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東都
東都
陽春三月,和風熏柳,景色宜人。
舞陽長公主府內傳來一陣管弦,聲聲宛轉,綿柔細膩。
隔條街的涼棚,底下擺着四五張桌子和長凳,大家聚在一起嘁嘁喳喳的說閑話。
“我這耳朵是出毛病了還是怎的?聽半天曲兒,咋老覺得是男的在唱?”
“沒聽岔,就是男的,聽說是從教坊司那邊要來的伶人。”
舞陽長公主赫連筠是當今聖上的皇嫡長女,馮皇後的掌上明珠,是大雍名副其實最得寵的公主,而她府上門客衆多,這件事早已不是秘密。
可這種事到底上不了臺面,如今在青天白日裏都毫不避諱,實在令人咂舌。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驸馬前幾日不是回京了嗎?長公主竟然如此明目張膽?”
“嘿,瞧您這話說得,就驸馬那脾氣,說不準是守在門口給人看門的。”
話猶未了,惹來衆人哄堂大笑,其中也有不少鄙夷和唾棄。
店家趕忙跑過來示意衆人噤聲,“做什麽說這些,不要命了,若是讓長公主府裏的銮衛聽到,小心被割了舌頭!”
“.......”
一提到銮衛,果然,涼棚裏安靜片刻。
其中一個外地人耐不住好奇,小聲問道:“銮衛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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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一臉諱莫如深的表情,“兩年前,長公主外出游船遇刺,受傷昏迷半月,馮皇後聽聞消息,當即暈了過去,為防止意外再次發生,馮皇後準許舞陽長公主在府內豢養侍衛,這銮衛就是他們的名字。而銮衛是和東宮的侍衛親軍司齊名,勢力不容小觑。”
那人緊皺眉頭,忍不住嘆息一聲。
然而,這時不遠處忽然傳來雜亂喧嘩聲,衆人循着動靜望去,只見一匹黑馬長嘶一聲,掙斷馬栓,四蹄翻騰,沖向一位六七歲的小女孩。
一位老婦人跌跌撞撞從人群中擠出來,慘叫一聲,“音兒!”
衆人的心都懸了起來,有的人甚至捂上眼睛,害怕下一刻看到血肉橫飛的場面。
千鈞一發之際,一位白衣公子直搶出去,抱着小女孩從馬蹄之下翻滾出去,但因為沖得太急,那人接連撞翻幾個長凳,又結結實實的撞在欄杆上才停下來。
“公子!”
一位穿着勁裝的男子面露焦急,本欲上前扶起,但見公子眼色,随手扯下一塊黑布,縱身一躍,迅速蒙住馬眼,一番折騰,降服了黑馬。
危機徹底解決,衆人松了口氣,紛紛拍手叫好。
老婦人跌跌撞撞地走過去,抱住了女孩,“音兒,你可吓死奶奶了!”
那名叫音兒的小女孩還未從驚吓中回過神來,一直嚎啕大哭。
老婦人反應了一下,松開手,上下檢查一番。
她的孫女身上沒有任何傷口,人平安無事。
可轉頭一看,那位公子卻不是,他的兩只雙臂一直護着音兒,滾出去那麽遠,一條手臂的衣袖都被蹭破了,甚至還隐隐滲出一絲血跡。
老婦人感激涕零,深深鞠了一躬,“多謝貴人舍命相助。”
那人一手撐着膝蓋起身,嘴角帶着溫和的笑意,顯得溫柔有很親切,“無妨,老人家快起來吧。”
老婦人複又擡起頭細看了一下,恍然間,注意到這位公子的容貌,腦子裏驀然只有四個字,“神仙下凡”!
眼前的人眉目如畫,衣冠勝雪,美得驚心動魄,叫人不敢直視。
裴鶴玄全然沒在意身上的傷,只是漫不經心的整理衣服,片刻,他又從袖子裏拿出幾顆糖,蹲下身放到女孩兒手裏,“下次不要亂跑了,不然奶奶會擔心的。”
音兒漸漸止住哭聲,吸了吸鼻子,看着他,“多謝漂亮公子救命之恩,音兒記住了。”
待裴鶴玄走後,衆人又開始議論起來。
“方才那人是誰啊?”
