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野種
野種
李惟心裏一股子怨氣,原本在後廚剁肉,但她把豬肉剁的亂七八糟,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就被店家轟到外面端盤子。
店家沒好氣的說道:“醬肘子,窗邊第二排。”
李惟擡了擡眸子,一手端着盤子,不輕不重地放在桌上。
“你是李惟吧?”那人搓了一把花生放在桌上,聲音帶着滿滿的戲谑,“你娘已經把你賣給了劉大裘,這事你知道吧。”
李惟認識這兩人,他們是賭坊負責的追債的镖師趙金牙,李寡婦之前在賭坊賒欠不少銀子,就是他們上門追債,砸壞院子裏不少東西,“我不知道。”
那人道:“五十兩銀子,李寡婦拿走了劉大裘五十兩銀子,現在,你已經是劉大裘的女人了。”
李惟稍揚起下巴,上下打量他們兩眼,“我不認,這五十兩子,誰拿走的你們找誰要。”
趙金牙笑了笑,露出兩顆大金牙: “可李寡婦已經跑了,你是她的女兒,我們只能找你要了。”
“李寡婦跑了你們就去追,她跑到哪你們就追到哪。”李惟轉身要走,卻被人拽住手腕。
“不可,人就在眼前,我們怎麽可能放你離開。”趙金牙咧嘴一笑,手攥住她的同時,另一手順勢摸進了她的袖子,“真是空有一副好皮囊了,不讓人摸怎麽成?”
李惟心裏正一肚子氣沒出發洩,于是,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猛然用力,而後就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音。
下一刻,趙金牙慘叫一聲,瞬間吸引了不少人看向這邊。
李惟面色微沉,抽回手,道:“不要再來找我了。”
“賤人!你的賣身契還在老子手裏,這事鬧到官府也是我們有理,你敢不從,我打斷你的腿!”趙金牙面目猙獰,指着李惟驚懼交加,“把她給我抓起來。”
趙金牙身後的人紛紛站身,朝着李惟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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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這一幕,酒樓裏的人一時不敢說話,都躲到後廚悄悄為那個小姑娘捏一把汗。
趙金牙在這條街上是出了名的混賬,之前到處惹是生非,為此還進過大獄。
敵衆我寡,李惟想到身上還有傷,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趙金牙忍着痛,呲牙咧嘴道:“我告訴你李惟,今日老子一定要把帶回去——”
話還未了,李惟本着擒賊先擒王的原則,磕碎手中的盤子,準備拿着碎瓷片沖過去。
“住手!”李挽擡腳邁進酒樓就看到這一局面,心都縮緊了。
趙金牙不是沒有眼力見的人,粗布麻衣他惹得起,可那一身蜀錦和發簪上的金釵是他絕對惹不起的。
“這位夫人,我們處理的是......家事。”
“家事?”李挽帶着帷幔,遮住了冰冷的面容,“聚衆鬧事,大周律法會根據情節施以笞刑。”
趙金牙心虛,連忙狡辯道:“那也她先動的手,我的手骨都碎了,鬧到官府,她也不能脫身!”
李惟聞言,偷偷扔掉了手裏的瓷器碎片。
這時,後廚有人朝外面喊了一聲,“胡說,分明是你先摸的小娘子!”
李挽微微皺眉,眼神冷了下來。
趙金牙不敢再多說什麽,灰頭土臉的從李挽身邊繞了過去。
李惟回過神來,看着那位女子真心實意的道了聲謝。
李挽垂目搖頭,輕聲道:“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客氣。”
聽到這話,李惟心中有些訝異,見她一直盯着自己,試探道:“夫人找我?”
她知道這個人是誰,之前在國公府李惟對她印象十分深刻,那時看到的李挽朱唇不點而豔,鳳眸潋滟,端的是風華無雙,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
就是不知為何突然要找上她?
李挽睫毛微動,道:“我們能換個地方說話嗎?”
李惟尚還不解其意,道:“這怕是不行,我還要留在這裏洗碗。”
李挽撩開帷帽看了她一眼,道:“飯錢我來付就好了。”
說到這裏,李惟挑了一下眉,似乎想明白一些事。
雲子秋方才見的人居然是她,不然,她是如何知道自己賒賬?
