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假如時光能倒流
第46章 第 46 章 假如時光能倒流
出租車開了近四十分鐘到達目的地, 葉蜚聲先推門下車,等了半分鐘,見裏面的人不下來,彎腰, 探身疑惑說道:“我們到了, 該下車了。”
宿時信看了眼左側的老舊公寓,又看向葉蜚聲期待的表情, 沒再過多猶豫, 下了車。
站在公寓外面, 擡頭看着前方灰撲撲的外立牆面,宿時信微皺眉。
紐約的老舊公寓大多都沒有經過翻新, 仍舊保留着原始的建築風格, 裏面自然也沒有安裝電梯。之前薛世儀出院回家,為了不讓她腳踝上的扭傷加重,葉蜚聲特地找了人将她背到五樓。
走進一樓, 葉蜚聲往上看了下,樓梯并不寬敞, 又陡又窄,每次并肩最多只能擠過兩個人,通達五樓的層級,每一層最多有二十五級臺階, 最少有十二級臺階。
葉蜚聲之前每次來, 上到五樓, 通常需要休息五分鐘, 才有餘力敲響薛世儀的房門。
她轉頭看向宿時信,恰好對上宿時信看來的目光。
宿時信疑惑問道:“怎麽了?”
葉蜚聲淡聲說:“沒什麽,我只是看到樓梯才想起來, 你的腿似乎不太方便上樓。”
宿時信怔了下,這好像是她第一次提起他的腿。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了左腿上,那被長褲掩蓋住的不過是一根沒有溫度的機械品,長睫掩蓋了他的情緒,無人知曉他在看着這條腿時想的是什麽。
葉蜚聲建議:“不然我們現在回去吧,明天我自己過來就好。”
宿時信輕笑了下,視線從左腿上移開,揉了揉她的頭發,“擔心我嗎?”
葉蜚聲看着他柔和了的五官,眼神微微滞澀,點了頭,“嗯,擔心你。”
這個回答讓宿時信沉默了一瞬,看着她澄淨的瞳孔,輕聲說:“不用擔心,我不會倒下的。”
Advertisement
兩人一起上樓,一步一個臺階,宿時信一開始還能以正常的速度行走,但走了十五層臺階後到了二樓,腳步便開始慢了下來。
葉蜚聲不知不覺中落後他一步,聽見了他細微的喘息聲,并且感覺到被握住手的力道加重。
她用餘光觀察着他的側臉,在心裏思量着:你什麽時候會撐不住呢?什麽時候會開口求助呢?你真的能夠一直往上走,永遠不會倒下嗎?你又什麽時候會露出你的狼狽與無力呢……
她的視線不由下移,落在那條殘缺的左腿上,因為思緒太過沉浸,完全忘記了周圍的環境,于是毫不意外地差點踩空。
上半身向後仰去,她驚叫了一聲,卻在倒下去時,下意識想要甩開被他握住的手。但沒想到,宿時信比她的反應更快,手上用力,将她拉了回來,接着迅速扶住她的腰,将她的上半身按在自己胸口。
驚心動魄的一瞬間,當她的臉貼在他身前柔軟的大衣面料上時,心裏掠過一抹後怕。
宿時信擁住懷裏的女孩,感受到左腿下肢因突然用力而帶來的疼痛,開始後悔,為什麽上樓時要牽着她的手,不然她也不會因為要遷就自己差點摔倒。
第一次,他對自己缺了條腿,感到深重的無力。
他閉了閉眼,壓下心底的情緒,拍了拍她的背,“別怕。”
卻不知道這兩個字是在對懷裏的人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等到懷裏的人心緒平複下來,宿時信将她放開。
“蜚聲。”
葉蜚聲退出他的懷抱,怔怔地看向他。
他将她落在眼睛前的長發挑開,以一種勸哄的語氣說:“你先上去。”
葉蜚聲靜靜的看着他,沒有說話,但眼底有種堅持的執拗。
“聽話。”宿時信說,“你先上樓,在門口等我,我很快就會過來。”
“為什麽?”葉蜚聲問他。
宿時信無奈笑了下,神情裏是一種認輸的意味,“你在我身邊,我會分心。”
“……”
看着葉蜚聲的背影消失在轉角,又聽着她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宿時信在原地又等了十分鐘,等到左下肢那股疼痛緩解後,才繼續擡腳往上走。
走到三樓的轉彎處,他扶住了旁邊的欄杆。這時從樓上下來兩個人,看到他動作吃力,想要伸出手幫他。
但在那兩人還未碰到他之前,宿時信就做出了拒絕的手勢,“不用,我可以上去。”
那兩個人被拒絕,也沒有立即離開,而是擔憂地等在一旁。
宿時信咬牙繼續往上走,那兩人見狀,才結伴離開。
等到那兩人消失後,宿時信才卸力倚靠在牆壁上,有冷汗從額頭滑落,他擡手擦掉,然後探進大衣口袋,卻摸了個空。
這才想起,他已經戒煙很久。
抽煙是在十七八歲時學會的,不是因為叛逆或者是緩解壓力。只是偶然有一天,在晚上熬夜做那些數學題時,感到了厭倦,所以想要找點新奇。
然而跟許多消磨時間的事物一樣,他也很快對香煙厭倦。
上了大學後,他就戒掉了煙,自然而然,不費任何力氣。
任何事情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麽太大意義。
他沒有什麽好要堅持的。
可什麽又是有意義的呢?
