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她的心髒明媚晴朗

第32章 第 32 章 她的心髒明媚晴朗

回到房間, 葉蜚聲将房門緊緊關上,後背貼在門板上長舒了口氣。

就像是突然失了魂,她不明白為什麽會忽然說出那些話。

把兩份禮物和那枝粉百合放在桌上,葉蜚聲拆開唐叔送的禮物袋, 裏面是只平安鎖, 裝在袋裏還不明顯,等真取出來在手裏掂了下, 才意識到它的重量不輕。

很顯然, 這個平安鎖是純金的。

平安鎖通體金黃, 正面刻着“平安健康”四個小字,葉蜚聲指腹将這行小字摩挲過去, 心裏微有暖意。

将平安鎖看了一會, 放在桌上,視線掠過那個禮品袋,忽然想起, 唐叔上次也将這個禮品袋送給了宿時信。

所以,宿時信的生日禮物, 收到的也是同樣的平安鎖嗎?

洗過澡,換上睡衣,吹幹頭發後,葉蜚聲躺在了床上。

房間沒有開燈, 她在黑暗中睜着眼, 毫無睡意。

明明時間已經很晚, 但她卻還不肯睡去, 總覺得需要在這一片沉沉暗色裏領悟思索。

可需要領悟思索什麽內容呢?

她毫無頭緒。

過了很久,她翻了個身,就在這一秒裏, 她有了頓悟。

打開床頭燈,昏黃的光影鋪陳開來,她下床,将梳妝臺上的那支粉百合拿過來,放在了床頭櫃上。

粉百合已無香氣,經過一整晚,盛開的花瓣也多了些倦意,蔫頭搭腦,仿佛晨起沒有梳妝的懶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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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蜚聲再次躺上床,熄滅床頭燈,在沒有香氣的粉百合陪伴下,陷入沉睡。

半夜,是被一個響雷驚醒的。

十月末的天氣,變幻不定,暴雨突如其來。

葉蜚聲掙紮着睜開眼,恰好看見一道銀色閃電在夜空劃過,将夢魇般的暗夜破開一指寬的锃亮縫隙。

暴雨如注,磅礴落下,敲打在窗戶上,噼啪作響。

她在半夢半醒間翻了個身,好似遺忘了什麽東西。

可困意襲來,她回想無果,再度睡去。

第二天清晨醒來,雨聲還未停歇,房子裏的光線被垂天雨幕遮去大半,灰蒙蒙的,不甚明亮。

葉蜚聲洗漱完從樓上下來,沒有如往常一般在桌上看見早餐,唐叔也不在廚房。

整棟房子靜悄悄的。

她站在桌邊,對這種異常感到不适,沒來由的郁悶從心底蔓延升起。

因為雨天的緣故嗎?

她擡頭,看向院子裏的暴雨,接連不斷,像是有人拿了一盆水,從天上直接傾倒下來。

這時,唐叔從房間出來,手裏端着一個臉盆,盆子邊沿搭着一條毛巾,有白色熱氣從盆中升起。

看見葉蜚聲站在那裏,他詢問,“蜚聲,你不用去上課啊?”

葉蜚聲盯着那團白色熱氣,似走了神,但還能想起回答唐叔的話,“今天是周末啊。”

唐叔恍然,“哦”了一聲,然後端着手裏的熱水,走向宿時信的房間。

房門被敲了三下,裏面傳來一聲“進”。唐叔端着熱水走了進去,很快,又空着手走了出來。

葉蜚聲這才想起,昨晚她忘記了的事情是什麽。

幻肢疼痛,是一種截肢後常見的并發症,患者會感到被切斷的肢體仍然存在,且在該處發生疼痛。疼痛性質多樣,比如電擊、切割、撕裂或者燒傷,而且會在過度勞累,天氣變化,情緒激動時加重。

典型特征是可持續性,無法根治,只能通過藥物或物理手段緩解。

葉蜚聲的腦海裏忽然冒出這些字眼。

她确定曾經在查詢這些資料時,是抱着幸災樂禍的心情,以及一些不可名狀的優越感。

她想,有生之年,一定要親眼看看,宿時信能有多疼,能有多痛。

可現在,看着屋外的暴雨,屋內暗沉的灰影。

當年的情緒,早已不複存在。

她高估了自己,認定自己可以無動于衷,毫無負擔地欣賞另外一個人的痛苦。

“啪”的一聲,唐叔打開客廳和廚房的燈。灰影被吹散,室內光亮如新。

葉蜚聲調整好了情緒,跟着唐叔走進廚房,“唐叔,今天我來做早餐吧。”

冒着熱氣的毛巾按在膝蓋處,宿時信面無表情地看着毛巾下的一段空白。

人的記憶有限,不是所有東西都要寄存在大腦裏。

他想要将那晚的場景忘掉,但每次起床、走路、睡覺……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這段空白都在提醒着他曾經發生過什麽。

尤其是在暴雨天氣,因為疼痛的刺激,那些畫面更加深刻。

刺目的車燈,刺耳的剎車聲,車窗玻璃的破碎聲,以及卡車砸在腿上的骨折粉碎聲……

一切都恍如昨日。

毛巾不再滾燙,他重新将毛巾浸在熱水裏,泡過後,再度敷上來。

有些可笑,明明那截肢體已經不存在,他卻還要承受遺留下來的劇烈疼痛。

宿時信靠坐在床頭,任由毛巾的滾燙熱氣,滲進骨頭縫裏,緩解那些如針紮一般的疼。

他偏過頭,視線投入那如簾的雨霧中,卻很久都沒有找到着陸點。

他不自卑,不怯懦,也從來沒有覺得失去一條腿,他的人生就會如大廈崩塌,就此毀滅,一無所有。

但某些時刻,比如現在。

那些自厭感仿若雨後青苔,密密麻麻,漫無邊際。

他陷入了一片潮濕的荒蕪中。

不知怎麽,忽然想到葉蜚聲昨晚說的話。

“完整,不代表完美。”

