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修) 守寡的妹妹回來了……

第 1 章(修) 守寡的妹妹回來了……

洛城二月春如錦。

桃紅破萼,梨花先雪,一夜春雨過後,滿城的牡丹皆被東君催開,處處赤英霞爛,家家芳濃繡圍,園池林苑擠滿了看花的人群,大街小巷,時聞賣花聲。

這樣璀豔的春景,卻與銅駝坊的宋家是毫不相幹的。府中觸目皆白,庭院屋宇挂滿寫着奠字的白燈籠,梁柱門匾俱用靈花、喪幡妝飾,宋家的少夫人裴令漪一襲喪衣,正跪坐在靈位之前,面容蒼白、神情木然地為死去的新婚丈夫守靈。

守在她身旁的丫鬟簇玉不忍心:“女郎,姑爺已經去了,您再傷心,也要當心自個兒的身子。”

這已是郎君死訊傳回的第三日,這三日間,女郎水米未進,一意依照禮法為姑爺守靈,臉兒都瘦了一圈。

确認四周無人後,她從衣袖裏取出一包麥餅:“您先用些吧,眼下沒有人,夫人不會知道的。”

靈堂內此刻唯有主仆二人,然那沉靜秀婉的女郎只是怔然看着靈牌,原本清澈水潤的杏眸有如古鏡未磨,了無生氣。

“我沒事。”她淡淡地道,“斬衰之禮,三日不食,這是禮法。”

“何況……”她伸手輕輕撫摸着紫檀木靈牌上“先夫宋氏祈舟之靈位”的字樣,眼眶微微發紅,“我,我也想再守守他……”

他。

既提起那死在出使途中的新姑爺,簇玉也是一陣眼酸。

那是升明三年的探花郎,宋太傅的獨孫,風神清令,明潔高朗。

因女郎在上陽苑落水為他所救、打濕了衣裳,他便親自登臨晉王府,向殿下提親,毫不顧忌門第的差異。

須知女郎雖出自晉王府,實際只是先王妾室帶來的與前夫的女兒,連繼女都算不上,只是借住。她的生父更是犯了謀逆通敵大罪的罪臣,于郎君的仕途甚至是拖累。

可郎君不僅不介意,婚後,對女郎也是溫柔體貼,百般呵護。因此,即使親家夫人不喜女郎,他在的時候,女郎卻沒受過什麽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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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就是今年開春,新婚半月,适逢朝廷和鄰國柔然的戰事結束,亟需派人出使前往議和,他主動請的纓。

臨走時,女郎親自将他送到了城郊的長亭邊,他如往常上朝時一般愛憐地握了握女郎的手,說,他很快就會回來。

然而她們等啊等,等到望眼欲穿,卻只等來他的死訊。

聽聞,是雙方談判之時柔然內部發生叛亂,郎君本已随大魏使團離開,卻因遺落玉佩臨時返回,不幸罹難。

那是女郎與他交換的定情之禮,就因為此物,本可以逃脫的他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消息傳回京師,滿朝皆驚。

他母親江夫人幾乎哭得暈死過去。而女郎,也是從那天起就水米未進,是在為夫守喪……

“賤人!”

身後忽傳來暴怒的一聲,打斷了小丫鬟的回憶。有婦人怒氣沖沖地進來,一把攘開靈前的令漪。

事發突然,令漪沒有防備,加之在靈位前守了三日,已是虛弱到極點,被這一推,霎時像匹素練跌落在地,簇玉忙傾身去扶。

“你這毒婦,都是你害死了祈舟,還有臉在這裏貓哭耗子!”婦人怒氣不止。

說着,又搶過供桌上的靈牌抱在懷中,大哭起來:“舟兒啊!我的舟兒啊!你怎麽丢下娘一個人走了啊!”

“都是這個女人啊!害得你慘死啊!舟兒啊!”

她捶胸頓足地哭鬧着,聲嘶力竭,悲痛欲絕。是令漪的婆母,江夫人。

門外又烏泱泱跟進一群侍女,手忙腳亂地上前勸解婆媳二人。裴令漪原本癱在地上,聞見這一句,更似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去一般,忍不住垂眸輕泣起來。

美人垂淚自是好看的,只見女郎欺霜壓雪的面頰上有如新雨灑過,清淚交頤,玉珠淩亂。

又像是雨後盛露的玉白芙蓉,清麗柔美,楚楚可憐。

若是男人見了,便會惜玉憐香,恨不得将全天下都捧在她面前換她一笑。

女人見了,也多半“我見猶憐”,再不忍苛責她一句。

可惜江夫人不是。

她發作過一通仍不解恨,惡狠狠地瞪着兒媳:“祈舟死了,你滿意了吧!別想再賴在我們江家,又來害我!”