此事萬分蹊跷,李惟應當警惕,可看到李挽眼裏的柔光,就沒再繼續往下想。
曼娘付了銀子,帶着兩人去了一家茶舍,然而行至半路,李惟忽然聽見了銮衛的暗哨。
是長公主派人過來找她。
李惟停下了腳步,遲疑了一下,道:“夫人,我還有事,銀子的話,我會找機會還的。”
“十五,”李挽霎時紅了眼眶,單薄的雙肩被風吹拂着,“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我是你阿姐啊......”這話整整遲了七年之久。
李惟一臉震驚地看着她,片刻後,想到這裏有銮衛盯着,一句話都沒說就轉身跑開了。
李挽怔怔地站在原地,許久都沒有說話,就像是被拉入無底深淵,連掙紮也放棄了。
曼娘止不住眼淚,哽咽着說道:“夫人,我們先回去吧,三姑娘聰明,她自己會查明白的。我們不能再耽擱下去了,若是被國公府的人發現夫人私自出府,那群人指不定怎麽說您呢。”
李挽在國公府的日子并不好過,就如長公主那日所言,平襄王府日益衰敗,李挽嫁到國公府,不僅對國公府沒有任何官場上的助力,還引得嘉祐帝諸多猜忌和防範。
而陳老太太更是個重男輕女的,李挽膝下只有一女,之後就在無所出,陳老太太早就不滿意了,就這年來,她沒少讓那些自稱是妙手回春的庸醫開藥方,強迫李挽用藥,命她每日都是湯藥不離口。
夜闌風靜,過了一會兒,李挽臉上泛着蒼白的光,“我相信她,我們幾個當中十五的脾氣秉性是最像父親,她一定能想明白的。”
曼娘點了點頭,“三姑娘一直都很堅強,她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是啊,她一直都比我堅強,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晚,小十五抱着母親痛哭,發誓讓譽王血債血償的那一幕,”李挽忍住了眼角的淚花,“回去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城西五、六裏處有一處樹林,樹林雜草叢生,人煙稀少,裴鶴玄是意外發現那裏有一處庵院。
刀疤臉胸口前的血已經結痂,這會兒正在大快朵頤的吃着肉,“裴鶴玄早就死了,你不過是個沒人要的野種,偷梁換柱這麽多年,你不會真把自己當貴人了吧?”
滿臉絡腮胡子的人笑了一聲,“要不是當初老子收養了你,你早就讓野狗分食了,現在大富大貴,總不能忘了我們兄弟倆吧?”
喬彥實在看不得這兩人的嘴臉,忍不住罵了一聲,道:“裴鶴玄怎麽死的,你們自己心裏沒數?”
“怎麽死的?我們把他害死了,這才有了你冒名頂替的機會,”刀疤臉扔掉了手裏的肉,盯着站在暗處的裴鶴玄,“他要是不死,你能這麽風光?別忘了,這個計劃是你提出來的。”
喬彥氣道:“你少血口噴人,明明是你們先把人害死的——”
話音未落,刀疤臉喊道:“是啊!那怪誰呢,要是他當初沒有爬上裴鶴玄的馬車,裴鶴玄也不會死!誰更卑劣呢?人都被害死了,屍骨未寒!屍骨未寒啊!他不僅沒告訴裴鶴玄的家人,反而還要冒充人家,無恥的享受本該屬于裴鶴玄的東西,論無恥,我們誰比得上他!”
裴鶴玄撩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們一眼,“說吧,來這裏做什麽的?”
滿臉絡腮胡子的人,道:“要錢,要黃金。”
喬彥握緊了手裏的刀柄,“多少?”
刀疤臉直勾勾的盯着裴鶴玄,眼裏的貪婪淹沒了所有的理智,“一百兩,黃金。”
簡直是獅子大開口,喬彥罵道:“一百兩黃金,你們怎麽不去搶?”
裴鶴玄緩緩阖上雙眸,輕笑一聲,道:“你們兩個覺得我是好人麽?”
卑鄙無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是刀疤臉給他的評價,他警告道:“這個我們說有什麽用,你只要乖乖給錢,冒名頂替的事,就永遠不會被人知道。”
裴鶴玄道:“你們救過我嗎?”
滿臉絡腮胡子的人輕嗤一笑,“怎麽沒救過,你八歲的時候在山裏讓野狗圍了,要不是我們,你早就被吃了。”
裴鶴玄聲音忽然冷了下來,“然後你們就打斷我的腿,讓我上街當乞丐要飯?”
“前提是你活下來了,我們功不可沒!而且那時你求我們放你離開,我們也答應了,”刀疤臉渾然不覺他身上的殺意,沾沾自喜的說着,“你的腿不是已經接上了嗎?現在還好好的站在我們面前。”
“是嗎,我還真要感謝你們了,”裴鶴玄停頓了一下,“如果我不給你們錢呢?”
“那老子就不會手下留情,一定把事情宣揚出去,到時候你身敗名裂,這麽多年花費的心思都會付之一炬,”刀疤臉頂了頂後槽牙,“這麽簡單的事你應該能想明白,裴家是當今四大世家之一,指不定貪污了多少錢,他們拿出一百兩黃金完全不是問題,這次只要你把錢給我們,我們就再也不會來找你。這買賣難道不夠劃算?”
