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洩私憤

第55章 第 55 章 洩私憤

葉蜚聲微詫, 将眼底的失神收斂,輕聲說:“我沒有不開心。”

宿時信的身上披着一件絲綢材質的黑色浴袍,因為剛洗過澡的緣故,領口被水霧浸濕, 比其他部位的顏色深了些許。他上半身倚靠在欄杆上, 下半身掩映在兩個陽臺之間相隔的花草之後,若隐若現, 看不分明。

夜風吹過, 葉蜚聲聞到一股清涼的木質香氣從他身上傳來。

宿時信看清她的眼神轉變, 心底微微下沉。

她自以為掩飾的很好,但在很多個時刻, 他都能察覺到她将真實的情緒遮掩, 尤其是在他的面前。

他們之間好似隔着一層散不開的雲霧,朦胧不清晰,他看不到她的真實情緒。

不管是在紐約, 還是回國這幾天。

宿時信問道:“既然沒有不開心,那為什麽大晚上不睡覺跑陽臺來吹風?”

葉蜚聲的視線從他身上收回, 看向一樓。從這裏看過去,目之所及恰好是一樓的花園,花園周邊每隔幾米就安裝了一盞小夜燈,白日裏各色的花朵被夜燈的光亮映照着, 只有單一的一片朦胧昏黃, 看不清花朵本身的顏色。

“我只是在看夜景。”

宿時信自動忽略她的搪塞, 直截了當問道:“工作室出了什麽事?”

葉蜚聲眼皮不自覺地快速眨動, 這次是真的驚訝了,她轉頭看他,沒說一句話, 宿時信卻知道自己猜對了。

“工作室前期發展不外乎是資金投入、客源和品牌宣傳、技術工藝以及市場競争這幾個問題。工作室不需要租金,機器購買和軟裝置辦也不需要花錢,所以不是資金問題,其餘的問題都可以歸納到市場競争力的範疇,你的工作才創建起來,還達不到和老字號品牌競争的地步,更談不上被抄襲問題困擾……”

宿時信邊思考,邊給她理順思路,最後一錘定音總結道:“所以,你在為初期沒有穩定客源擔心?”

葉蜚聲被他這一長串的分析繞暈,只能順着他的思路往前走,等聽到最後一句話,剛好和自己的問題不謀而合,順勢就點了頭,說了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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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時信手指在欄杆上點了點,依靠平日裏處理事情的經驗,先往最壞的方向去想,“所以,這麽長時間,工作室都還沒開單?”

晚風中,冷沉又略帶笑意的聲音讓葉蜚聲恍然清醒,再定睛看去,他雙眼沉靜,但眼尾分明漾着一絲淺笑。

他是在嘲笑她嗎?

葉蜚聲心底一沉,撇開頭去,倔強道:“開了單的。”

前天,早年的鄰居看到秦定知荒廢多年的院子突然有人居住,就走進來看看情況。雖然多年未見,但葉蜚聲一說出自己的名字,對方就認出了她。

一下午的時間,葉蜚聲陪着對方回憶過去,順便告知了自己這些年的近況。得知葉蜚聲繼承了秦定知的事業,将陶瓷這一行重拾起來,那位鄰居既激動又欣喜。當即掏出一百塊錢,要購買葉蜚聲放在架子上的一只青花釉筆筒。

老人年紀大了,對陶器的價格還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印象,再加上秦定知當年制作陶器,也把它單純當成是一個力氣活,常常受鄰居所托,幫忙燒制一些碗碟瓢盆,定價也都不高。是以那位老人還以為自己這一百塊錢買一只筆筒足夠多了,其餘的都當作是照顧葉蜚聲的生意。

葉蜚聲沒法跟對方直說,只好連連推辭,讓對方把那一百塊錢收回去,就當她是把這只筆筒白送人了。可對方看在當年鄰居情誼的份上,再加上葉蜚聲是晚輩,于是堅持要給,兩方僵持不下,到最後,老人幹脆把那張百元紙鈔扔下,拿着筆筒直接跑了。

就這樣,葉蜚聲陰差陽錯下,開了工作室的第一單,收入總計100元。

連窯爐運行一天的電費都支付不了。

宿時信又緊接着問她:“賺了多少錢?”

