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戴帷帽
第30章 戴帷帽
皇帝果然已在斂雲宮內待膩了。
次日正午,一行人剛用完午膳,鹵簿便已備好。
數百號樂手與幢、旌,正候在斂雲宮正殿以外,只等皇帝與随行的官員登上車駕,便可以啓程,趕在傍晚之前回到崇京城內。
宋明稚随慕厭舟一道,走至車畔。還沒有上車,便聽見不遠處,斂雲宮的宮門邊,傳來了一陣“嘚嘚”的馬蹄聲。數十名身着銀甲、手持纓槍,作武将打扮的人,正騎着快馬朝着宮前的空地而來。領頭的那一個,正是宋明稚不久以前見過的廖将軍!
他負責率軍守衛崇京外部安防,為何會在今日匆匆出現在行宮?
宋明稚不由停下了腳步。
慕厭舟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感嘆道:“好熱鬧啊。”
看上去事不關己。
不過眨眼的工夫,廖将軍已經翻身下馬,率衆跪在了斂雲宮正殿之前。此時,他正提高聲量,朝着大殿內道:“啓禀陛下,臣廖志鳴有要事相報!”
廖将軍的聲音中氣十足,瞬間便壓過了樂聲,傳遍了整片空地。話音落下的同時,皇帝也已經在內侍的簇擁下走出了大殿。聽到他這一聲後,皇帝不由蹙起了眉,不悅地開口道:“大呼小叫,有何事?”
斂雲宮內的鼓樂聲随他這句話停了下來,衆人皆不約而同地将視線落在了廖将軍的身上。此時,他的聲音都在微微地發着顫:“啓禀陛下,臣等在今日清晨,于京郊外搜到了……馮榮貴!”
近日,搜查已經擴大到了城外。
禁軍人手不足,廖志鳴所率的守軍,自然也要加入其中。
皇帝瞬間瞪大了眼睛:“什麽?!”
宮前的空地上,立刻有人面露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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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陽光,照得地上的漢白玉,都泛起了刺眼的白光。皇帝愣了一下,立刻在太監的攙扶之下快步走下玉臺階,朝廖将軍問:“馮榮貴人現在在何處?”
廖志鳴立刻擡起頭來,高聲道:“回陛下的話,臣将他帶到了斂雲宮裏來!”
話音剛一落下,宋明稚便看到,幾名年輕士兵,将一名穿着身褚衣、披頭散發的中年男子,押到了馬前來——那人分明就是宋明稚曾在醉影樓內見過一面的馮榮貴!
朝中有曾傳言……說馮榮貴或許已經兇多吉少。如今,看到他好好地出現在這裏,不少人的臉上都露出了驚異的神色。而馮榮貴本人,則是直接跪倒在地,朝着皇帝,“砰砰”磕起了響頭來:“陛,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
宋明稚用餘光看了慕厭舟一眼。
此時他正笑着,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放心,馮榮貴知道怎麽說。”
顯然,今日這一切都是慕厭舟的安排。
這時衆人還未從驚詫中緩過神。
嚴元博已當機立斷道:“來人,快快先把馮榮貴帶下去,等到了崇京之後再審——”
他表面上一副沉着冷靜的樣子,實際上……藏在寬大衣袖下的手指,正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着。轉眼,嚴元博已經做出決定:先将馮榮貴押到馬車上,再在回崇京城的途中,派人在暗中,處理掉他!
讓他徹底閉嘴。
守衛反應過來:“是!”
但人還沒有穿過鹵簿,馮榮貴已經一邊“砰砰”的磕着頭,一邊一口氣道:“啓禀陛下!戶部一案,是臣受康文議指使,有意誣告!幾日之前,臣提前收到了消息,說他們要殺了臣以絕後患,臣這,這才提前想辦法,逃出崇京城內……藏在了京郊。”
“——你,你含血噴人!”
被點到了名字的康文議,當即面無血色。
他的身體重重抖了一下,差一點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同時,還下意識将視線,落在了不遠處的左相嚴元博的身上。
馮榮貴完全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馮榮貴又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下,他頂着一頭的鮮血,擡起下巴,朝着皇帝高聲道:“想來臣府中的那些家丁,就,就是他們去殺臣的時候,順帶所殺!”