“裴家拿出一百兩黃金确實不是問題,”裴鶴玄笑了一下,雙眸晦暗,仿佛是深邃的沉潭,“可這不是問題的關鍵?”
刀疤臉的笑容僵在了嘴角,咬牙道:“什麽意思?什麽問題的關鍵?”
“小心!”滿臉絡腮胡子的人意識到情況不對,當即拿起手裏的刀,指向裴鶴玄。
裴鶴玄緩緩擡起頭,臉上的笑意滲人,“你們活着就是懸在我頭上的一把刀,現在自投羅網,我心中好不歡喜。”
今日之事,大概是他回到東都以來最值得高興的事。
“你敢殺我們,你可別忘了我們是你的救命恩人,”刀疤臉還未抽出兵刃,就忽然嘔出一口黑血,摔倒在地上,“你下毒......”
刀疤臉瞪着一雙眼睛,兩只手攥緊自己的脖子,抽搐了一陣,就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滿臉絡腮胡子的人駭然色變,還未來及慶幸自己沒吃那些豬肉,腹部就挨上了一刀,傷口處黑色的不斷湧出。
飛刀上塗了毒,只要沾上一點就必死無疑。
那人倒在地上,艱難的呼吸着,“我在陰曹地府,等着你......等着你!”
場面慘不忍睹,喬彥背後生出一聲冷汗,
“地獄嗎?”裴鶴玄如釋重負,看着地上那兩具屍體,隐隐産生一點興奮之意。
他一直都活在地獄裏。
野種......裴鶴玄從不否認這件事,畢竟他生下來後,連個名字都沒有,只得了一個姓氏。
庵院積滿灰塵,透着陣陣涼風,安靜了片刻,喬彥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瞧着窗外起了大風,低聲道:“公子,馬上就要下雨了。”
裴鶴玄臉的色看起來十分糟糕,收回視線,淡淡的應了一聲。
年少時,他的雙腿就被人打斷扔到大街上行乞,外面冰天雪地,一連就是好幾個月,而他因為年紀太小只能靠坑蒙拐騙,被人發現後,即使身上帶着傷也要挨一頓毒打,後來好不容易攢夠錢逃離那兩個人,未料想,兄弟二人臨時反悔,還要把他們再次抓回去,而就在逃亡的路上,他遇到了真正的裴鶴玄,并且上了他的馬車。
遠遠跟在後面的兩兄弟見財起意,一心想攔下馬車,發一筆橫財。
可惜,逃跑的路上,裴家的馬車從山坡上翻了下去,裴鶴玄未免于劫難,而他僥幸活了下來,還意外被抱回裴家。
是了,他的母親是裴家宗族驅逐的庶女,因此他的外貌和真正的裴鶴玄是有八分相似的,那時的他滿身是血,情況緊急之下,家丁認錯了也情有可原。
既然認錯了,他也就沒有糾正,僞裝下去也挺好的,他完全可以借助裴家的勢力扶搖直上。
回到裴府後,裴鶴玄的父母前前後後找了很多郎中和游醫。可惜,天不遂人意,他的腿幾乎是看遍了郎中,奈何腿上的傷太過嚴重,郎中們查看一番後都是嘆息搖頭,望着一個個離去的背影,他早已暗中做好再也不能站起來的打算。
只是一雙腿而已,能活着就行,活着才有逆風翻盤的機會。
他發誓把所有人都踩在腳下,把曾經欺辱過他的人扒皮剜心。
然而就在他開始坐輪椅不久,或許上天可憐他了,那些束手無策的郎中斷言他腿再也不能治好後,府上便來了一位道士,治好了他的腿,但由于時間拖得太久,烙下了病根,每逢下雨的天氣,他的雙腿都會疼痛難忍,如同跗骨之蛆,痛入骨髓。
裴鶴玄坐在靠在馬車邊上,額頭冒出密密麻麻的細汗,濕漉漉地長發淩亂的黏在下颌,嘴唇發白。
情況十分不妙,喬彥撐着傘上前去扶他,卻被拒絕了。
一陣低沉的雷聲劃破了周圍的寂靜,閃電和雷聲相繼出現,雨勢漸大,裴鶴玄顫巍巍地登上馬車,可是不等他坐上去,就徹底耗盡了氣力,摔在木板上。
馬車裏傳來動靜,喬彥不敢進去看,焦急道:“主子!”
“走。”裴鶴玄狼狽不堪,支撐着身子的手臂被木屑劃開一道口子,鮮血正慢慢向外滲透,沾染了衣衫。
半晌,他艱難的喘了一口氣,汗珠沿着慘白的面頰滾落,裴鶴玄慢吞吞的坐起身靠在一旁,翻找身上攜帶的手帕。
不巧,手帕不在身上。
裴鶴玄揚着唇角,低低一笑,整個人看起來越發有種病弱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