏色非常漂亮。不過這種顏色,只有內行人才能看出門道。”

最後一句話隐隐有內涵意味,但宿時信并不動怒,他只是覺得有趣,眉眼在燈下上揚。

像是偶然發現了一件新奇玩具,想要多試幾次,找出新的玩法。

“是嗎,原來這麽專業,不過,你的作品是面向大衆的,你覺得那麽多人裏,有多少是行內人?”宿時信頓了下,繼續說,“他們可沒有空去研究你的玫瑰紫到底有多麽漂亮。”

他有必要把話說得這麽直白嗎?

葉蜚聲咬了咬唇,忽然後悔自己為什麽要提出坐下來休息,又要搭理這種沒營養的話題,好讓他有機會借機嘲諷。

她就應該讓他去爬那座坡,爬到中途,體力不支,最後像個皮球一樣圓溜溜地滾下來。

指尖的百合花越轉越快,忽然,一道急促的手機鈴聲響起。

葉蜚聲打開包包,去找手機,但還沒找到手機,旁邊的人就已經接起電話。

“喂。”

葉曲淮看着坐滿一整個客廳的人,調侃道:“大家都到齊,就等你了。晟遠的總裁要不要擺這麽大譜,非得要人三催四請,才肯壓軸出現!”

“我不在國內。”宿時信淡聲說。

葉曲淮安靜了兩秒,等消化完這個信息,難以置信:“不是吧,大過節的,你這個當總裁的還要去出差啊!錢是掙不完的,你也給自己放個假吧!”

“你們吃飯吧,不用等我。”宿時信不想和他解釋太多,結束通話,“就這樣,挂了。”

時間不早了,宿時信擡頭看了眼暗夜裏的星辰,給唐叔發了條微信後,便說:“我們該回去了。”

葉蜚聲沒有立刻起身,視線下垂,跟着他的左腿滑過,閃現幾分猶豫。但見他沒有任何遲疑,終究沒有再說什麽,點了頭。

兩人順着原來的路線繼續往前走,爬坡的途中,葉蜚聲腳步放慢。

雖然天色已經黑了,但周圍并不是寂靜無聲的。

旁白壓抑的急促喘息仍舊明顯。

葉蜚聲沒來由的煩躁,不明白他是怎麽走到這裏,又為什麽不拿拐杖?

這樣僞裝成一個正常人,到底累不累?

她想着這些時,忽然被前方兩道刺目光線照在臉上。

燈光刺眼,她下意識用手背擋住臉。

沒過一會,那輛邁巴赫開到了他們跟前。

看見從車上下來的唐叔,葉蜚聲有些訝然。

轉頭去看宿時信,對方卻沒有任何意外神色,表情平淡,朝着打開的車門走過去。

葉蜚聲這才意識到,是他叫唐叔過來的。

只是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打的電話,她都沒有注意到。

可下一秒,她又忽然想到,讓唐叔來接人,是不是表示他的腿已經支撐不住了?

四個輪子的終究比兩條腿快,沒過一會,他們就到了家。

葉蜚聲跟在宿時信身後走進房子,對方沒在客廳逗留,直接回了房間。

唐叔見她還站在原地,讓她趕快去洗手,待會吃飯。

葉蜚聲去洗手池洗過兩遍手後來到餐廳,她以為今晚這頓飯,只有她和唐叔一起吃。但十五分鐘後,宿時信從房間出來。

葉蜚聲注意到他換了一身衣服,假肢沒有卸下來,但多了一支黑色手杖。

餐桌上,葉蜚聲的視線極力避開他,只專注在面前的豐盛菜肴上。

唐叔給三人倒上酒,舉起杯子,“少爺,蜚聲,中秋快樂!”

宿時信舉杯笑道:“中秋快樂!”

葉蜚聲慢半拍地跟随他們的動作,碰杯的一剎那,才想起今天是中秋節。

然後又想到了宿之苦打來的那個電話,今天也是她的生日。

不過她沒有說出來,因為這件事并不重要。

所以,喝完這杯酒,當唐叔從廚房裏端出一個冰淇淋蛋糕,并送給她禮物時,葉蜚聲臉上的驚訝表情完全真實。

“蜚聲,生日快樂!”唐叔把禮物送給她,“蛋糕是冰淇淋口味的,這個東西不值錢,別嫌棄。”

接過禮物袋的剎那,葉蜚聲察覺到那禮物很輕,幾乎沒有重量。

但不妨礙她收到這份禮物的喜悅,“謝謝唐叔。”