他這番話,後半段全都是編的。
話語裏既将齊王和他手下的人,從裏面摘了出來,又在表面上将近日以來發生的事情,解釋了一個清清楚楚——顯然,這就是慕厭舟那天寫在紙上的。
斂雲宮前的空地上,鴉雀無聲。
慕厭舟輕輕用手指,在宋明稚的肩上點了兩下,懶聲道:“若不讓馮榮貴一口氣說完,嚴元博定會立刻下殺手,不給他機會。”
嚴元博此人,非常奸猾。
那日慕厭舟一眼便自侍從收集來的證據中看出:嚴元博與馮榮貴之間,雖然有着聯系,但是他完全沒有留下任何書面上的證據。那日的麻油,與一切能搜到的證據,最多只能牽扯到嚴元博手下,一名叫“康文議”的禮部官員的頭上去。
若是非要借着這個機會,将事情引到嚴元博身上,非但除不掉他,反倒會打草驚蛇。
不同于歷史,此時的慕厭舟還沒有登基為帝,他自然不可能現在就徹查奸黨。因此,那日慕厭舟便将所謂的“密辛”記在了心中,同時還安排了這樣的一出好戲,當着皇帝與衆人的面上演。
宋明稚低聲道:“我明白了……”
慕厭舟湊到他耳邊:“愛妃猜猜嚴元博會怎麽做?”
他一邊說,一邊随手撥起了宋明稚身上的珠玉,看上去好像一點也不關心馮榮貴的事。兩人的身體,也随着他的動作緊貼在了一起。無論誰看到這一幕,都會覺得齊王這是在與王妃,談情說愛。
宋明稚微微側身,将唇貼在慕厭舟的耳畔,小聲道:“棄卒保車。”
慕厭舟挑了挑眉。
果不其然——
宋明稚話音落下的同時,嚴元博已經咬牙道:“來人!先将康文議和馮榮貴一道帶走!剩下的事情回京再議,莫要再驚擾聖駕。”聽到馮榮貴沒提到自己,他藏在衣袖下的那只手,終于緩緩舒展了開來。
這時,守衛皆已聽得目瞪口呆。
幾息後方才如夢初醒般走上前,将面無血色的康文議壓了起來:“對不住了,康大人。請随我們這邊走。”
康文議掙紮着轉身:“嚴大人,嚴大人!臣是冤枉的,嚴大人一定要為臣做主啊——”
他此番,是在求對方保住自己。
嚴元博就像是沒有聽到康文議的話一般。
他轉過身去朝皇帝行了一禮,低聲說道:“請陛下先上馬車,後面的事情由臣來處理。”
嚴元博不想讓皇帝覺得自己無能,失去他的信任。他早已經打定主意,在回到崇京城,皇帝查案的時候,一口咬定馮榮貴是畏罪潛逃,争取再讓此事變成一樁無頭案。
他沒有想到,而且還沒有來得及動手。
廖志鳴竟在這個當口,将人帶了過來!
皇帝對朝堂之事壓根沒什麽興趣。
見馮榮貴已被捉拿歸案,所謂的“兇犯”也指向了康文議,他不由長舒了一口氣,一邊在太監的攙扶下登上車架,一邊擺手不耐煩地說:“好,此事就交給愛卿了。”
嚴元博咬牙道:“臣遵命。”
同時站在原地,恭送皇帝乘車緩緩地向前而去。
待馬車走遠後,他方才穿過鹵簿,朝自己的馬車而去。而就在擦肩而過的那一刻,沒來得及登上馬車的慕厭舟,還不忘朝他點頭,笑道:“丞相大人辛苦了。”
嚴元博打碎牙齒和血吞。
強撐着朝慕厭舟行禮道:“這是臣應該的。”
說罷,他便頭也不回地坐上了馬車,心情看上去十分糟糕。
太監扶着慕厭舟登上了馬車。
轉眼就只剩下宋明稚,視線還沒從嚴元博消失的方向離開。
見他未能跟上。
慕厭舟也緩步停在了車門上。
末了笑着轉過身,擡起手在他眼前虛晃了一下。
“回家了,阿稚。”
-
一行數百人于吹打聲中,坐上馬車,離開了斂雲宮。車內,嚴元博忍不住用力,捏碎了腰間的玉佩,咬牙切齒道:“馮榮貴……”
究竟是誰救走了馮榮貴!
又是誰在今日,将他送到了廖志鳴的手中?
嚴元博用力将手按在了心口處。
身為禮部侍郎的康文議,是他的心腹手下,如今……自己只能将他退出去頂罪。這一關雖能夠安然度過,但是看到康文議的下場,自己周圍其他的人,心中自然會生出不安與芥蒂。
這一切,全都怪那個救走馮榮貴的人!
“咳咳咳……”
急火攻心。
嚴元博終是沒有忍住,低聲咳了起來。
陽光自車帷的間隙落在他的身上,嚴元博看到……這一回,自己竟被氣得咳出了血來!
