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她會義無反顧地愛她
第43章 她會義無反顧地愛她。
下山的路不比上山那般崎岖難行, 道路平坦許多。馬車行得平穩,申時便将人穩妥送到了相府前。
夏荷一早便派人進宮遞了口信,得了應允, 準許溫瀾生徑直入宮面見殿下。
溫瀾生得入趟宮,故而未下馬車, 仍是穩穩坐在車內。
祝綏将離之際,忽覺不安, “要不還是令人給殿下傳信,你不要入宮了。”
溫瀾生笑着拍拍她的手, “哪有這樣的道理, 豈不失禮。”她擡手為祝綏理了理衣襟, “不是說餓麽, 去吩咐廚下做些吃食,等我回來。”
祝綏卻執拗地攥緊了她的手, 眼中滿是央求之色, 急切地說道:“那我陪你去, 我在宮外等你。”
溫瀾生知道她在怕什麽,眉目溫軟,輕聲哄道:“我帶上了秋竹, 你莫怕。我定好好回來。”
溫瀾生是為正事而去, 祝綏知曉不可再留。雖滿心的擔憂與不舍, 卻也只能無奈松開手, 眼睜睜看着馬車再次辘辘前行,緩緩駛向宮中。
這幾日未曾回返相府, 院中已然取下了新春時節的裝點物什, 往昔那一片喜慶熱鬧的景象不再,重新恢複了其一貫的典雅闊秀之态。
踏入府門, 祝綏只覺心間空落落的,一種難以名狀的孤寂之感湧上心頭。
入得卧房,祝綏尋來一只精致的花瓶,将那從寺廟帶回的雪松枝輕輕插入其中,将其放置于梨木高幾上。
幾日安适,一晃便過。
她懦弱逃離般,在這幾日裏,總是刻意地不去思忖那些紛繁複雜、波谲雲詭的紛争之事。
只一心守在溫瀾生身旁,滿心滿眼裝着的都是她的一颦一笑。
好像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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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下被活生生地拽出來,她的思緒變得有些遲鈍。
明日休沐便止,一切都将回歸正軌,衆臣恢複上朝,停頓了些許時日的皇位紛争又會再起。
算算時日,皇帝身體鏽枯,幾欲病入膏肓。待皇帝行将就木,暗伏的繼位之争便會被推上明面。
留給她們的時間不多了。
可現下皇帝制衡之意不止,處處打壓太女,默許長公主培植勢力。
更為棘手的是,現如今,就連洵親王殘留的羽翼,以京兆尹為首的那方勢力,竟也要摻和到這場紛争之中來。
各方勢力步步緊逼,相互勾結又相互制衡,如此局勢之下,太女殿下所處的境地,比起上一世來,更是艱難萬分,猶如深陷泥沼,舉步維艱。
還有容祈玉,容祈玉怎麽處理?
祝綏想起那張癫狂清疏半摻的臉來,仿若失了神魄,目光凝滞,呆愣地撥弄着那插于瓶中的松枝。
心猿意馬間,不慎扯落數縷針葉。
溫瀾生有門客身份,太女那處幾乎便是她一個人在費心操持。
回想起上一世,争權進入後期階段,局勢緊張到了極點,一觸即發,恰似弦滿之弓。
于是溫瀾生幾乎每隔一日便要入宮一趟,朝乾夕惕,勞頓過甚,容顏漸悴,形銷骨立。
那時溫瀾生一日要喝數碗湯藥,卻仍是微恙纏身,日日咳嗽,面容蒼白,好似弱柳扶風。
祝綏心疼,想令她多歇歇,卻聽她笑着安撫道:“此事也是為了我自己。待太女榮登大寶,四海升平,方可安歇,現下不急。”
上一世局勢尚且明朗,她便那般勞頓。
可這一世局勢更糟。
待開了春,紛争更為激烈。她的疲累,較之上一世,只會增不會減。
若自己還不能妥善地處理好容祈玉這邊的棘手之事,那豈不是——成了她的累贅。
如果她耗盡心力,助太女殿下成功繼位,卻因自己未能及時處理掉容祈玉而再次死亡……
祝綏思及此處,打了個寒顫,心髒驟縮,如灌滿鉛水,沉重挫痛。
她連忙甩了甩頭。
不行。
她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雖然痛苦,但修複位面後,容祈玉還能再活。可如果不早日除掉她,等到位面被抹除,那才是什麽都沒有了。
她不能讓容祈玉得手。
祝綏一念及此,急忙喚了辛夷。
這幾日過得安生,辛夷也不擾她,她差點忘了辛夷的存在。
【在呢在呢,啥事兒啊?】辛夷打了個哈欠,懶聲問道。
“我還有多少積分?”