葉蜚聲聽到這個問題,總覺得他是故意的。明明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窘況,還非要讓她把詳細情況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雖然工作室不需要租金,但還要水電費吧?你的第一單收入夠支付一個月的水電費嗎?”宿時信精準紮到她的心。

葉蜚聲沉默不做聲。

宿時信倒是從容自若,斜依在欄杆上,耐心等着她的答案,像是半點沒有察覺到她的不自在。

深夜三樓只有他們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有偶爾掠過的風聲和各自的心跳聲,氣氛不自主地開始僵硬沉默下來。

最後還是葉蜚聲沉不住氣,沒忍住,斜睨他一眼。

宿時信接收到她這一眼,微微怔住,因為這一眼裏的情緒,明晃晃寫着“你好煩”的意思。

宿時信忍不住笑,第一次見到她如此明顯抓狂煩躁的反應。

葉蜚聲見他不僅不收斂,還一直笑出聲,實在是受不了了,起身回房,索性眼不見為淨。

但沒有走掉,因為宿時信說:“你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嗎?”

葉蜚聲腳步頓住,他的語氣好整以暇,聽起來似乎很有經驗。

又一想,他管理着那麽大個集團,手底下有數十萬員工,每天經手的都是幾億、幾十億的大項目,那解決她這個小小的問題應該也不在話下。

葉蜚聲轉頭看向他,等着他的答案。

宿時信笑夠了,正要開口,忽然聽到樓下有汽車引擎的聲音,垂眼看去,一輛黑色奔馳打着雙閃從小區大門口開進來,一分鐘後,開進了別墅地下車庫。

葉蜚聲同樣看到了那輛汽車,看了眼時間,已經淩晨十二點了。

“子公司加班很嚴重嗎?”葉蜚聲忍不住問道。

宿時信轉頭看她,疑惑地“嗯”了一聲,沒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

葉蜚聲說:“阿之加班這麽晚才回來?子公司加班情況看起來有些嚴重,你一點都不知道啊?”

她的語氣真情實感,好似真的覺得宿之苦這麽晚回來是因為工作上的事。而宿時信作為晟遠集團的總裁,竟然連這種問題都不知道。

宿時信呵出了一聲輕緩的笑,但臉上卻無任何笑意,忽問道:“你知道你的工作室為什麽沒有開單嗎?”

葉蜚聲沒明白他為何把話題突然扯遠,但因為這個問題實在重要,便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為什麽?”

宿時信偏頭,看着宿之苦從車庫出來,路過花壇的身影,說道:“因為你選的合夥人太廢物了。”

他如此冷沉的語調,突兀砸來,像是破空的利器,讓葉蜚聲渾身僵住。

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宿時信這樣說話了。

鄙夷又不屑,像是要将所有人都踩在腳底下。

葉蜚聲不由地想起過去那些往事。

經年舊疾一朝發作,令葉蜚聲渾身顫抖。

宿時信沒有察覺到她的情緒,繼續幽聲說道:“你不是和他一起創辦的工作室嗎?有任何問題也應該一起解決,或者是他為你提前解決,但現在你因為沒有客戶深更半夜失眠,他卻幫不上你任何忙,這樣的合夥人,你不覺得很廢物嗎?”

葉蜚聲盡力忽略他的語氣,輕聲說:“這些問題我可以自己處理,阿之工作本就很忙。”

“晟遠一向不鼓勵員工加班,既然他這麽熱愛工作,那明天就讓他求仁得仁,心想事成。”宿時信沉聲道。

葉蜚聲緊攥住戰栗的五指,冷靜問道:“你想做什麽,你現在是在發洩私人情緒。”

“當然。”宿時信在她面前不作任何遮掩,直白坦蕩說道:“我當然是在洩私憤。”

“為什麽?”葉蜚聲很是不解,聲音急得有些變調,“阿之是你弟弟,他一直都很尊重你這個哥哥,你為什麽要這樣對他?”