直到晚餐結束,葉蜚聲的心情都沉浸在愉悅中。

雖然宿時信沒有對她說“生日快樂”,自然也不必說送上禮物。

不過,葉蜚聲并不在乎。

真的一點也不在乎。

因為她很早以前就不會祈求,有些事會降臨到她的頭上。

否則魔欲纏身,執念叢生,她的人生怎麽了得。

因為是壽星,所以唐叔将今晚收拾碗筷的工作全權包攬,不讓葉蜚聲碰一根筷子。

葉蜚聲無事可做,便準備上樓睡覺。

但宿時信卻叫住了她。

他的手掌心中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了一個藍色方形錦盒,“生日快樂。”

葉蜚聲沒有走過去,她看着那只盒子,很久都沒有動。

她有種很不自然的心情。

這種情緒怪異,荒誕,更像是某些幻想。

她抛卻那些早已忘記的願望,并對這些願望升起了憎恨之心。

可有些東西,卻在漫長的時光之後,突然出現在她眼前。

見她沒有反應,宿時信勾了勾唇,再次說了聲,“生日快樂。”

葉蜚聲終于有了反應,邁動步子,平靜地走近他,然後接過那只錦盒,禮節性地說了句:“謝謝。”

她拿着錦盒要走,卻被阻止,“不打開看看嗎?”

葉蜚聲抿了抿唇,跟随他的視線,掀開盒蓋,白色的綢布墊在盒底,上面平平整整躺着一只杯子。

光潔透亮的郎窯紅釉面,釉色深淺不一,明如鏡,潤如玉,赤如血。

葉蜚聲将杯子拿出來,雞心杯型,上寬下窄,杯子外壁還有幾條冰裂紋,如碎冰隐于火海,紋理之間,華彩盡顯。

“千窯一寶,萬紅之冠,色釉之首。”

郎窯紅名不虛傳。

她眨了眨眼,睫毛顫動,說不出話。

宿時信沒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反應,眉頭微蹙,“不喜歡?”

葉蜚聲終于找回聲音,搖頭,細聲輕問:

“這只杯子是真品,價格肯定很貴吧?”

價格在宿時信這裏從來不是多重要的事,他輕描淡寫道:“前幾天有場拍賣會,我收到了請帖。原本打算看一圈就走,但碰巧看到了這只杯子。”

他看向葉蜚聲,“不用考慮價格,你喜歡嗎?喜歡就收下,就當是我賠給你的。”他将這件禮物當作上次摔碎杯子的回禮。

葉蜚聲澀聲道:“可我的杯子無足輕重,這只卻價格昂貴。”

“都一樣。”宿時信不明白她之前對摔碎的杯子還反應強烈,可現在卻又一副妄自菲薄的模樣。

“杯子在我這裏都一樣,價格上沒有高下之分,你的杯子和這只杯子,不都是用來喝水的。”

簡直歪理。

葉蜚聲腹诽,但想到他有付得起世界上任何一只杯子的籌碼,自然也可以說出“不都是用來喝水”這種話。

她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終于下定決心,将手裏的郎窯紅杯子放下。再将放置在博古架上,那只修補好的竹紋杯拿給他。

“雖然你不介意這兩只杯子的價格差異,但既然是賠,總不能讓你收到一堆碎片。”葉蜚聲說,“我不想占你便宜。”

她聲音雖輕但堅定,宿時信怔了一瞬。

接過修補好的杯子,低頭看去,才發現杯子原本摔裂的兩條縫隙,被金色粘合劑覆蓋,三塊碎片重新彌合到了一起,再次完整。

杯壁上那片綠色的竹葉,一分為二,中間是條金色的曲線。

“怎麽修複的?”宿時信問道。

葉蜚聲解釋:“這種修複碎裂瓷器的工藝叫‘金繕’,利用大漆這個天然粘合劑,将碎片黏在一起。工藝并不複雜,但需要很多耐心,因為還原本身比重新創造要苦難。”

附着金色紋路的綠色杯子,在他手中轉了一圈,“為什麽要叫‘金繕’,因為它是金色,還是因為加了金子?”

“這兩種說法都對,不過金子就太貴重了,一般情況下只添加金箔和金粉。”

宿時信笑了下,“能有多珍貴,你要是想修,改天叫人給你裝一麻袋金子過來。”

葉蜚聲因他這種罕見的暴發戶式語氣啞然失笑,掀唇,“其實也不全是,我更傾向于它是一種重塑的藝術。”

“我曾經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它說‘殘缺美是一種幻想美,一種彌補美,一種在心靈間重塑的藝術’。”

轉動杯子的動作停止,宿時信擡眼看她。

葉蜚聲迎着他的漆黑眼眸,正色道:“誠如我之前所說,完整有時候并不代表完美。”

“破碎,有時候也可看作重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