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回頭看來,護照的部分是最簡單的,盡管有些見不得光。牧羊人和麻雀去了一家開在英國占領區邊界的畫材店,前門是鎖着的,櫥窗裏貼着手寫的歇業公告,已經曬得褪色了,落款處的日期是“1958年9月1日”。安德烈徑直走到店鋪側面,按響門鈴,等了兩分鐘,沒人應答,他又按了一次,摁着銅質按鈕不松手。
鎖咔嗒一響,打開了,門後面的陰影裏先出現了槍管,然後才出現半張長而窄的臉,額頭和眼角刻着很深的皺紋,一個紮着發髻的女人,也許五十末尾,六十出頭,比他們兩個都高,像只伺機攻擊的鷺鸶。看見安德烈的那一刻,她的目光柔和下來,收起槍,示意他們進去。
房間裏有強烈的松木氣味,好像十分鐘前剛剛有人在這裏謀殺了一棵新鮮的雪松。地上放着大大小小的水桶,一些是空的,大部分裝着渾濁的污水,泡着畫筆和刷子,采光最好的地方放着一個畫架,蓋着白布,看不到畫。女人随手把槍放進一個空水桶裏,陷進長沙發裏,把一只穿着皮靴的腳放到方形矮茶幾上,點了煙,看着萊納。
“這是誰?”
“漢斯,我的侄子。”安德烈回答,萊納沖他皺起眉,情報官假裝沒看見。
“你的‘侄子’真不少。”
“差不多就和你的前夫一樣多。伊爾莎,我們需要一本西德護照。”
女人隔着香煙煙霧仔細審視萊納,目光像銳利的魚叉一樣瞄準萊納的頭。她沒戴眼鏡,但是能看到眼鏡托架在鼻梁上留下的壓痕,常年和某種精細工作打交道的結果,修複畫作,僞造文件,還是別的?萊納注視着她的手,右手食指指腹和小指側面沾着沒洗幹淨的顏料,很淡的一抹藍色。伊爾莎輕輕把煙放在茶幾邊緣,重新把視線轉向安德烈。
“我會回答,‘我退休了’,你會想出二十個理由勸我。然後我問,‘是什麽能讓我冒得罪斯塔西的風險’?你會接着告訴我站在這裏的這位可愛的‘漢斯’有各種正當的、令人同情的理由要離開德國,碰巧需要一本僞造的護照。”埃爾莎把手臂搭到沙發背上,揚起下巴,“而我對你的理由不感興趣,小子,從來都不感興趣。所以我們不如互相節省一點時間,告訴我你是不是又打算來勒索我。”
“親愛的伊爾莎,我從不勒索你,這不是對待藝術家的态度。”
“起碼勒索了兩次。”
“那是你慷慨地答應了我無禮的請求,我一直非常感激。”
“這次又是‘無禮的請求’?”
“不得不,為了幫助我的侄子。”
“讓我确認一下,我僞造一本護照,然後我就再也不欠你這吸血鬼任何東西了,全部付清了,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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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保證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你不會再看到我的臉了。”
“我對你的臉沒有很大意見。”畫家回答,再看了一眼萊納,點點頭,“首先給我找來一本西德護照,我會處理照片和簽證頁。”
安德烈皺起眉,“你不是有自己的‘供應商’嗎?”