他在這短暫的休息時間裏思考,腦海裏忽然出現了一張臉,那張臉溫柔淡漠,永遠是一個表情,大多數時候平靜,偶爾也會有令人心悸的一面。
真像是一道可有可無的影子,卻以一種無可比拟的真實不知何時落在了他的身邊。
他搓了搓手指,不知為何,這時候突然很想要抽一根煙。
他擡頭,看着前方的臺階,瞬間擁有了繼續擡腳的力氣,因為前面還有人在等着他。
他要履行承諾。
——
葉蜚聲站在五樓,垂眼,看着下方的樓梯拐角處。
她等了快二十分鐘,她在這二十分鐘裏盡情想象,他會以一個什麽樣的姿态出現在她眼前。
仍舊是那副睥睨世人、高高在上;還是意識到自己也有弱點,必要時刻也需屈服;或者是慘烈的,卑微的,甚至是可憐的……
她再次數了數這一層的臺階,一共十五級,他如果要站在她面前,需要仰頭擡腳,努力十五次才可以。
她終于也能以一種俯視的姿态來看待他。
她微笑着,做好了準備,等待他的出現。
眼前劃過一片黑色的衣角,她定了神,看過去。
大衣外套逶迤而過,他卻面色如常,比出席任何一場重要會議都要胸有成竹,表情淡定,嘴角甚至還含着一絲笑意。
葉蜚聲皺了眉,看着他每一次的擡腿和落下,她在心裏數着,“1、2、3、4、……15”
宿時信在她的目光下,每一次擡腿都用了十足的力氣,最終輕松,游刃有餘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只是因為不想讓她擔心。
“我來了。”宿時信摸了摸她的頭發,誇獎她,“很乖,真的在這裏等我。”
葉蜚聲怔住,過了一會,才說:“可我等了你好久。”
宿時信落在她頭發上的手掌稍頓,最後笑着向她保證,“以後不會了,以後我會很快到你身邊。”
葉蜚聲直視着他,眼也不眨。
她的願景落空,他既沒有高高在上,也沒有卑微慘烈,他只是笑着對她說“我來了。”
像是奔赴一場期待已久的約會。
臉上的表情,甚至稱得上溫柔。
可為什麽,站在這裏的是三十歲的宿時信,和二十五歲的葉蜚聲。
假如時光能倒流,你願不願意用這樣的溫柔,去對待六歲的葉蜚聲。
不要輕視,不要忽略,不要冷漠,不要拒絕。
“怎麽了?”
見她一直不說話,宿時信俯身,去探看她眼底的情緒,卻忽然,被一個懷抱緊緊擁住。
這個懷抱如此用力,他被撲了個滿懷,不得不後退一步,可在感受到她的體溫後,立即擡手回以相同的擁抱。
葉蜚聲緊緊閉上眼睛,将所有的情緒都融化在了這個懷抱裏。如果時間真能靜止,可不可以,這一刻就是永恒。
宿時信察覺到了懷裏人的顫抖,用手輕拍着她的後背,安撫她,“是我讓你等太久,害怕了嗎?”