【喲,想起正事了啊。】
辛夷懶聲調侃,仍是回道:【修複進度40%,剩餘積分6500。】
“夠……夠除掉容祈玉嗎?”祝綏發現自己的聲音在抖。
【很明顯,并不能。】辛夷挑眉,【現在能夠提供的支持有——在她晚膳中下毒,或者讓她出門時被馬車撞,這是兩個最容易讓她死的方案了,你要選嗎?】
她見祝綏緘默無言,輕嘆一聲,緩聲道:【可對方什麽實力你也清楚的。用積分估計除不掉她。】
祝綏聞得此言,雙手十指不自覺地緊攥,指節泛白。
用積分都除不掉她,難不成還能指望赤手空拳與她搏命将她殺了?
【這一世太女殿下那處行事艱難,如果可以,你還是多留點積分幫她上位吧。】
“那溫瀾生呢?”祝綏目光空洞,喃喃問道,“不除掉容祈玉,溫瀾生就會死。”
“你是要讓我看到,溫瀾生費盡全力将太女扶上位後,最後卻還是死在容祈玉手裏嗎?”
“她會很疼。她雖然沒和我說過,但是她會疼。我知道,她很怕疼。”
溫瀾生很怕疼。
她寫的。
連磕破膝蓋都會痛得掉眼淚的人,卻在上一周目眼睜睜看着一把匕首埋入自己心口,感受着血液溢出,身體變冷,最後死在了無人知曉的夜晚。
祝綏幾乎不敢去想那時的溫瀾生有多害怕。
有多絕望。
又有多痛。
溫瀾生的死亡在她腦中越來越清晰。
她覺得自己好像站在萬丈之上的懸崖,谷底便躺着溫瀾生上周目的屍體。
她睥睨着,瞧得一清二楚。被一支冰冷匕首釘在枯地,被粘膩的血液浸泡,蒼白臉龐覆滿病翳死氣。胸腔上溢出的暗紅,像綻開的花。
崖頂的冷風呼嘯,如同結了冰,灌入她的鼻腔,帶着血腥的氣味。
祝綏的身體不自知地開始發抖,眼前的景象也開始扭曲模糊。
她想縱身躍入崖壑,最好撞碎在溫瀾生的身邊。
邁步之際,心髒卻被鋒利銳意毫不留情地貫穿。
她回頭望去——原來是上一周目那把匕首劃破時間,伏殺了現在的她。
祝綏痛得落了眼淚。
淚水砸落地面,濺起微不可察的塵埃。
辛夷望着失态的她,忽而變得啞然。
須臾,她小心翼翼試探着開口道:【如果實在覺得不行,你要不還是出來吧。也好過在裏面掙紮,折磨自己。】
【對方确實強大,這不是你能改變的。】
祝綏聞言,呼吸變得急促,曲指擦去淚痕,堅定搖搖頭,“我要陪着她。”
她早就決定好了,要義無反顧地愛她。
就算世界崩塌,她也要陪溫瀾生到分崩離析的那一刻。
【你……何必呢,你自己也知道,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你終究……】
“夠了!”祝綏陡然怒喝,雙目猩紅,顫着手捂住耳朵。
辛夷噤了聲。
空白的沉默,令人窒息。
卧房裏只剩下微弱的呼吸聲。
俄頃,似是回過神來,祝綏垂頭緩聲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耳邊是漫長的空茫,薄膜包裹着血管的跳動,口中蔓延開一片毫不講理的血鏽味——
心髒好像在流血。
淚痕延出一片水跡,蒸發的時候将空氣也鍍上寒意。
這一刻,祝綏忽然清楚地明白,原來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原來她注定會失去溫瀾生。
原來她的結局就是看着自己筆下的人物自相殘殺,而自己無能為力。
所謂的平簽,臆想中的轉機,不過是鏡花水月,虛幻不實,皆為泡影。
此前的逃避,只是将那必然到來的痛楚延遲。
好像上蒼為懲戒她的怯懦,使得這遲來的痛楚愈加深沉、尖銳,勢不可擋。
如同當頭一棒,好讓她徹底清醒。
該醒了。
在京城最後一場雪落下之前,祝綏被凍斃在了遲來的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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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朝日,皇帝坐在上位,仍有睥睨天下之勢态。
只是面頰凹陷,龍袍下的身體愈發瘦弱。
京兆尹執笏出列,恭敬跪地,高聲道:“冶川王、淳平王、承儀王等京畿宗室聯名上書,臣請代奏。”
皇帝張開烏紫的唇,刻意沉聲道:“準奏。”
京兆尹瞥了太女一眼,開口道:“陛下聖鑒:臣等京畿宗室諸王,伏惟陛下禦極以來,治化昭彰,海宇升平。然自納太女殿下削減食祿之議,時運乖蹇,物價騰踴,民生多艱。”
他刻意在“太女殿下”四字處停留片刻,一字一頓念得清楚,似乎是為了讓這老皇帝聽清。
“臣等忝列宗室,雖蒙聖恩眷顧,然食祿之數,僅足糊口,實難維持宗室之體統與威嚴,亦難以應諸般用度之需。”
“往昔歲月,食祿尚足支應,今則捉襟見肘,若長此以往,恐致宗室衰微,有損皇家顏面。臣等不勝惶恐之至,謹拜表以聞,伏候聖裁。”
皇帝的胡須抖了抖,精明雙眼微眯,“有損……皇家顏面?”