※
如今,徽鳴堂周圍已經沒了“耳目”,慕厭舟日常行動變得愈發自由。回到王府之後,他便消失在了徽鳴堂內,對外說是在補覺、休息。不過宋明稚能猜到——齊王殿下十有八九,是在關注宮內的動向。
自己還是不要打擾他了。
身為“齊王妃”宋明稚日常可以自由在城內活動。
回到崇京城後,他便帶着幾名侍從,離開了王府,在坊間随意閑逛了起來:齊王府所在的“瑤光坊”附近,便是“召安坊”,梁王慕思安的府邸,就在召安坊正中央。他前幾天被皇帝關了禁閉,如今門口還有一大圈守衛。
宋明稚以熟悉京城環境為由。
讓侍從們帶着自己,在召安坊內随便逛了逛。
并在不知不覺中,遠遠地将梁王府繞了一圈。
按照宋明稚了解到的消息:
梁王這次的“禁閉”關得十分徹底,就連家中的采買,都由守衛們負責。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那些幕僚、侍從,自然沒有辦法,順暢進入他府中謀劃什麽。
若要來的話,自然要靠翻牆。
宋明稚早已經将崇京城內,各處的巷道、府宅的布局,印在了腦海之中。他不需要熟悉環境,今日這一趟……只是為了去看看,梁王府的守衛、布局究竟是什麽情況罷了。
侍從一路介紹着帶宋明稚離開了召安坊,最後殷勤道:“王妃還有哪裏想去?殿下說了,無論是哪裏,您都盡管吩咐。”
正事已經做完,沒有必要再在此地逗留。
宋明稚笑了笑,他遠遠看了一眼遠處的齊王府,并沒有選擇回府,而是轉身朝侍從道:“走吧,去北市——”
一想到此時齊王正在王府內做正事、謀篇布局,宋明稚便格外安心。
今日自己還是不要打擾他了。
……有這個時間,倒不如去北市逛一逛?
上一輩子沒有好好體會過京城繁華的他,不由躍躍欲試起來。
聽到宋明稚的吩咐。
侍從當即道:“是,王妃!”
片刻過後,便立刻驅車,朝着遠處的街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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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兇犯”一事已暫告段落。
皇帝也該正式處理被他遺忘幾日的梁王了。
宋明稚雖然只遠遠地繞着梁王府轉了一圈,但已經對府上的安防有了一個大致清晰的了解。按照他的猜測……今日或是明日的傍晚,慕思安的人大概就會按捺不住,趁着太陽落山,崇京城裏面還沒有亮燈,四周光線昏暗的時機,躍過府牆去梁王府內找他。
當日酉時,梁王府外。
頭戴着帷帽的宋明稚,輕輕松松便繞過守在府外的侍衛,躍進了府內。
不同于嚴元博家,梁王府外雖然戒備森嚴,但那都是為了防止他離府,由皇帝所設。至于,梁王府的內部,簡直沒有任何的“戒備”可言,宋明稚如入無人之境。
一盞茶的時間過後。
他已穩穩當當坐在了梁王府書齋的房梁上。
“梁王殿下,梁王殿下……”
“殿下,我是程有泉!”
急促的敲門聲傳到了書齋內,聽到外面人的聲音之後,慕思安立刻上前,将門打開了一條小縫:“你們怎麽才來!”
慕思安在府內收不到外面的消息。
他反手關上房門,直接問道:“兇犯的事可有眉目?”
程有泉壓低了聲音,走進門,便直接搖頭道:“今日……守軍在城外,搜到了藏在一座民宅中的馮榮貴!馮榮貴說,是禮部的康大人要殺他,而那兇犯似乎和康大人有關。“
他猶豫片刻,又道:“康大人雖不承認此事,但是今日,禁軍已經去他府上搜過了,的确找到了他夥同馮榮貴,寫誣狀的整局。我聽說,禁軍似乎沒在康大人府中搜到兇犯。因此便有人推測……那些兇犯,可能當日便逃出了京城。”
“這,這怎麽可能?”堅信兇犯一直都被人窩藏在城內的慕思安,當即便瞪大了眼睛道,“如果當日逃出京城,那怎麽會沒有一個人看到!”
梁王府外的戒備雖不算嚴密。
但是繞過守衛翻牆進到府內,還是需要有一些真本事的。眼前這人武功雖然不錯,卻不怎麽了解朝堂大事,他今日只聽了幾耳朵,最終沒記住多少,此時正結結巴巴道:“好,好像是這樣說的……”
見他一副一問三不知的樣子,慕思安着急了:“那你今日進府,是要找本王要說什麽?”
這個程有泉倒是記得非常清楚。
他回過神來立刻道:“陛下似乎是要将禁軍,從殿下您的手中收回去了!”
