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On the Shores of Mnemosyne

第三十三章 番外 On the Shores of Mnemosyne

火車停在半路。先是一陣震顫,好像大型動物抖落身上的雪片,引擎發出低沉的嘆息,這一長串鋼鐵箱子徹底不動了,任由翻飛的大雪抽打。

這件事似乎經常發生,因為周圍的乘客臉上大多浮現出厭倦,而不是驚訝。可能是留意到我探頭探腦觀察窗外的樣子,坐在對面的棕發女士放下了從上車就開始讀的小說,摘下眼鏡,“沒必要緊張,冬天時不時就會發生這種事,也許軌道結冰了,只要十來分鐘就能處理好。”

“這是我第一次坐這條路線。”我坦承。

“游客?”

“是的。”

“這可不常見。”女士露出微笑,她的嘴唇很薄,笑容像是用裁紙刀割出來的,帶出了嘴角同樣邊緣銳利的皺紋,“我的意思是,在這個季節。”

隆起的鐵軌下方,整排枯樹在風雪中深深彎折。比這些樹更遠的景物已經一概看不到了,天空和田野融成同一片茫茫的灰白色。密閉的車廂隔開了風聲,但光是看着,就已經能想象風的咆哮。出發之前,電臺都在談論前所未見的惡劣天氣,漁船已經全部召回港口,部分公路關閉,我很可能坐上了火車停運之前的最後一個班次,真的應該在倫敦多留一晚的。

“來之前我可不知道這裏能下這麽大的雪。”我回答,“旅游指南承諾,英國的這一邊‘通常’不下大雪。”

女人聳聳肩,像是在說“你能怎麽辦呢?”,把一個黑色皮質手提包放到大腿上,打開,找出一包香煙,抖出一支,遞過來,我搖頭拒絕,但是掏出打火機,替她點上了煙。棕發女人吸了一口,把下一句話和煙霧一起吐出來,“我叫朱莉。”

“魯道夫。”我說,随便選了跳進腦海的第一個名字,很可能是因為幾個小時前酒店大堂裏有小孩在唱《紅鼻子馴鹿魯道夫》。聖誕節都已經過去一周了。

“你好,魯道夫。”朱莉把煙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看着我。不知道為什麽,她讓我想起伊爾莎。最近幾年我經常在陌生人臉上發現實際上并不存在的熟悉線條,從他們的眼睛裏看見另一個人的眼睛,這是疲憊的征兆,我從老兵嘴裏聽說過。

“德國人,我猜?”朱莉繼續說,把書簽放進小說裏,合上,收進手提包。

“對。”我說,“原諒我的口音,我近幾年才開始學英語。”

“我覺得你已經說得非常好了。”

“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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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在夏天過來的話,對英國的印象應該會好一些。至少不會是,”她沖窗外的大雪和車廂裏昏昏欲睡的旅客打了個手勢,“這樣的。”

“可惜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假期。”

我們就這樣繼續交談了一會。陌生人之間的閑聊,像掠過湖水的飛蟲,輕輕觸碰發亮的水面,從不深入。十分鐘過去了,然後是二十分鐘,一個穿着制服的列車員匆匆走過,往車頭的方向去。過道對面那個歪着頭打鼾的男人被腳步聲驚醒,發現車還沒有動,低聲抱怨起來。

“那麽,魯道夫。”朱莉摁熄煙頭,疊起雙手,她戴着戒指,細細的一圈金屬,花冠狀的底座緊抓着一小顆藍寶石,“是什麽讓你在這種天氣裏非去布裏斯托不可呢?”

這應該是她一開始就想問的問題,只是礙于禮貌,仔細鋪了一層關于天氣、旅行和英格蘭地理的軟墊,才終于抛出來。我花了一分鐘思考該怎樣回答,最後決定說實話:“我去找某種東西,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也不确定能不能找到。”

我的臨時旅伴高高挑起眉毛,仿佛我剛剛抛給她一個燙手的鐵球,而她不知道怎麽才能接住。最後她攤開手,看着我的眼睛:“這世界上的所有人難道不都過着這樣的人生嗎,大哲學家?”沒等我回答,她笑起來,取出第二支煙,用火柴點燃,“有朋友在那邊接你嗎?”

“不,不算是朋友。我給她發了電報,她不介意我拜訪,如此而已,她不會去火車站接我的。事實上,等我到了布裏斯托,也許已經太晚了,明早才能見到她。”

朱莉從喉嚨裏哼出一個拖長的單音節,露出了然的笑容。她肯定以為我是去見女朋友的,完全不是這麽回事,但我不打算向陌生人解釋來龍去脈,就讓她這麽以為好了。朱莉沉默地抽着煙,我們兩人都看着窗外的風雪。天空暗了一個色調,被烏雲遮住的太陽很快就要熄滅了。