“破碎,有時也可看作重生。”

他掀唇笑了笑,如果重生意味着再也無法痊愈的傷疤,和無處不在的疼痛。

這重生,豈不是和死亡等同。

葉蜚聲吃過早餐後,搬了一張椅子,放在門前,坐下來看着院子裏的雨水四散降落。

唐叔端過去的早餐又原樣端回來。

宿時信沒吃一口。

“少爺還不想吃。”唐叔走了出來,站在葉蜚聲身邊。

葉蜚聲臉上露出笑容,心卻荒涼一片。

她猶豫斟酌了許久,還是問了出來,“……很疼嗎?”

聲音很輕,在密集的暴雨聲中更加微弱,但唐叔卻清晰聽到了。

“不疼是騙人的吧。”唐叔頓了下,“不過少爺很能忍,從出事到現在,沒聽他說過一聲疼。”

葉蜚聲不知道這些,但想想宿時信往日強硬冷漠的風格做派,又覺得他是會這樣行事的人。

他對別人不在乎,對自己更能狠下心。

葉蜚聲想起宿時信高中的時候被學校安排參加國際數學競賽,本來像這樣的比賽難度,對宿時信來說輕而易舉,他也已經習慣了每次賽事都被老師推出去,為學校捧回一座又一座獎杯。

然而不巧的是,比賽前一周,宿時信突然發燒住院。

他很少生病,可一旦生病,便如山倒。高燒引發了其他症狀,好幾次陷入驚厥,呼吸困難。

葉蜚聲和宿之苦去醫院看過一次,雖然沒有見到他的面,但也聽見醫生和大人說情況有多麽兇險。

他病體未愈,數學競賽自然要重新安排給旁人參加。

學校老師都覺得可惜遺憾,還有可能拿不到獎杯的擔心忐忑。

老師來醫院看他,明明說的是讓他好好養病,也沒有提及讓他必須拖着病體去比賽。

但比賽前一天,他卻獨自出了院,一個人買了票上了飛機,去往異國,參加比賽。

等大家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了考場上。

不出所料,即使是生病,那次比賽的金獎仍落入他手。

不過因為病重出院,出國又無人照料,等參加完比賽回國,他的病情加重,又住了半個月的院,才完全痊愈。

後來,宿爺爺大概是被他的這一舉動吓怕了,嚴下命令,讓他以後不準再參加任何競賽。

宿時信拒絕這個命令,之後兩人拉鋸,各退一步。宿時信只參加國內比賽,國際競賽則一律免談。

“其實大小姐和宿先生是聯姻結合的。”唐叔說,“兩個人雖然感情不深,但還算和睦。少爺小時候還是挺開朗的,我曾經收到過他的照片,每一張都是笑着的。”

“是在父母去世後,少爺的性子才變了的。”

葉蜚聲愣了一瞬,想着唐叔說的話,這才意識到。

唐叔口中的大小姐和宿先生是指宿時信的父母。

飛機失事,雙雙墜入深海,連屍骨都沒有找到。

雨還在下,葉蜚聲就在這樣的暴雨天氣裏,聽唐叔講述宿時信小時候的事。

是在她認識他更早以前的事。

他三歲開始學習彈鋼琴,五歲的時候會唱歌逗媽媽開心,七歲時的夢想是做服裝設計師,給所有人都設計漂亮衣服,九歲的時候喜歡奧黛麗赫本,還給自己起了個英文名叫Joe,那是赫本第一部電影裏的男主角名字……

然後在十一歲,全部支離破碎。

“蜚聲,我大概也知道你們的婚姻是怎麽一回事。”唐叔望着前方的暴雨,“但人生太長,他擁有的不多,快樂的時間更少。我希望你能陪伴在他身邊,雖然只有很短的時間。”

葉蜚聲抿了抿唇,想要開口,但不知道說些什麽。

她的身上明明幹淨清爽,卻沒明白,為何心髒似被暴雨泡過,酸酸漲漲。

她沒法給出這個承諾。

眼底微有熱意,她低頭揩去,笑着擡頭,玩笑般問道:“唐叔,你是喜歡你的大小姐嗎?”

有的感情不用說出來,只聽一個人在提及某個人時的語調,就能察覺出端倪。

唐叔的臉上有些不好意思,但可能在這樣的天氣裏,的确适合講一些不為人知道的秘密。

于是,他的眼裏忽現懷念神色,仿佛真的看見了當年的嬌俏少女。

“唐木東,你到底喜歡哪個姑娘,我去幫你問問人家喜不喜歡你!”

“你別叫唐木東了,你叫唐木頭吧,腦子簡直跟木頭一樣,誰家姑娘會喜歡你,你等着孤獨終老吧!”

“唐木東,我要結婚了,祝我幸福吧。”

唐叔轉頭,看着葉蜚聲,鄭重說道:“是,我喜歡她,很喜歡,很喜歡。”

斯人已逝,他的秘密只能說給不相幹的人聽。

葉蜚聲被他的眼神鎮住。

她從這雙眼睛裏看見了某種決心,某種孤注一擲的決心。

大概在方若雪結婚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

所以甘願守着這棟房子,守着一段永遠不被發現的愛情。

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葉蜚聲看向外面,天際出現了一道絢麗虹光。

太陽驅散了陰暗,空氣清新濕潤,身後有聲響傳來。

她回頭,宿時信站在那裏,白衫黑褲,一如往昔。

暴雨退去,她的心髒明媚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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