就像宿之苦知道她在葉家生活的情況,她也知道,宿之苦在這個家裏是什麽地位。

她在葉家遭受了不公正的對待,在受到葉曲棠的冷言冷語,甚至在受到宿時信的輕視後,心裏會有怨有怒,她痛罵過他們,甚至是詛咒過他們。

然而宿之苦不一樣,不論他在宿家受了多少委屈,都沒有說過宿時信一句不好,始終敬重他。

宿之苦比她善良,不該受到他這樣不公正的對待。

而且還有春姨,春姨對待他簡直比對親生兒子還要好,可他忽視春姨的善意,譏諷打壓親生的弟弟……

或許比起宿之苦受到的冷待,葉蜚聲更無法接受,宿時信是這樣一個人……

宿時信面色冷淡,甚而有一絲諷刺的意味,尤其在看到她為宿之苦如此打抱不平後。

“你或許先不用替他說話來指責我。”宿時信忽略掉心底那抹難言的憤怒,平靜說道:“我能做什麽,宿之苦想進集團總部工作很久了,我只是想讓他進總部圓夢而已。”

葉蜚聲憤怒的情緒因他的話突生轉折,她疑惑說道:“那你剛才說洩……洩私憤?”

宿時信輕笑一聲,索性将話挑明,“蜚聲,因為你剛才為他來質問我,我不高興。”

葉蜚聲愣住,将剛才的對話回想了一遍,她的語氣是有些嚴重,但怎麽也沒法把那些話歸納到“質問”這個詞上。

可是,他卻實實在在的生氣了。

又一陣夜風吹過,葉蜚聲被涼意激醒。

半晌,葉蜚聲吞吐說道:“我沒有質問你,我只是想讓你多關心阿之,他是你弟弟,一直都很尊敬……”

“好。”宿時信截斷她的話,向她保證道,“我會多關心他的。”

他答應的這麽幹脆,又讓葉蜚聲迷惑了,可還沒等她想透這其中蹊跷,宿時信就說:“很晚了,早點回房休息吧。”

葉蜚聲思緒不得不被中斷,吶吶道:“……嗯。”

她回神,離開陽臺,手腳近乎僵硬地往房間裏走去。

沒有看到宿時信在她轉身後一瞬間沉下來的目光。

——

次日上午,葉蜚聲在工作臺上捏泥塑型時,宿之苦給她打來電話。

“聲聲,你昨晚跟我哥說什麽了?”接通電話,宿之苦便開門見山問道。

葉蜚聲聽到對方聲音愣住半秒,因為她從來沒有聽過宿之苦的語氣這樣急切,又隐含着一絲微妙的怒氣。

“……阿之,怎麽了?”

宿之苦話一出口頓時後悔,他靜了兩秒,再次開口時,又和從前的語氣別無二致。

“抱歉,聲聲,是我太着急了。”宿之苦緩聲說道,“集團總部人事一大早就發來調任郵件,要把我調去總部。事情有些突然,手頭的工作還沒處理完,我一時太着急了。”

葉蜚聲皺眉,緊張問道:“你不想去嗎?”

宿之苦将視線投向窗外,窗外明媚的陽光和他眸底的陰郁格格不入,他啓唇說道:“沒有,我一直都很想去總部工作。”

葉蜚聲聽到他這樣說,不由松了口氣,“那就好。”

宿之苦問:“聽說這個郵件是我哥親自吩咐人事下發的,他不會無緣無故做這樣的事,你是有和他說什麽嗎?”

葉蜚聲沒有察覺到宿之苦問出這話的奇怪之處,為什麽在宿之苦看來,宿時信做出這樣的決定會和她有關。

“我也沒說什麽。”葉蜚聲将兩人昨晚在三樓看到他淩晨才回家的事情說了出來,“……就這樣,宿時信就說讓你去總部工作。”

葉蜚聲說完後,還有些不放心,“阿之,我沒有做錯什麽吧?”

