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藏匿
藏匿
郎中收拾好銀針放回藥箱子,臨行前叮囑道:“傷口不要沾水,也不要劇烈運動,十五天換一次藥,切記。”
傷口觸目驚心,但總歸是沒傷及要害,否則真就一命嗚呼了。
李挽點了點頭,輕聲道:“曼娘,送一下郎中。”
曼娘望了一眼床上的人,放下藥碗離開。
屋裏落針可聞,赫連楷單臂撐了起來,整個身子微微的顫抖。
李挽猶豫了幾分,心下憐惜,上前扶他起身。
經歷了這一遭,兩人的關系明顯發生微妙的變化,赫連楷看着她,吃力的呼吸,“身子可好些了?”
蠱母毀了,子蠱自然也跟着消散了。李挽怔忪地下意識嗯了一聲,把藥碗遞過去,“還是擔心一下自己吧,若不是及時。”
赫連楷見她失神,沒顧及手上的傷口,徑直去接藥碗。
李挽匆忙躲開了,抿了抿唇,“我找人喂你。”
話落,赫連楷的太陽穴重重地跳了一下,輕聲咳嗽了起來,“不必,給我吧。”
李挽道:“殿下——”
赫連楷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神情如平常一般打斷她,“我不喜歡旁人近身。”
李挽腦袋一時卡殼,發覺自己坐在他的身邊,指尖抖了一下,連呼吸都開始小心翼翼。
赫連楷見她驚慌失措的樣子,解釋道:“你不一樣,我的心思你應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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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和離的時候就有傳言說他喜歡自己,和離後他百般獻殷勤,不僅偷偷給她送東西,而且還會派人保護她,李挽不是傻子,當然能明白其背後的含義,“殿下莫不是忘了,你比我妹妹還小兩歲。”
相差的十歲,是他們誰都無法跨越的鴻溝。
赫連楷很認真的看她,“這件事我一直都知道。”
“就算殿下不計較這些,那殿下可知,我成過婚,還有一個孩子,”前半生已經足夠悲苦,李挽苦澀一笑,心已然涼透了,“殿下身份尊貴,要什麽樣的女子都有,我實在不算良配,不值得殿下在我身上花這麽多的心思。”
“世間女子千千萬,可李挽只有一個,你是獨一無二的,哪怕是什麽代價我都甘之如饴,我願意拿性命換你,”赫連楷輕輕托住她的手,“郡主就不能試着接受我?”
李挽雙目氤滿了水光,抽出了手,“我現在沒有心思琢磨這些事,我只想讓妹妹好好活着,可這一切都被你毀了。”
赫連楷沉默着,沒再說話,但攥着李挽的手卻越來越緊。
周芳是南疆人,活動範圍大多實在嶺南,而李挽是北方人,自從嫁到國公府就沒再離開過東都,她是如何結識的周芳?
這一切都是雲子秋的計謀,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長生蠱的存在,所以把注意打在李挽的頭上,李惟活不久的消息根本就是夏侯梨白故意洩露的,他們就是想讓李挽自己做出選擇,犧牲自己。
同樣是出自平襄王府,但他們卻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李惟,舍棄李挽。
赫連楷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郡主就沒想過,這件事有蹊跷?”
李挽一愣,目光裏多了幾分冷淡,“殿下,我只想救回妹妹,其他的事我都不在乎。”
赫連楷問道:“哪怕是被人利用?”
“殿下,人生在世,不是所有事情都要追究到底。”李挽臉上顯出一種遮掩不住的虛弱和疲憊,嘆了口氣,"相比之下,我比十五活得輕松,她身上的擔子能壓得人喘不過來氣。以前母親就跟我說過,如果十五和绛兒換一下就好了,至少是個男孩子,以後的路會好走一些,但父親和兄長說這樣也很好,作為女子,無論她做到什麽地步都對得起平襄王府滿門忠烈的名聲,可到底是什麽地步,他們根本沒說,因為他們知道,十五肩上的責任能讓她自己規訓起來,十五小時候根本就不是現在的性格,她很離經叛道,母親常說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淘氣,頑皮,鬼點子和壞主意層出不窮,可你現在根本看不到這些,說實話,我寧可她活得沒心沒肺,哪怕是到處惹事......"
李挽一向要體面,但此刻,細細的眉毛痛苦蹙起,淚珠撲簌簌地落下來,赫連楷輕柔地拭去了李挽的淚,“李惟不希望你再犯險,別再有下次了。”
李挽動了動嘴唇,遲鈍地擡頭看他,卻怎麽也看不分明,“她又把我推出了。”
那日李惟同赫連熙在客棧不歡而散,就再也沒見面。
雍州屈偉光那邊始終沒有動靜,曹緒心下惴惴不安,想了許久,開口道:“将軍,雲子秋派人問話了,這邊情況如何。”
山中綠草茵茵,李惟換了一身儒袍上山喂馬,走過一段山勢險峻的道路,衣擺上沾上露水,濕了一片,她眉心擰了擰,“今天最後一日,若再沒有消息,那就只能兵行險路。”
曹緒心中嘆了口氣,斟酌着詞句,小心翼翼地問道:“陛下那邊該怎麽說?這兩日神龍見首不見尾,只有楊序瀾和喬彥兩人在忙活,要是不顧及陛下會不會發生意外?”
