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種無法遏制的癢
第51章 一種無法遏制的癢。
容府嚴深, 卻還是被春風撬開縫隙,灌入早春暖意。
春光乍洩,柔得像粼粼溪水。容祈玉孤坐院中, 對着玉石桌案上的圍棋殘局凝眉深思。
黑子白子錯落其上,殺得你死我活, 分不出勝負。
檐下,那只鹦鹉安分地縮在籠中, 将喙埋入翅膀,鳥目輕閉, 在春意俨然中昏昏欲睡。
[那醫僧被牽扯到崔岚身上, 明顯是要陷害她!你若再不動手, 溫瀾生幫着崔秀搞垮崔岚, 到時候便真的回天乏力了!]
容祈玉執起黑子,挪開一寸, 欲将白子圍追堵殺, 不緊不慢道:“你用了那麽多積分, 還是沒讓崔秀倒臺。她憑自己的腦子,卻讓崔岚步步行得不順。”
她落下那子,唇邊浮起幾分笑意, “孰優孰劣。”
女人咬牙, [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你大可不必這樣譏諷我。若贏不了, 我們都得死。]
“為什麽不直接把崔岚按上帝位?你不是本領通天麽?”容祈玉聲音悠悠的,眼神落到棋盤上, 似乎真的在一心解這殘局。
[呵……你天天發瘋, 花在你身上的積分就不下一千五。你以為我還能怎樣?事情遲遲沒有進展,積分用一點便少一點。]
[我勸你別生其他心思, 趁早把溫瀾生殺了。你若逼我進位面親自動手,那時用的可是你的軀體。]
[你若不願殺,那便我來殺……]女人怪笑起來,聲音尖銳難聽。
容祈玉指尖一顫,黑子落歪去了別處,讓白子拉扯出幾分餘地。
她按捺下心中殺意,腦中又開始隐隐泛疼,抖着聲道:“她有人幫,我很難殺得了她。”
[只要能讓她陷入瀕死狀态,對方積分一定不夠救回來!] 女人語速極快,似是忿然, [我給你毒藥,你必須得一擊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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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聲落地,棋盤上多出一包毒粉。
[我要多留點積分幫崔岚,你自己給她下毒。這毒霸道,只要中了,必死無疑。]
陽光浸潤棋盤,攀上容祈玉的指尖,可她還是覺得冷。
像結成冰。
前路也像結滿冰。還要再走多久,這冰才會化?
明明已經是春天了。
她定定看了那包毒粉許久,指尖微顫,将其收入袖袋,輕聲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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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內,皇帝将呈上的苦澀湯藥一飲而盡,旋即感到氣血充盈,腦中清明。
他将藥碗擱下,意猶未盡般舔了舔唇,目光移動到一旁靜立的醫僧。
琉璃宮燈散發出均勻柔和的光,緩緩浸染那醫僧的眉目。
明明是個男人,眉目卻妖冶無比。膚如細玉,不見瑕疵,唇如紅櫻,不點而朱。
一身高潔幹淨的素藍僧袍,卻遮不去他一身凡塵味。
“自服用過高僧熬制的湯藥後,朕越發覺得覺身體舒泰。”他撫着白須,笑得皺紋越發深刻。
醫僧掌心合十,恭敬垂首:“能助陛下龍體安健,亦乃無上功德。貧僧喜矣。”
皇帝從檀木幾案後踱出,拇指将手中的那串盈潤的佛珠按着,朝他點了點,“朕欲留你在太醫院,保你一世榮華富貴,你可願?”
醫僧眼珠微轉,垂下眉眼,細聲弱氣:“陛下聖恩,貧僧惶恐。然貧僧乃方外之人,志在雲游四海,普濟衆生。陛下之疾,貧僧不過略施援手,實不敢居功。”
“還請允貧僧離去,雲游四方,于市井街巷、窮鄉僻壤,為萬千百姓施醫贈藥、祛病消災,所積功德之廣,必能福澤萬朝,護佑社稷。”
皇帝聽聞這話,定定望着他恭順眉眼,長嘆一聲,“既是世外高僧,朕也不可強求。”
這聲嘆息,悄無聲息地在皇宮中游蕩開去。
二月十七,從修淩寺來的醫僧離了宮。
走前,他留了最後一碗湯藥,道陛下服用後,龍體便可恢複康泰。
皇帝自然是歡喜地一飲而盡。
連用十餘日湯藥,他已覺通體舒暢,好似先前的乏力萎靡被清蕩,晝夜間仿佛年輕了十歲。
二月廿一早朝,皇帝停藥後的第四個早晨,頗覺神清氣爽,神思清明。
他穩居上座,冕旒下的臉仍是蠟黃枯幹,眸中沉寂已久的野心和掌握滔天權勢的自滿卻如山林野火,熊熊而燃。
丞相不動聲色輕瞥一眼,立刻出列禀奏:“陛下面色紅潤,龍體安健,洪福齊天,真乃上蒼庇佑,萬朝之幸事!”
他恭敬下跪,額頭觸在交疊的手背:“願陛下千秋萬歲,福壽康寧!”
衆臣恭敬俯首,齊齊跪在他腳底,“願陛下千秋萬歲!”