假如馮榮貴說的沒有錯,那兇犯便是在數千禁軍的眼皮底下,殺完人之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京城的。掌管禁軍的慕思安,自然要負首要責任。
更別說,他身上還有“縱馬一兇”一罪。
慕思安臉上當即沒了血色:“禁軍……”
宋明稚看到,慕思安忽然擡起手來,緊緊地攥住了程有泉的衣領。
他瞪着眼睛,咬牙切齒地問:“父皇收走我手中的禁軍,又要交到誰的手中?”
程有泉被吓了一跳,連連搖頭道:“不,不知道了……”
話雖這樣說,但是稍稍了解大楚朝堂的人都有印象:皇城的禁軍,一直都是由親王負責掌管的。當今聖上登基以後,便處理了那些會威脅自己皇位的兄弟、叔伯。
如今的大楚,只有兩位親王。
他從自己手中收回禁軍。
十有八九就是要将其交給慕厭舟!
慕思安突然一下松開手,程有泉猝不及防地坐在了地上,他被吓得顫着聲問:“殿下,我們該如何是好?”
書房裏安靜了下來。
慕思安咬牙退回桌旁,沉默片刻後,方才一邊艱難地調整呼吸,一邊道:“你先走吧……這裏不方便待太久,此事我自有定奪。”
程有泉忙道:“遵命,殿下。”
-
梁王将他的王妃叫到了書房。
她剛進門,就看到慕思安正在摔打着屋內的東西。
她被吓了一跳:“殿下息怒!”
同時,側身躲過了朝自己腳下砸來的花瓶。
“……慕厭舟,慕厭舟!本王今日的落魄,全都怪慕厭舟!”慕思安一邊在嘴裏默念,一邊轉身朝他的王妃道,“如今父皇僅有三子,五皇子年幼,且向來都不讨他的喜歡。算來算去也就我與慕厭舟,有可能坐上皇位。若是沒有他……”話說到這裏,他突然停了下來。
梁王妃驚魂未定道:“殿下的意思是?”
她一邊說一邊默默向後退去。
慕思安端起桌上的冷茶,一口飲盡。片刻過後,他方才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個字:“殺。”
梁王妃瞪大了眼睛,似乎被吓得不輕:“可這事要是被皇帝陛下知道……”
慕思安冷冷地笑了一下:“自然不能讓父皇知道。”
今日并不是慕思安第一次心生殺意。
他看了門口的梁王妃一眼,想都沒有多想,便一口氣說出了那個藏在自己心底裏,不知多久的計劃:
“慕厭舟每年四月,都會去柳家的祖墳,給他外祖一家掃墓。柳家祖墳位于半山,離京城有半日的車程,我們就在那個時候動手。殺了他,再對外随便做些戲,說他是意外身亡就好……屆時,或許還需要你爹,來幫幫忙。”
梁王妃的父親嗎?
宋明稚緩緩眯了眯眼睛……四月,柳家祖墳。
他默默将這一切記在了心中。
梁王府的書房內。
慕思安還在咬牙切齒地同梁王妃說着些什麽,宋明稚已經無意再聽。他足尖一點,便自靠窗的房梁之上,朝屋外躍了出去,不過眨眼之間,人就融入了崇京城濃濃的夜色之中。
……
齊王府周圍并沒有什麽民宅。
宋明稚沒有驚動任何人,便趁着月色回到了王府,仔仔細細地将帷帽收了起來。
-
雖然也沒有隔幾天。
但是在外人的眼中,宋明稚和慕厭舟的關系,已經“不同往昔”了。
夜色漸深,元九正要給慕厭舟被水洗漱,卻見他放下手中的一冊書,随口道:“今日不必了。”
元九愣了愣:“不必?”
慕厭舟笑着起身,朝他道:“去酌花院。”
如今,王妃已經知道了殿下的計劃……想到這裏,元九不由緊張了起來:“殿下現在去找王妃,可有要事?”
慕厭舟不禁蹙眉。
他拿起玉杖,如看看傻子似的看向元九:“找他睡覺。”
末了,理所應當道:“這算要事嗎?”
……
慕厭舟坐着轎辇,到了酌花院外。
還不等元九扶他下來。
慕厭舟便看見——
此時,阿琅正一邊收拾床榻,一邊問宋明稚:“公子,可要現在休息?”
他格外清脆。瞬間傳遍了整座酌花院。
一旁的銅鏡前……
宋明稚的動作不由一頓,如今再叫這個稱呼,似乎已經有些不太合适了。他沒有回答阿琅的話,而是輕輕搖頭道:“往後在府內,換一個稱呼吧。”
“是,公子,呃……不是。”
阿琅愣了一下。
有些無措地問他:“應該換什麽稱呼?”
宋明稚緩緩轉過身去,背對着銅鏡,無比鄭重地朝阿琅道:“往後時日……”
“還是叫我王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