他的聲音像利鋸割過,嘶啞嘲哳,但任誰都能聽出其中潛伏的怒意。
衆人紛紛跪地,“陛下息怒!”
崔秀以額觸地。
前幾日,她與溫瀾生便商談過此事。
當時她上奏削食祿,皇帝是準了的,只是全權交由自己處理,那奏表皇帝也只是堪堪瞥過,并未仔細查看。
現下倒追起責任來了。
不過是見不得自己鋒芒畢露,換着法打壓自己。
被訓斥兩聲,也就罷了。
多虧溫瀾生,倒是提醒她日後對這幾個人多加防範。
幾乎不用想,便知道京兆尹勾結這幾個宗室,就是為了給她添堵。
洵親王已沒,他倒是不甘心,見不得自己好過。
只是當真有這麽巧麽?
洵親王餘留勢力與自己糾纏,背後的受益人是誰,一瞧便知。
好皇姑。
當真心狠。
崔秀雙目輕閉,便聽得那清朗悅耳的女聲響起:“陛下請息怒。此事并不難辦,只陛下龍體寶貴,切莫因這小事動怒。”
皇帝聽到崔岚的聲音,胸腔微微起伏,順了順氣,眯眼道:“太女,你便這麽見不得宗室好過?”
崔秀怎麽敢擔這麽大的責。
削弱宗室勢力,向來是準儲君憂心繼位不順,在上位前所行之事。
可她不是。
她不過是因親眼目睹那幾個無所事事、游手好閑之宗室肆意剝削百姓,致使民不聊生,心中義憤難平,方出此策。
可她敢說麽?說了便是辯駁,便是頂撞,便是不忠,便是意圖篡位。
溫從珂見情勢不妙,沉聲言道:“陛下且息怒。殿下所行,乃是為百姓福祉……”
“朕未令你言!”皇帝猛拍龍椅,話語剛落,便氣急咳嗽起來。
“陛下息怒!保重龍體!”衆人紛紛又勸。
皇帝的呼吸越來越粗重,目光如同毒蛇吐信,悄無聲息舔上崔秀伏地的身影。
崔秀的指尖撘在地面,微微顫了顫,随後閉眼朗聲道:“兒臣做錯,自願受罰!還請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殿內靜下了。
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笑意。
這場鬧劇最終以崔秀讓步結束。
大朝已散,衆人皆斂聲屏氣,腳步匆匆離去。
含元殿外,崔秀身姿筆挺,靜靜伫立,擡眸往向京城的天空。
灰暗陰翳,沉甸甸地壓在皇宮上方。
料想還有場雪。
身側傳來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一人款步而來。
“殿下受委屈了。”崔岚的聲音平淡得像初冬的井水。
崔秀笑了,“皇* 姑,你我心知肚明。此事過後,才是真正的開始。”
崔秀受罰後,二人勢力便漸趨平衡,皇帝深謀遠慮,定是對自己的制衡之效頗感滿意,之後只會冷眼旁觀,不會再出手。
崔岚唇角也揚起,眼中風情萬千,“若殿下得登大寶,可願許我一事?”
“皇姑認輸?”崔秀未曾料到她會這樣說,神色微怔。
崔岚搖搖頭,望着她的眼睛,語氣鄭重地再次問道:“你只說,願不願?”
“是你性命?”崔秀艱澀開口。她想說,皇姑,我從未想過要取你性命。
可是崔岚說:“不是。”她目光平淡,直直地望向那高大巍峨的朱紅宮牆,“是我那寵姬的性命。”
她擡眼,覺得宮裏好像囚牢。
灰暗天空中飄來白色碎粒。
京城的最後一場雪悄無聲息地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