李惟直直的看向他,手中的刀在陽光下閃着寒光。
曹緒:“......”
看來她也在煩這件事。
糧饷不知道籌備的如何了,李惟想見他,然後兩人好好溝通一下,但這厮鐵了心要躲着她,短短兩日已經接連吃了好幾次閉門羹,她還沒算賬,結果犯錯的先擺譜。
這是踢到鐵板了?
李惟心中暗罵幾聲,過來一會兒,又有些舍不得。
以後該怎麽辦呢?她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再清楚不過,年月不長了,如果他們之間的關系以這次冷戰落幕,赫連熙以後會不會好過些?
李惟臉色黯淡了幾分,随後握緊了刀柄,低聲道:“有人在跟蹤我們。”
正胡思亂想間,曹緒聞言立即警惕起來,側耳聽着右後方的動靜,良久,道:“三個人。”
李惟道:“分開行動。”
屈偉光藏在灌木草裏暗中觀察許久,看着那個身板單薄的女子,小聲嘀咕道:“你确定她就是李惟?”
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樣啊,他想象中的李惟是那種膀大腰圓,長相粗犷的女子,眼前這個弱不禁風,感覺殺雞都費勁,更別提比武了。
随行的護衛,比劃道:“老大,你看她手上的彎刀啊。”
“我當然能看見,那可是貨真價實的寶貝,可惜了,跟錯了人,”屈偉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把頭收回來,靠在石頭上嘆氣,“果然,外界的傳言不可信,百姓借着平襄王的名號把人吹上天了,可那小娘子一看就不像能打的,根本不可能上戰場,就算上了戰場,我也是一刀一個,有這張小臉蛋,還不如找個富貴人家,給人當小媳婦。”
随行的護衛急忙拽了拽他的袖子。
屈偉光打掉了他的手,“鐵蛋,你想看就自己看,這小娘子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是不會娶她做壓寨夫人的。”
鐵蛋是個啞巴,發現人跟沒了,一時情急,咬了他一口。
屈偉光吃痛一聲,氣呼呼道:“你怎麽回事——”
話未說完,他忽然感覺到脖頸一涼,發現有位女子拿着把刀站在了對面。
李惟道:“你是何人?”
是他太輕敵了,竟然一點腳步聲都沒聽到,屈偉光微眯了一下眼睛,露出一口騷氣的白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大爺,屈偉光是也!”
鐵蛋感覺他是死到臨頭了給自己壯膽,但他實在是怕極了,還是選擇瑟瑟縮縮的躲在屈偉光身後。
曹緒剛才在追第三人,可惜讓他跑了。
李惟循聲望去,見他一人走來,便知道怎麽回事,“既然來見我,為何還要偷偷摸摸的?”
“摸摸底底,”這是一種待價而沽的投靠,自然要小心警惕,屈偉光同李惟對視着,發現她的目光絲毫沒有躲閃,“看來那些謠言也沒有誇大其詞。”
李惟很痛快地收回了刀,“如何?”
“坦白說,民間反抗勢力沒一個能成氣候的,我是來招安的,與其跟朝廷拼了個兩敗俱傷,不如合作,這樣才能更好地守住雍州的百姓,”屈偉光停頓了一下,眼神變了些,一雙吊梢眼,顯得神色十分倨傲,“陛下切斷了我們的草藥供應,我很識趣,披星戴月地趕來了,本來能早到的,但雍州滲進了一些北狄人,我費了些心思,耽誤了兩天。”
油嘴滑舌的,曹緒斷定他不是什麽好鳥。
李惟道:“走吧,我帶你去見陛下。”
屈偉光狐疑道:“你不繼續問問?”
李惟問道:“為什麽這麽痛快的接受招安?”
“是啊,”屈偉光咧嘴一笑,突然靠近李惟身邊,“實不相瞞,我接受招安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平襄王,他一直都是我引以為傲的榜樣,也是我追求和超越的目标。”
與秦百嶺不同,平襄王是真正的白手起家,他的功績皆是自己一刀一刀拼出來的,他值得邊疆百姓的敬仰和尊重,是無數人心中的英雄。
李惟看了他一眼,淡淡地應了一聲。
“不是有句話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沒忘記我的初衷,無愧于心,”屈偉光想了想,話頭一轉,"小娘子覺得呢?"
李惟問道:“你手上有多少兵?”
屈偉光道:“三萬。”
李惟冷笑一聲。
屈偉光撓了撓頭,無奈道:“四萬五千。”
李惟仍然不信。
屈偉光深深吸了一口氣,如實道:“六萬,不過,裏面有一半都沒有經過操練,缺乏實戰經驗,不能上戰場。”
六萬軍隊要吃要喝,要穿要住,這都需要錢,可他沒錢了,必須接受招安。李惟想通了,冷不丁地問道:“你對潭州地布防熟悉嗎?”