她讨厭自己這麽輕易就原諒,卻又忍不住貪戀這個懷抱的溫暖。
良久,葉蜚聲才嗯了一下,她說:“你讓我等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話音剛落,身後的門哐當一聲從裏面推開,宿時信擡頭,就和裏面的人打了個照面。
薛世儀扶着門把手,她聽到外面有聲音,以為出了什麽事,想要開門看看,卻不料看到這樣的場景。
她愣了一下,迅速掃過宿時信和他懷裏的人,很快回過神,轉身就往裏走,“抱夠了,就趕緊進來。”
房門大開,宿時信看到室內部分布局,眼前是一個放了許多書的紅木書架,其中一層放了個玫瑰紫的小花瓶,裏面插着一枝海棠,書架左側是紅木桌子的一角。
他收回視線,看向懷裏的人,“我們該進去了。”
葉蜚聲點頭,卻沒有動。
宿時信輕笑,在她耳邊低聲說:“回家再給你抱。”
——
進了門,葉蜚聲向兩人做了介紹。
宿時信之前從葉蜚聲口中聽過薛世儀的名字,剛才又打了照面,此刻姿态恭謹,彬彬有禮,甚至拿出了對宿老爺子都不曾有過的謙卑。
“薛老師,謝謝您對蜚聲的照顧。”
薛世儀則毫不掩飾的将挑剔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一番後,才笑着問:“你是什麽人,又憑什麽要代葉蜚聲感謝我?”
宿時信此生從未被人以如此目光挑揀着,但他仍舊面色不改,姿态恭敬,溫聲道:“我是蜚聲的丈夫,這份感謝,是謝謝您對我妻子的愛護。”
薛世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宿時信始終會以恭順的微笑,
她這才轉開視線,看向一旁的葉蜚聲。
那個女孩則始終是一副溫溫柔柔,平平淡淡的表情。
可底下的手卻和這個男人緊緊相牽。
她松了口,往旁邊讓了一步,“坐下吧,要喝什麽,白開水還是咖啡?”
兩人坐下,宿時信問:“黑茶可以嗎?您送給蜚聲的茶葉,我有幸嘗了一下,味道很好。”
薛世儀拿杯子的手稍頓,看向放在櫥櫃裏的茶葉,随口問道:“蜚聲還送了你什麽?”
宿時信想了下,說:“還有從您這裏拿走的花,她也送給了我。”
那枝藍色的風信子,他印象深刻。
薛世儀一時想不起來,看向葉蜚聲,等她解答。
葉蜚聲有些尴尬,朝她無聲做了個口型。
薛世儀過了三秒才看懂,愣了下,然後不動聲色的繼續給他們泡茶。
宿時信察覺到她的小動作,拉了拉她的手,葉蜚聲轉過臉,卻是一副無辜表情。
宿時信無奈地笑,發現自己對這樣的葉蜚聲,似乎也別無他法。
薛世儀将泡好的茶放在桌上,分給宿時信時,不經意問他:“你喜歡那束花?”
其實并不喜歡,拿束雜亂的花朵帶給他的沖擊力現在想來仍叫他心有餘悸,但隔着袅袅茶香,他還是點了頭,說了肯定答案,“喜歡的。”
葉蜚聲将茶杯抵在唇邊,無聲低笑。
薛世儀哼了一聲,也不知是誇獎,還是調侃,“你的審美倒是獨特。”
宿時信不明所以,覺得這其中必有玄機,但他一時猜不透,只能默不作聲地喝茶。
葉蜚聲往常來薛世儀這裏,除了學習專業的釉料配方知識外,很少聊其他話題。大多數時候都是兩人待在一個屋子裏,各做各事,互不打擾。兩人的性格都喜靜,也不覺得這個屋子太冷清。
可今天有了宿時信,才覺得這個屋子真正熱鬧起來,有了人氣。
宿時信機敏健談,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流,不論薛世儀說什麽話題,他都能跟着聊上幾句,而且每次都能切中要害,說到薛世儀的心坎裏。并且因為高明的語言藝術,完全不會讓人覺得他裝腔作勢,泛泛而談,虛有其表。
薛世儀自然也從對方的言談舉止中,察覺對方的确有幾分真才實學,受到的也是高等教育,目光從一開始的挑剔漸漸轉變為欣賞。
兩人越聊越投機,葉蜚聲也逐漸退出了他們的聊天話題中,只專心做個忠實的聽衆。
宿時信和薛世儀結束一個話題後,才察覺葉蜚聲很久都沒有說話,他轉頭看她。
意識到旁邊傳來的視線,葉蜚聲後知後覺看過去,對上他的目光,有些疑惑。
宿時信問:“是不是我說太多,忽略你了?”