“瞧着容貌,應該就是當年南下去宣州查貪污案的裴家二公子裴禦。”
“裴禦,我記起來了,他就是那個隆安十七年名揚東都的狀元郎!”
“對,當時揭榜後,聖上看了他的文章十分喜歡,于是就直接召他入宮委以重任,說來,此人可是天子門生!”
“我聽說前兩年他去的宣州查辦大案,剛正不阿,出淤泥而不染,愣是把那裏的貪污犯一個個全都挖出來了,抄家的抄家,斬首的斬首,那可大快人心啊!”
裴鶴玄出身權貴之門,是肱股棟梁之才,如今,又得聖上青睐,想來此人日後前途不可限量。
“話說話來,這裴狀元看着年紀也不大,成家了嗎?”
“沒呢,但這次回來也就快了,畢竟人都二十二了,這個歲數的男人,孩子都該滿地跑了!”
“也是,畢竟這裴大人不僅人長得好,脾氣也好,而且還事業有成,他啊,指不定是多少貴女心中的如意郎君,這次裴家的門檻怕是都得踏破了!”
議論聲中,裴鶴玄的馬車已經漸漸遠去。
這會兒,裴家老老小小都立在門口翹首以盼。
裴鶴玄撩開簾子,走下馬車,施禮道:“父親,母親。”
兩年多未見,裴川往日嚴峻的臉上也露出微笑,他捏了捏裴鶴玄的肩膀,“回來就好,為父聽聞你在宣州的政績,深表欣慰。”
正所謂,兒行千裏母擔憂,旁邊的顧淑蘭眼眶發紅,忍不住前走了一步,顫聲道:“兒子瘦了,這手的傷是怎麽回事?”
裴鶴玄擡了擡手臂,寬慰道:“母親,我沒事,一點小傷而已。”
裴凜嘆了口氣,無奈着說道:“父親,母親,兄長,別再外面站着了,祖母和阿姐在屋裏還等着呢!”
“阿凜長高了。”裴鶴玄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攙着顧淑蘭往院裏走。
裴凜道:“兄長出去兩年多,我當然要長個子了。”
顧淑蘭道:“雪珠懷了身子,你姐夫陪在身邊,不然就都出來接你了。”
裴鶴玄被一行人擁簇着走到正廳,見到座上的老人又上前施了一禮,給祖母問安。
裴老太太招呼着人過來同坐,從上到下來來回回看了不知多少遍,心疼得緊,“離開家這麽長時間,都沒照顧好自己。”
裴鶴玄笑道:“祖母,我從宣州那邊帶回來不少土特産,其中就有您愛吃的臘肉,一會兒我讓喬彥給你搬院裏去。”
“诶呦,禦兒就是長大了,知道惦記人了,”裴老太太臉上笑意更深,“就給祖母帶了?”
裴鶴玄道:“大家都有。”
裴鶴雪眉毛微微挑起:“你行事倒是越來越周到了。”
裴鶴玄道:“這是自然,阿姐和姐夫都有份。”
見裴鶴玄都打好招呼,蘇夢莘掩着團扇,輕輕喚了一聲,“裴哥哥安好。”
聲音輕盈甜膩。
裴鶴玄聞聲回頭望去,看見一位女子正含羞帶怯地望着自己,“這位是?”