屈偉光答道:“前一陣子,進城摸排過情況,城牆在加固,烽火臺也在加高,那裏是我的家鄉,我對那裏的地形非常熟悉。”
李惟點了下頭,下山後,一行人來到府衙。
就在這時,喬彥臉色慘白,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看見李惟就趕快大步走來,附耳道:“陛下不見了。”
大活人怎麽可能會忽然不見了,李惟以為自己聽錯了,看着他的眼睛求證了一下。
然而,喬彥都快急哭了,一個大男人要急哭了,李惟深吸一口,立刻就明白他不是在撒謊。
她牙根咬得發酸,捏了捏眉心,遮掩住情緒,“這件事先交給我,你去找楊序瀾,把招安的事确定下來。”
事到臨頭,喬彥也沒辦法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可就是不見赫連熙的人影。
他道:“是。”聽李惟的總歸是沒錯。
李惟心中隐隐有個不太好的預感,策馬去了城外的客棧。
她也是後來聽赫連熙說的,那夜風雪極大,他到攸州的城外來不及進城便停宿在一家客棧,好似看見了風雪中的自己。
李惟知道那家客棧,那裏原本是一座寺廟,叫霧靈寺,裏面供奉的是送子觀音菩薩,香火還算旺盛,但後來匪患猖獗,寺裏的僧人都逃了,主持一狠心,跟着幾個逃荒的老人将其改造了客棧,勉強維持生活。
一入夜,山間便是風的天下,冷入骨縫。
李惟把馬拴在門口,推開門,看到送子觀音菩薩還受香火供奉着。
店小二搓了搓手,上前道:“姑娘,是打尖還是住店——”
“找人,”李惟想了想,“一個長得挺好看的男人。”
找好看的男人?店小二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們是正經的生意人......”
李惟沒說話,目光巡視一圈,擡頭看向二樓,“怎麽在這?”
赫連熙神色平淡,無悲無喜,看了她一眼便轉身離開了,錦緞的靴子走的悄聲無息。
李惟不知道他在發什麽癫,繼續說道,“喬彥在找你。”
樓上的人沒有回應。
李惟皺了皺眉,一頭霧水地跟了上去,精準的找到了赫連熙的屋子。
老舊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兩人靜坐了一會兒,赫連熙若無事狀,擡手倒了一盞茶放在唇邊,聲線溫容矜貴,“你來做什麽?”
這不是明知故問?李惟微微變色,忍了忍,道:“朝廷還有事情需要你處理。”
赫連熙把茶杯一放,事不關己高高挂起,淡聲道:“然後呢?”
邊疆戰事未息,朝中暗流湧動,李惟剎那間僵在了原地,強迫自己鎮靜,一字一頓的道:“你是大周的皇帝,你說你該幹什麽?”
赫連熙眉眼也柔和了幾分,漫不經心的說:“那你們就換個皇帝,別吊在一棵樹上。”
這位子豈是說撂挑子就撂挑子的?李惟僵硬着盯着他,“你發什麽瘋?”
“又不是第一次發瘋了,在你眼裏,我不一直都是瘋子?”赫連熙唇紅齒白陰恻恻一笑,倒真像是十八層地獄裏爬出的惡鬼,“怎麽,你想管我?”
李惟深知他的脾性,知道此時應該順毛捋,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身邊,心裏斟酌了一番,“我們談談。”
“我們沒什麽可談。”赫連熙靠在椅背,跟她拉開距離,眼神裏是說不出的冷淡,“你現在無權幹涉我的任何決定。”
李惟偷偷擡眼看了下他的神色,額上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陛下,錦州和潭州需要調動人馬,就算你和我怄氣,也該想想邊疆的百姓。”
赫連熙冷然一笑,臉上淡然的神色繃不住了,“李惟,天下萬民跟我有什麽關系,他們連自己的生死都左右不了,憑什麽來裹挾我,他們配嗎?”
房間內的氣溫陡然變冷,李惟好似被迎面潑了一盆冷水,心隐隐做疼。
赫連熙破罐子破摔,用手支着側臉,道:“你猜我為什麽要坐上那個位子?”
李惟靜靜地看着他,已然徹底愣住了。
“我只喜歡權力掌握在手裏的感覺,至于這個國家以後如何,邊關如何,我一點都不在意,北狄打進來,他們能殺了我?”赫連熙嗤笑一聲,眼睛上下打量着她,“我知道自己要下地獄的,但這些對我來說都無關緊要。”
生有何歡,死又何懼?
這番話,一定會成為留在心裏揮之不去的陰影。李惟臉上明明白白的閃過一絲厭惡,感覺下一刻就要掀桌子了。
赫連熙凝視着她的目光微寒,道:“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反正等你死了,我随便找條河跳下去就行,一了百了。”
這不就是殉情?李惟深吸一口氣,既而垂眸,心裏一股火氣被生生壓下去,“一定要鬧到這個地步?”
赫連熙道:“你現在就可以給韓仲椿遞個折子,我給你這個權力。”
李惟心裏一陣發急,諷刺的微笑起來,“都這個時候,你要退位?這是退位的時候嗎?”
赫連熙道:“你覺得誰好你就選誰。”
李惟要被他氣死了,血也涼了半邊,“行,你最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