這一回,不必令漪開口,簇玉先忍不住了:“親家夫人,您怎能這樣說呢?”

“我們女郎與郎君情投意合,新婚燕爾,難道郎君去了,她心裏就好受嗎?”

江夫人眸如湧火:“情投意合?”

“你問問她自己——”她揚手一指,轉向令漪,“你自己敢認這句‘情投意合’嗎?”

“裴令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嫁他是為了什麽,你這個罪臣之女,你父親都死了快十年了你還不肯死心!還要舟兒為他的事奔波賣命!”

“現在好了,舟兒死了你可滿意了!你滿意了對嗎?!”

猶如一頭痛失愛子而發狂的母獸,江夫人憤怒咒罵着,對着兒媳又哭又罵,叫侍女們緊緊拉着拳頭才沒落到令漪身上,罵聲則越來越難聽。

簇玉氣得臉色陣青陣白,令漪本人卻是眸中一黯。

她将唇瓣咬得發白,任憑婆母厲聲咒罵,也未有反駁一句。

事實上,她根本無法反駁。

因為婆母說得不錯,郎君的死,的确是因了她。

是她故意落水引宋郎相救,将婚事定下。

也是為了她,宋郎才會自請出使,遠赴絕域,只為歸來時能因功請命,将她那以謀逆之罪草草埋葬的父親重新安葬。

他是世上除父親外對她最好的人,是很好很好的郎君,接到他死訊的時候,她是真的很愧疚也很難過。

而她籌劃多年、眼看着就可以實現的願望,也因他的死,成了空……

“被我說中了吧——”

見她不說話,江夫人氣憤之餘,反倒得意起來。她道:“你聽着,裴令漪,你害死了我兒子,我斷斷不能容你。你若真有半點愧疚之心,就給我滾回晉王府去,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令漪終于開口:“兒是宋郎的遺孀,自該為他守喪。”

“你不配給他守喪!”江夫人暴怒打斷她,“是還嫌害我們不夠慘麽?舟兒死了,我宋家和你再沒關系!”

這竟是要決裂了,跟随江氏進來的丫鬟仆婦忙都相勸。令漪看着婆母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一顆心有如墜入月下寒江,越來越冷,也越來越清醒。

“母親這是什麽意思呢?”她問。

大魏并無丈夫死後妻子須得守喪的規定,滿一年即可改嫁,若不願,便居于婆家為夫守寡。可她沒有想到,丈夫屍骨未寒,婆母竟要趕她回家!

“我的意思還不夠明顯麽?”江夫人啐道,“你個掃把星,你既克死了舟兒,便滾回你自己家去!我不想再看見你!”

果然是要趕走她。

最初的震驚褪去,她倒是很快冷靜了下來,沒做任何辯解地跪下來,對着江氏鄭重拜了拜:

“既然母親不想看到兒,兒這就回去。望兒走後,母親能保重身體,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

“你少在這兒假惺惺的!”江氏怒道。

令漪沒再言語。

她對江氏再度拜了三拜,起身整理了下蓬亂的鬓發,帶着簇玉下去。

公公早逝,祖父回鄉探親,家中只有對她恨之入骨的婆母,多留也是無益。

現在她費盡心力籌劃的事情全成了空,和江氏争吵又有什麽用?她必須要為自己的今後打算!

江氏顯然是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趕走她,回到居住的院子時,令漪的東西已悉數被奴仆扔出。

嫁妝箱子橫七豎八地被擡出,俱被打開,裏頭的衣裳首飾也都被翻了出來,院子裏亂得不可開交。

婆母更是連車駕也不給她派一輛,是要她步行歸家。

簇玉又驚又氣:“這,真是欺人太甚!”

“女郎,我們真就這麽回去嗎?”她哀哀地問。

去年冬月,她陪着女郎從晉王府嫁到宋家,彼時十裏紅妝,不知羨煞多少人。

這,這才僅僅過了兩個多月,郎君一死,女郎就要被趕走。

“那還能怎麽辦呢?”