火車突然又震顫了一下,鳴笛,悠長的嗚咽聲,車輪與鐵軌摩擦,尖細的吱吱聲過後是有節奏的轟隆轟隆。我們繼續前進,穿過翻卷的風雪和濃稠暮色。

朱莉比我早一站下車,之後再沒有新的旅客上來,對面的座位就這樣空着。雪變小了,但還在下,車窗外像沼澤深處一樣黑,偶爾閃過農舍的燈光。玻璃映出我自己的影子,我盡量不去看。如非必要,我不照鏡子,避免裏面的臉影響我的面具。

到達布裏斯托市中心的時候,晚上十點已過。早前我在火車站随手買了一本給游客的便攜地圖冊,此刻我站在路燈下面艱難地分辨那些蠅頭小字。景點畫得很大,我想去的那條街卻沒有名字。最終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流浪漢把我帶到“棕榈周日”旅店門前。差不多二十年前,安德烈離開柏林之後,就是在這棟昏昏欲睡的破舊建築裏租了頂樓客房。

這地方竟然還沒有倒閉,恐怕也快了,看起來沒有人在修繕,裏面和外面一樣冷,門廳的拼花地板仿佛化膿潰爛的皮膚,已經不剩多少完好的木板了,為了節省成本,破損處填上了凹凸不平的水泥。前臺沒有人,放着一個老式黃銅桌鈴,我按了五六次,終于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腦袋從蟲蛀的布簾後面探出來。

“我需要一個房間,一晚。”我說。

布簾後面的男人坐到桌子旁邊,搔了搔腫脹的酒糟鼻,“幾晚?”

我只好再說了一遍,把現金放到他面前,解釋說我喜歡安靜,因此想要頂樓的房間。酒糟鼻男人低聲咕哝,翻出挂着號碼牌的鑰匙,拍到桌面上,指了指樓梯的方向,重新消失在肮髒的布簾後面。

樓梯是磚砌的,仍然堅實,但通往頂樓房間的卻是木樓梯,灰塵像深冬的積雪一樣厚。我拎着提包走上去,打開門,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好像這是別人的卧室,而我是個不受歡迎的客人。我在很多地方都有這種感覺,它很快就過去了,我放下行李,開燈,坐在床上,環視這個旅店房間,床頭櫃,白色燈罩,地板上的棕色污漬,發黴的牆壁,傾斜的窗戶和屋頂,寫字臺,靠背椅,鏡子,陶瓷洗手臺,衣櫃。我想象安德烈走進門來,脫下外套,搭在椅子扶手上——他總是這麽做的,從來不用衣帽架或者鈎子——然後踱到窗前,注視已經入睡的布裏斯托市。他在想什麽?柏林在他的腦海裏嗎?

我站起來,也走到窗戶前面,安德烈的幻影消失了。玻璃映出我的臉。遠處,墨藍色的夜空襯托下,教堂的尖頂刺向漸漸消散的雲層。雪已經不下了。整座旅館靜悄悄的,也許只有我一個旅客。我鎖上門,從行李裏拿出手槍,放到枕頭旁邊,老習慣,有武器在,我會睡得好些。我裹着外套直接躺下,關上燈,但沒有拉上窗簾,明天天一亮我就會起來,去見一個人。

————

開在碼頭不遠處的釣魚用品店挂着嶄新的招牌。冬天,幾乎沒有生意,店堂空蕩蕩的。櫃臺後面那位曬得黝黑的先生告訴我,店鋪是一年前易手的,原先的女主人做了一次心髒手術,不能再繼續打理店鋪了,不過她和她的丈夫就住在釣魚用品店後面的小平房裏。如果我想見他們,穿過後門出去就行。

我就這麽做了。走過堆積着釣線、魚竿、成桶魚餌和潛水服的倉庫,推門踏進陰暗的後院。地上的積雪沒有腳印,完整潔白,樓梯上的也是。我按了按門鈴,沒有聲音,只好敲了敲門。裏面傳來軟拖鞋摩擦木板的聲音,門打開了,露出一個年輕女孩的臉,大概是護工,她問我有沒有事先通知梅森太太,我說有。

五分鐘之後,我局促不安地坐在凹陷的長沙發裏,面前放着一杯迅速冷卻的茶,等着梅森太太。卧室門打開的時候我跳了起來,看着年長女士走過來。她穿着一件深藍色毛衣,戴着一串珍珠項鏈,右手有戒指,一塊皮帶纖細的手表圈着手腕,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飾品。安德烈的眼睛顯然遺傳自母親,一樣的綠色,讓人想到海藻、深水和苔藓。她露出微笑,邀請我坐下,問天氣是不是為我的旅途帶來了很多阻礙。

“不算太嚴重。”我回答,用德語,她的臉好像一下子亮了起來,很多年沒人和她說過德語了,“謝謝你沒有拒絕我,梅森太太。”

“我不會拒絕卡爾的朋友。”

“我在電報裏沒能好好介紹自己,我姓沃格爾,萊納·沃格爾。卡爾在柏林的時候,我曾經和他一起工作。”