一霎而過的愣怔,緊接着心裏又有暖流滑過,可過後又覺得悵然。
她不受控的,又想起那個假設。
如果時光能倒流……
然而假設只能是假設,此刻,她只能笑着搖頭,“沒有啊。”
薛世儀看着兩人的互動,以及葉蜚聲臉上的小女兒情态,臉上露出放心的微笑。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葉蜚聲,那時候的她雖然看着溫和,可眼底總是冷冷清清,和誰都保持着距離,不在意地說“我不會撒嬌。”
然而現在,薛世儀願意相信,眼前這個自稱是葉蜚聲丈夫的男人能夠包容她的一切,接納她的柔軟和溫柔。
她擡頭看了眼牆上的鐘表,說道:“你們難得一起來,今天就由我來下廚。”
宿時信想要起身幫忙,卻被薛世儀一個手指點在了沙發上,“徽州特色美食,吃不慣也別給我有意見!”
宿時信不敢再動,下意識搖了頭,“不會,謝謝薛老師。”
“行了。”薛世儀擺擺手,吩咐葉蜚聲,“你好好招待他。”
葉蜚聲笑着點頭,乖巧說道:“知道了。”
等人進了廚房,宿時信才反應過來,為自己剛才那一剎的反應失笑。
葉蜚聲疑惑,“笑什麽?”
宿時信收了笑,思索着該怎麽對她說出這種感受,“……我想,應該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老師的威嚴吧。”
葉蜚聲眨眨眼,沒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宿時信詳細解釋:“從小到大,幾乎沒有老師讓我覺得嚴肅,或者說是能夠讓我以一種仰視的姿态去看待對方。但剛才薛老師一個手指點過來,我立刻就不敢拒絕。”
他下了結論:“可能這就是葉曲淮說的‘老師的威嚴感’。”
宿時信和葉曲淮初高中一直在同一所學校讀書,但兩人在老師面前的待遇卻天差地別。
宿時信是被衆人仰望豔羨的優等生,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參加競賽必拿獎,被老師拿來在全校面前表揚,還經常作為學生代表講話……此類例子,不勝枚舉。
葉曲淮卻是所有老師都頭疼的搗亂分子,每天招貓逗狗,上課坐不住都算小事,最嚴重的一次是過萬聖節,假扮成刺客把刀架在校長脖子上要糖。
那一次,學校把葉仕國和盧美君都叫去了,一家三口被拉到辦公室裏,老師們批評了足有五個小時才放人走。
從那以後,葉曲淮看見老師就躲着走,宿時信問他原因,他心有餘悸:“那些老師太恐怖了,我就算是孫悟空,再怎麽七十二變,也逃不開如來佛的手掌心,一個個都是佛祖,太有威嚴感了!”
葉蜚聲也想起了往事,忍不住翹起唇角,說:“因為老師都喜歡你吧,畢竟你這麽優秀,就算你做的再不對,看在你的成績上,他們也會網開一面。”
宿時信也同意她的看法,“我猜也是,被喜歡不過是因為有價值。如果我成績不好,競賽沒有拿獎,應該和葉曲淮也沒什麽不同。”
他的語氣如常,可葉蜚聲卻聽出了看透某種真相的涼薄。
在他看來,被喜歡是要和有價值劃上等號的嗎?
宿時信喝了口茶,再看她時,發現她神情有異。
“怎麽了?”
葉蜚聲想要說點什麽,但話到嘴邊,還是轉了話題,問道:“那你為什麽覺得薛老師有威嚴感?”
宿時信笑了下,目光漸深,勾弄着她的手指。
“大概是因為,不管我有多麽優秀,在成為你丈夫的這件事上,除了宿時信這個人以外,并沒有額外的價值讓她另眼相待。”
葉蜚聲震驚得一時失語,萬般複雜的情緒在心底升起,在失态的前一秒,她迅速低頭。
等眼眶裏的酸澀感退去,才不在意地說:“你怎麽連說這種話,都要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