蘇夢莘對上他的視線,緩緩低下頭,好像有點受寵若驚。
顧淑蘭笑了笑,解釋道:“這是蘇家大姑娘蘇夢莘,你們小時候經常在一塊玩,這次聽聞你回來,特意過來給你接風洗塵的。”
裴鶴玄好似想了一下,“原來是蘇姑娘,許久未見,在下一時未能記起,望姑娘見諒。”
蘇夢莘心情激蕩,喝了一口茶,心情才稍微平複了些,“裴哥哥不必說得如此生疏,夢莘不覺得是裴哥哥的錯。”
顧淑蘭的視線在裴鶴玄和蘇夢莘之間徘徊,旋即,會心一笑。
裴鶴玄微眯了下眼,沒再看她,“祖母,我還要進宮述職,先走了。”
“去吧。”裴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公務要緊。”
裴鶴玄點頭,回到自己的竹院,換身了幹淨的官服便進宮去等候陛見。
隆安十九年,嘉祐帝已經進入暮年,體衰病多,可盡管如此,臉上的病容依然難以減退眼裏的壓迫感。
裴鶴玄跪在大殿上問安。
嘉祐帝身穿一件淡黃的便袍,微微揚了下手,示意他起身,繼續認真地看着裴鶴玄遞上來的折子。
他雖然把裴鶴玄看作為心腹體己,但也有所顧及。
尤其是此番去宣州整頓官吏,他不僅把事情辦得井井有條,且各方面都是進退有度,年紀輕輕竟有如此心計和手段,嘉祐帝也不知該是喜是憂。
若是純臣,這是大周之幸事,若有二心,決計是個禍患。
嘉祐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緩緩說道:“朕的親信如卿,去宣州這一遭已是替朕分憂,如今宣州煥然一新,政績斐然,朕心中甚喜,裴卿想要什麽獎賞?”
“能替聖上分憂乃是微臣之幸事,”裴鶴玄能聽出嘉祐帝的試探,依舊恭敬地回答,“若是獎賞的話,微臣确實想過。”
見他沒有推辭恩賞,嘉祐帝動了動身子,不動聲色的說道:“說來聽聽。”
靜了片刻,裴鶴玄誠懇道:“微臣想多幾日休沐,在家中陪一陪父母。”
說到底還是個會想家的少年,嘉祐帝忍俊不禁,道:“幾日?”
裴鶴玄故作猶豫了一下,說道:“兩個月,微臣這次去宣州确實有些累了。”
“兩個月?”嘉祐帝微一沉吟,心情好了不少,“這倒也可以,不過時間一到,朕就給你派個新活兒。”
裴鶴玄一愣,同時也想明白他接下來的安排。
眼下太子與二皇子之間的互相攻讦,太子明顯處于弱勢,嘉祐帝一定會想盡辦法把他拖入這灘爛泥。
“裴卿替朕奔波這麽久,休息是應該的,”嘉祐帝笑了笑,“裴卿與太子自幼相熟,今下,朕想把你調到東宮,做個太子詹事輔導太子。”
“......”
裴鶴玄現任的官職是禦史中丞,結果嘉祐帝一開口就将他升到太子詹事,倒真是讓他受寵若驚。
“行了,事情就這麽定下了,裴卿一路舟車勞頓,下去休息吧。”嘉祐帝不等他開口,就讓身邊的老太監章喜把人送出去。
到底是升官了,裴鶴玄維持着臉上的笑意,目光裏卻透着一股凜冽殺氣。
兩個沉默地走完一段路,章喜偷偷打量着人,并未察覺出不妥。
到了皇宮外,舞陽長公主受嘉祐帝召見和裴鶴玄正好碰面。
“......”裴鶴玄躬身行禮。
舞陽長公主是馮皇後所出,二皇子也是,兩人是同一陣營,對太子黨皆是恨之入骨。
然而他現在也成了太子黨。
赫連筠注目他良久,也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盤,須臾,朱唇輕啓,“裴大人聖眷非凡,這次回來,怕是又升官了吧?”
裴鶴玄唇角含着笑意,輕聲道:“微臣不才,聖上擡愛了。”
章喜藏在不遠處看着,赫連筠不覺,皺眉打量着他,“今日在本宮府外弄出亂子的人是你吧?”
裴鶴玄并不否認,“微臣只是在追一個小賊,但不幸讓他跑了。”
“哦,是嗎?”赫連筠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真的是追小賊嗎?”
裴鶴玄點了下頭,恭敬道:“公主很在意此事?”
“放肆!”赫連筠臉色一變,寒聲道:“本宮為何會在意一個小賊?”
對于她的不打自招,裴鶴玄沉默不語。
赫連筠反應了一下,惡狠狠地瞪着他,“看來裴大人早已有了決斷。”
裴鶴玄嘆了口氣,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赫連筠有些惱羞成怒,不再看他,繼而轉身看向身旁的婢女,吩咐道:“你去把李惟給我叫過來,讓她在這裏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