令漪喃喃,只抱着夫君的靈位。那是她用刻刀親手一刀一筆刻下的,也是因此,江氏不能阻攔。

她眼中一片冷光,像月下泠泠泛着冷光的鏡湖:“宋郎已死,祖父不在,宋家,并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

她一直都知道婆母不喜歡她,才剛剛新婚的時候,婆母就要丈夫停妻再娶。宋郎走了,再不會有人護着她。

若是祖父在也就好了,偏偏又回了臨川探親。

“可,可是……”簇玉欲言又止。

女郎也沒有家可回了,她的家,早在九年前便已灰飛煙滅。

——女郎八歲時,生父因通敵之罪被先帝世宗皇帝處死,只得孤身前來晉王府投奔她的生母雲夫人。

雲夫人只是妾室,早些年抛夫棄女跟的先王。彼時,先王與崔太妃都不同意,是時為世子的殿下留下了她。此後九年她便一直跟着雲夫人住,寄人籬下,半主半仆,在王府過得小心翼翼。

好容易熬到出嫁了,如今又回去,太妃那邊怕是不高興的。

想到這兒,簇玉眼睛一亮:“女郎,我們回去告訴殿下吧!請殿下為您做主!”

殿下?

令漪下意識雙肩輕顫,心間又浮現出男人那張清冷矜傲、貴氣攝人的臉。

她心間不知為何生出一絲膽怯:“算了吧。”

“我們回去本身就已經很冒犯了,還是不要去叨擾殿下了。”

簇玉口中的殿下,是她的便宜兄長,母親改嫁的先晉王的嫡子,如今的宗室領袖,晉王嬴澈。

她和這位兄長并沒怎麽接觸過,從小到大,連話都沒說過幾次,他不可能為她出頭。

更要命的是,她幾次狐假虎威借他的權勢謀事都被他撞見,實在是尴尬。就連這樁婚事都……

想起這樁婚事的由來,令漪不免有幾分心虛——那天,偏巧,王兄也在。

那是暮春三月的上陽苑。她在水裏,他在船上。她成功算計得宋郎下水救她、靠在宋郎肩上喘氣時,他正好從畫舫裏出來,手裏拎着一只仙鶴酒壺,立在船頭,姿容矜貴,居高臨下又漫不經心地朝她望來——

她至今都記得那時他的視線,冰冷,諷刺,愚弄,不屑……那一刻,她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她初次利用他的權勢、狐假虎威地威脅旁人時,正巧叫他圍觀了全場。

彼時還是少年的他,也如那時高高在上般看着她,同樣的嘲弄,同樣的冰冷,卻令她臉上燒得滾燙,恨不得掘地三尺、好将自己藏起來。

也是因此,從小到大,她一向就怕他的,若非必要,從不往他跟前去。

至于這樁婚事——王兄似乎更不滿意了。畢竟他養了她這許多年,她的婚事也該為他所用。總之,臨出嫁時,她身着嫁衣去謝他,那時候,他的臉色實在算不得好。

簇玉仍舊憤懑不平:“可宋家也欺人太甚了!郎君死了,您也傷心啊。”

“現在不說這些。”令漪搖搖頭道,“我們先回去見太妃。”

“至于王兄……”她秀眉輕颦,微微沉吟,“王兄心慈,愛護弟妹,應當會收留我們的。”

*

宋府所在的銅駝坊與晉王府所在的清化坊尚有一段距離,令漪步行回家之時,她的生母雲夫人已然得到消息,等候在西角門外。

她是個保養得宜的美婦人,雖已年近四十,卻還衣着鮮豔,花苑裏雍容華貴的牡丹花似的,焦急地朝巷外張望。

遠遠瞧見女兒墨發素衣、抱着靈位緩步走來,淩波微步,猶似姑射仙姿。雲姬先是一愣,随後迎上去,冷聲嘲諷:“不告自歸,你還真是會給我長臉!”

“當初我便不同意你嫁進宋家,你自找的,現在可好,果然回來了吧!還真是可恥。”

她話裏并無半點對那死去的女婿的憐憫,然母女倆向來不合,令漪也不在意,冷着臉跨過門,就要進府。

“站住。”

雲姬卻叫住了她:“你這副尊容,打算去見誰?”

令漪回眸,眼中微蘊不解。

府中如今主事的是殿下的嫡母崔太妃,自然該先去拜見她。

“行了。”見女兒一副還未上道的樣子,雲姬恨鐵不成鋼地提醒,“殿下如今正在府裏,想是還不知道這件事呢!你先去前廳見見他。”

俗語說的好,“想要俏,一身孝”,這個女兒生得如此美麗,落在宋家本就是明珠蒙塵。如今守寡回來,正适合送去叫他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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