宿之苦無聲地嘆了口氣,按了按眉心,“沒有,我在子公司做了三年的基礎工作,照理說也該去總部鍛煉了,爺爺也很想讓我進總部幫我哥。”

“那就好。”葉蜚聲說完,又頓住,“他昨晚那樣說完,我還有些不相信,以為他會借機打壓你,沒想到是真的啊。”

她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有些不好意思,為自己對宿時信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而感到羞愧。

宿之苦聞言,扯了扯唇,并未說話。

去年進總部的申請被一再拒絕退回,他并不相信,宿時信會在一年後,就突然改變主意。

話既然開了頭,葉蜚聲便想将一切都和宿之苦說清楚。

她喝了口水,沉默了半分鐘,輕聲問道:“阿之,你有恨過誰嗎?”

他們兩人鮮少談論這樣的話題,更遑論剖開自己,露出那些隐秘又不堪的心思。

作為朋友,也許宿之苦應該把握住這次機會,因為這是他們難得敞露心扉的時刻。

然而,他猶豫半秒,迎着窗外的陽光,溫和說道:“沒有啊,我誰都不恨。”

“可我恨過。”葉蜚聲說出這句話時輕松又自然,不需要經過掙紮才下定決心地說出來。

宿之苦安靜地聽着。

“以前我恨葉仕國,因為他把我帶回葉家卻不管我,後來我又恨盧美君,恨葉曲棠,因為我的存在是葉仕國造成的錯誤,她們不去聲讨她的丈夫和父親,卻反而來找我的麻煩。再後來,我又恨那些聽了葉曲棠的幾句話就疏遠霸淩我的同學,就因為我沒有媽媽,沒有外公,他們就把那些難聽的稱號往我身上扔,說我是小三的女兒……可這些人裏,我其實最恨的人其實是宿時信。”

“他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從見第一面就看不起我。他會給葉曲棠放煙花,卻因為我在他的衣帽間睡了一覺,就要将裏面的東西全部扔掉;他會在放學後幫葉曲棠拿書包,接他回家,卻在看到我的時候當作看不見……難道就因為我的身份,我們的身份,所以就注定要被他這樣蔑視嗎?”

“很多年,我始終想不通這個問題。”葉蜚聲說到這裏,低聲笑了下,“在始終找不到答案的時候,那些疑問就化為了怨恨,我甚至恨到要詛咒他,詛咒他的人生中道折戟,從高臺跌落。”

“在聽到他出車禍的那一刻,我以為我的詛咒靈驗了。”

宿之苦問道:“你現在能把這些說出來,是因為已經原諒他了嗎?”

他的聲音很輕,葉蜚聲的心髒卻被一瞬間揪起。

她的眼前又浮現出泳池邊的那一幕,輕聲“嗯”了下。

葉蜚聲說:“阿之,我不恨他了,恨一個人太累了,我想讓所有的感情都簡單點。”

愛恨糾纏的感情太辛苦,她想活得輕松一點。

宿之苦笑着說:“這樣很好,聲聲,說出這句話就代表一切都已經過去,你以後對任何人都不必心懷虧欠。”

葉蜚聲說出這些,擠壓在心上多年的石塊便也碎裂成片,一點點的掉落下去,整個人都輕松不少。

“阿之,雖然他對你以前很不好,但從現在開始,以這件事作為一個起點,我們都重新開始好不好。”葉蜚聲說道。

窗外不知何時飄來的一團積雲,将大片的陽光遮擋住,剩餘的光線被百葉窗分割成數塊,勾勒出或深或淺的光影。

宿之苦的臉籠罩在一半陰影,一半明亮中,眸底神色看不分明。

“好。”他對葉蜚聲說,“一切都重新開始。”

聲聲,祝福你的人生擁有一個新起點,一切都能重新開始。

而他,會永遠記住被踐踏的痛楚,不會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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