這個名字就像落在舌頭上的一小撮沙子。“卡爾”這個名字在我記憶裏喚起的是一張空白的畫布,我不能把它和安德烈聯系在一起。為了不去看那雙屬于母親的眼睛,我又喝了一口茶,把目光移到電話旁邊的相框上,離我最近的那張照片想必是蜜月旅行的紀念品,安德烈的母親和繼父在烈日下看着大海,不知道是哪裏的海,葡萄牙?希臘?另一張黑白照片是年輕的安德烈,穿着軍服,戴着皇家工程兵的肩章,看起來不會超過二十歲。我克制住伸手把相框拿起來的沖動,放下茶杯。

“那麽,您也在渡輪公司工作?”梅森太太問。

我完全可以回答“是”,說一些禮貌的廢話,道別,沖上火車逃離這座困倦的海濱城市,但這樣就完全浪費我從蘇黎世到這裏一路積累的勇氣了。我清了清喉嚨,對方想必感覺到了我的緊張,坐直了一些,一只手放在珍珠項鏈上。

“不,梅森太太,我不在渡輪公司工作,卡爾也不是。事實上,這就是為什麽我想和您見一面,我認為……”我的句子開始變得散亂,“我認為您應該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您有權知道,我應該早點來的,但當然,六處不會讓我接近您,現在不同了,現在他們覺得無所謂了,那麽多年過去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沃格爾先生。”

“梅森太太,我來這裏,是為了告訴您1961年8月13日淩晨發生了什麽。”

————

我起先說得很慢,因為不确定該從哪裏開始。後來故事本身接過了缰繩,自己往前奔跑。安德烈的母親安靜地聽着,緊緊攥着手帕。她就像任何一個已經習慣于苦難的人那樣接受這個故事:不質疑,也不反抗。中途我們只被打斷了一次,梅森先生散步回來了,我重新介紹自己,複述我的來訪目的。他不是很能聽懂德語,但始終坐在妻子身邊,握着她的手。

“我認為這是我欠卡爾的,我必須讓你們知道他不是因為什麽愚蠢的滑雪事故喪生,我認為這是我的錯。”為了不讓沉默持續太久,我最後這麽說,作為我的結案陳詞,“我真的很抱歉,梅森太太。”

她看着我,有那麽幾秒鐘,我擔心她會昏過去。她松開了丈夫的手,往前傾身,拍了拍我的手臂:“沃格爾先生,這當然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道歉,我想卡爾和我一樣,都很高興你活下來了。”

我想說點什麽,但哪一個單詞都顯得不合适。年輕的護工走開了,不一會又回到客廳,遞給我餐巾紙。我強迫自己深呼吸,等着喉嚨裏的堵塞感消退,梅森太太問我想不想要一杯水,我搖搖頭,站起來,感謝他們的時間,道別。

“沃格爾先生。”

我回過頭,看着安德烈的母親。她拿起電話旁邊的相框,走過來,遞給我。我盯着照片上安德烈的臉,不敢伸手去接。我擔心這一個簡單的動作會洩露我和安德烈的最後一個秘密,讓這位母親猜出一些她不想知道的事。

“就當是一份禮物,沃格爾先生。”梅森太太把相框塞進我手裏,冰涼的黃銅緊貼着掌心,“我留意到你看了這張照片好幾次。”

“對不起。”

“我剛才說過了,完全沒有必要道歉。”她幹瘦的手指短暫地覆蓋在我的手背上,“我很感激,沃格爾先生,謝謝你把卡爾的事告訴我。”

我帶着相框離開。太陽照亮了港口,積雪正在融化,布滿了濕漉漉的光點。在我的想象裏,安德烈走在防波堤旁邊,戴着那頂舊帽子,不快不慢,也不回頭,就像我們在柏林街頭趕赴安全會面地點時那樣。我在碼頭邊找了一張油漆剝落的長椅,呆望着港口裏林立的桅杆,海鷗從垃圾桶裏拉扯出一串纏繞着罐頭、紙盒和腐爛食物殘渣的塑料繩,啄了幾下,失去興趣,展翅飛向互相緊挨在一起的小型漁船。

預定的火車還有三個小時才開出,還有時間。我已經查到當年安德烈在哪家中學教德語,今天下午,火車會把我帶到埃克塞特,那裏會有人記得安德烈,而我會小心翼翼地搜集他們的記憶。

鐘聲敲響,十一點了。太陽差不多移動到頭頂,耀眼,但不溫暖。烏雲遠遠地盤踞在海水和天空交接的地方。我動身返回旅店,把相框裹進外套裏,保護我的幽靈,不讓他經受潮濕的寒風。也許我會再回到這裏來,在某一個仲夏。也許我有一天會故事講給另一個人聽,完整的故事,柏林,兩個陌生人,一堵牆。在此之前,我必須先把碎片收集完整,必須走完這片風暴過後的海灘,拾起被潮水沖上岸的碎木頭和小塊金屬,假裝能夠複原那艘已經沉沒的船。

【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Mnemosyne,希臘神話中的泰坦女神之一,掌管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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