“死了。”伊爾莎簡潔地吐出一個詞,拿起煙頭,吸了一口,“當然,我可以從零開始做一本全新的,但是斯塔西控制着紙廠,我不認為你們有足夠的時間和火力進去偷特種紙。”
“可是我們要去哪裏找西德護照?”萊納插嘴。
“那就不是我的問題了,小朋友。”
“我們會找到的。”安德烈的手搭到萊納肩上,把他往長沙發的方向推了推,“幫忙照看一下年輕的漢斯,我去火車站‘采購’。”
“等等,什麽是——”
安德烈眨眨眼,出去了,用腳踢上門。萊納站在原地,舔了舔嘴唇,瞥了一眼畫材店的主人。年長的女士沖他微笑,把煙頭丢進一個水桶裏,站起來,打了個響指,“跟我來,漢斯。”她故意拖長聲音讀那個名字,好像知道那是個謊話,“需要給你拍幾張照片。梳梳頭發,你可以是個逃犯,但看起來不能像個逃犯。”
安德烈四十分鐘後回來,摘下帽子,像街頭魔術師一樣從身上的各個口袋裏掏出錢包,一個,兩個,三個,總共五個錢包,外加一個鱷魚皮護照夾。伊爾莎坐下來,像撬蚌殼的漁民那樣檢查這些贓物,最小的那個錢包裏只有皺巴巴的西德馬克和一張名片,其餘的都塞着護照,兩本法國的,一本奧地利的,一本意大利的,翻開最後一個錢包的時候萊納屏住了呼吸,看到綠色硬皮上的“聯邦”字樣才松了口氣。
“這些都是偷來的?”萊納從夾層裏取出一張裁成正方形的黑白照片,看了一眼上面對着鏡頭微笑的兩個陌生人,內疚地放回原處。
“不,這是我從一棵魔法蘋果樹上搖下來的。”安德烈嘲弄地說,把空錢包全部掃到茶幾另一邊,“當然是偷來的。一列去伊斯坦布爾的火車快要開了,這些倒黴鬼都忙着看時刻表。”
萊納沒有說話。紮着發髻的畫材店主人檢查完護照,連同鈔票一起塞進自己的口袋裏,宣布要兩個星期才能做出護照。安德烈讨價還價,指出對方分明只需要一個下午就能完成,伊爾莎抱怨了幾句尊重手藝人之類的話,讓他們五天之後回來畫材店拿護照。“不能更快了,除非你們想被攔下來,檢查站沒你們想象中那麽好騙,僞造文件需要投入很多個小時,是非常、非常精細的工作。”
“幸好我們有非常、非常出色的手藝人。”安德烈回答,似乎摻雜着那麽一點諷刺,好像又沒有。
“讓可憐的老畫家安靜工作,男孩們,滾出去吧,消失,馬上。”
于是萊納得到了他的護照,也失去了五天時間。接下來該解決交通的問題,如何離開這個深深嵌入蘇聯紅軍控制範圍的城市。“飛機”,你的腦海裏馬上出現這個詞,多麽容易,柏林到倫敦,兩個小時,途中還有人為你送來飲料和小包裝堅果。你想的是九十年代,而安德烈和萊納活在另一個世界。六十年代商業航班班次稀少,價格高昂,真的坐上去了,也是一場類似被關押在震動汽油桶裏的恐怖體驗,沒有碳酸飲料供應,嘔吐袋倒是不缺。因此安德烈的首選方案是陸路,汽車,不要火車。汽車可以繞開檢查站,在散落着農舍的曠野裏迂回前進——去哪裏?東邊不可能,所以只有三個方向,直奔西南面的斯特拉斯堡,在那裏越過法德邊界?往西北去漢堡,以便搭船直達倫敦?也許冒險試試奧地利?這些都是很好的想法,但首先,你得離開東德,開着一輛車。
這裏有兩個問題。一,安德烈是在未經批準的情況下到柏林來的。布滿軍情六處和中情局眼線的西柏林,對他來說變得危險了,如果被發現,他會被逮捕,送回倫敦接受訊問。一些以往打個響指就能得到的幫助,這次想都不要想。二,如果萊納二十四小時沒有回家,科裏亞馬上就會得出他已經逃跑的結論,克格勃和斯塔西的龐大機器迅速運轉,就算密密麻麻的公路檢查站沒有攔住他們,萊納最終也會在邊境檢查站被捕獲。
如果我是個喜歡過分戲劇化的人,我會告訴你,是漢斯救了他們。這位“失蹤”已久——官方記錄是失蹤,至今沒改——的長兄,在德意志郵政有不少朋友,這一年夏天他們決定開車到慕尼黑去,順帶邀請了萊納。後者馬上答應了,并且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四處購買旅行用的小物品,雨衣,小塊肥皂,巧克力,剃刀刀片,諸如此類。他的行李裏只有兩套衣服,只夠過一個周末。不能帶太多東西,尤其不能帶有紀念價值的物品,否則誰都能看出你不打算回來了。
出發日期是七月的第一個周末,這時候離開柏林不會引來注意,夏天來了,多的是開往鄉間的汽車。哥哥的朋友們租了三輛車,萊納和兩個電報員擠進藍色的那輛,這輛車乘客座的兩個窗戶都打不開,悶熱不堪,沒有人介意。收音機擰到最大聲,每個人都在笑,敲打座椅,扯着嗓子唱歌。他們就這樣離開了柏林,檢查站的士兵看了所有人的身份證,草草翻檢行李箱裏皺巴巴的衣服和沒擰緊的剃須膏,揮手放行。
計劃是,萊納在這群無憂無慮的朋友掩護下到達慕尼黑,然後提出要獨自去鄰近的菲森觀光。安德烈會在火車站接他,直接開往邊境。萊納在路上丢棄東德身份證,用新的護照入境奧地利。等旅伴們察覺到萊納不會再回來的時候,他們應該已經在去往蘇黎世的路上了。
一切似乎都在按計劃進行。出發當日下起小雨,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就放晴了。他們在萊比錫稍作停留,吃了午飯,繼續開車。到達巴伐利亞州邊界的時候,檢查站已經排起了長隊。今天有斯塔西的人值班,排在前面的司機說,站在路邊抽煙,和萊納閑聊。斯塔西要和所有外籍及東德旅客面談,這就是為什麽車都堵在這裏。“他們以前沒那麽頻繁搞這種麻煩事的,”司機把煙頭丢進草叢裏,“可能是因為夏天吧。”
是的,萊納表示同意,可能是因為夏天。
車龍緩慢挪動,太陽高懸在頭頂,越來越熱。人們都從車裏出來了,躲在樹蔭底下,用帽子和雜志給自己扇風。輪到萊納的時候,他的上衣已經浸透汗水。穿着制服的軍官揮手讓他往前走,萊納踏進那個前後各有一扇門的辦公室,坐下。一臺風扇攪動着充滿汗臭味的熱空氣,零件老化了,咔咔作響。桌子對面的斯塔西雇員也大汗淋漓,不停地用手帕擦額頭和脖子。他甚至沒有仔細看萊納的證件,只問了兩個問題,去西德哪個城市?到警察局注冊路線了嗎?萊納簡短地回答“慕尼黑”和“是的”,獲得許可之後馬上起來,從另一邊的門逃出去,生平第一次踏進西德。
他們比預想中遲了兩個半小時到達慕尼黑。現在提出去菲森未免怪異,萊納借口頭痛,提前回到旅店,找了一部投幣電話,給安德烈留了口信,重新約定了在火車站見面的時間。他整晚沒睡,盯着天花板,在腦海裏推演明天可能會發生的事,想象斯塔西不知道用什麽方法探聽到他的想法,蜂擁而來,押走他和安德烈。
慕尼黑火車站在一個灰暗無趣的街區裏,這裏肯定曾經“有趣”過,但在戰争掃平了一切之後,取而代之的是缺乏美學考量的水泥建築,夾雜着用途不明的空地,一條新建的電車軌道從中穿過。1961年7月1日,是個星期六,清早的街道上只有泡在污水裏的煙盒和睡在長椅上的流浪漢。萊納快步跨過電車軌,跑向火車站,尋找一輛白色的、號碼最後兩位是“41”的汽車。它就在那裏,像一個好故事的快樂結局,安德烈沖他微笑,用力抱住萊納,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白色小車駛出市區的時候,八點的鐘聲剛剛敲響。
但你知道這不是結局,你能感覺出來,是不是?一種原始的預感,無緣無故讓人們汗毛倒豎,讓他們在雪崩發生之前就感到害怕。去奧地利的路上再也沒有檢查站了,他們早早到達邊境線,背着步槍的士兵示意他們下車,另一個士兵打開了行李箱。
“護照。”背着槍的士兵簡短地說。
兩個旅客交出了證件。
士兵先看了萊納的護照,花了很長時間比對照片和他本人,然後用更長的時間翻護照裏的簽證記錄,問了些關于目的地和返程日期的問題,合上護照,但沒有還給萊納,繼續翻開了安德烈的奧地利護照,看了一會,轉身走開了,鑽進崗亭裏,拿起了電話。
“這是正常的嗎?”萊納悄聲問。
“不太。”安德烈回答,“別緊張。”
崗亭裏的士兵挂上電話,和坐在電話旁的士兵說了幾句話,打開門,走了回來。“跟我來。”他告訴安德烈,“有些額外的手續需要辦理。”
“我敢肯定這裏有什麽誤會,”安德烈開口,“我是奧地利公民——”
“閉嘴,跟我過來。你也是。”背着槍的士兵沖檢查行李的人吹了聲口哨,“奧圖,別翻他們的箱子了,幫我把這兩個人送到‘盒子’裏去。”
“盒子”是建在哨站外面的磚砌小房間,總共有四個,沒有窗,有一張折疊椅。兩個旅客被關進不同的“盒子”裏,上鎖。萊納對着門呆站了好一會,坐到椅子上,彎下腰,把臉埋進掌心裏,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