皇帝的眼神如同毒蛇吐信,将衆人跪地的身影一個個舔過,喉中哼出滿意的輕笑。
幹枯起皮的唇微微顫動,勾出一抹得意的上揚。
這天下還是他的。
大臣一個個出列禀奏。
政務奏表一道一道呈上來。
皇帝忽覺心中悶滞血氣,無名癢意攀上肺腑。他急忙咽下喉中鐵鏽之意,五指驚慌地攥緊,手背上青筋虬結。
無礙……他現下身體安健……
可是癢,好癢。心尖在癢,喉嚨也癢,胸腔更是癢得不行。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啃噬他的血肉。
他頭皮發麻,卻極力坐直身軀,欲撐出天子威嚴。
廷尉方禀完,光祿勳正出列欲奏,卻聞得那背靠龍椅的男人忽而重重一咳。
如同平靜湖面被投入石子,衆臣紛紛往上看去,便見皇帝嘴唇翕動,猛然噴出一口猩紅,明黃的龍袍沾滿鮮血。
龍面蒼白毫無血色,冕旒之下雙眼一翻,皇帝像被抽去筋骨的肉泥,癱倒在華貴闊大的龍椅。
“陛下!”衆臣紛紛往前湧,擔憂焦急的呼喊聲嘈雜不已,方才還井然有序的含元殿瞬時亂作一團。
崔岚眯眼,眉目一沉,并未将眼神分給皇帝,卻悄無聲息地望向太女。
太女似乎有所感應,在重重人影中,在紛亂嘈雜中,擡眼與她對視。
旋即溫順地颔首,似乎對她的皇姑極為恭敬。
崔岚見她姿态捏得假惺惺,冷笑一聲,紅唇翕動,無聲道:“別忘記。”
亂哄哄的聲音像是空茫,挑撥着神經,卻令五感更加敏銳。隔着衆臣,隔着大殿,崔秀讀懂了她的唇形。
別忘記?
別忘記什麽。
崔秀身形一滞,忽而想起那天,京城落下最後一場雪。崔岚站在含元殿外,用指尖去觸空中的鹽粒,語調平靜卻帶着不忍:“我要她活着。”
涼意在指尖化開,一場鹹雪下到了春日。
兩人之間的暗湧像是被生生隔開,隔在混亂的殿外。
窦無疑弓着身子沖到皇帝身邊,尖而細的嗓子喊破天際:“太醫!太醫快來!”
人影晃動,喧嚣不已。含元殿好像一鍋沸水,灼得人心焦。
丞相額邊青筋凸顯,沉目高聲喊道:“靜——”
皇帝不省人事,丞相現下是這殿中官職最高的人。衆人聞聲,像是被打了一針安定劑,齊齊冷靜下來。
“衆臣離殿靜候,太醫速速來診。”
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儒相如是吩咐,衆人便焦急着退出殿外。
将至午時,日頭強烈。
偏殿開啓,衆臣被迎了進去——又或是被押了進去。皇帝在上朝時分暈倒,殿內沒一個人脫得幹淨關系。
緣由查出來前,無人可離宮。
靜,靜得人心慌。好似山雨欲來風滿樓,偏殿也被冷風灌了個徹底,衆人打了個寒噤,沒有一個大臣敢說話。
皇帝的親衛持刀守在殿外,叫一只蒼蠅也飛不出去。
龍榻上,皇帝面色蒼白,又像覆了層蠟,額邊的冷汗滑膩膩的,像無數小蛇,鑽入蜀錦細織的衣領。
雙眼緊閉,雙唇皲裂蒼白,毫無生氣,像枯朽的腐木。
章太醫将兩指搭上皇帝細瘦的手腕,覺得陛下額邊的冷汗好像流進了他心底。
他擡起左手,用寬大的衣袍擦拭額邊汗水,方擦拭完,額邊卻立馬又浮出更多冷汗。
怎麽擦也擦不盡。
探完脈象,他兩腿一軟,跪了下去。
崔秀跪在一旁,面上浮出幾分焦急:“章太醫,陛下這是怎麽了?快快道來!”
章太醫抖着聲道:“陛下內裏耗空,氣血虛浮,周轉不暢,比未服那湯藥前更加虛弱!”
崔岚跪在另一邊,聞言緩慢閉眼,卻将脊背挺得更加筆直,好似雪中修竹。
“為何還不醫治?”她問。
章太醫一把年紀,胡須抖個不停,“陛下本來便龍體虛弱,只能靜養。現下更是……油盡燈枯……”
“這是當今聖上,你想好再說。”崔岚神色平靜地打斷他,明豔眉眼冷淡,帶着壓迫意味,落到他身上,激出他一身雞皮疙瘩。
章太醫吞咽了一下。陛下龍體珍貴,一個治不好便是全家掉腦袋。
他心下分明已經打起了退堂鼓,現在這般被逼着,反而卻又生出些勇氣。
他咬牙,将面上冷汗抹掉,一字一頓道:“微臣盡力。”
又喚了幾個老資歷的太醫進來,便緊鑼密鼓地開始救治。
說是救治,其實便也只是想辦法将皇帝的命吊回來。
陛下當真油盡燈枯,內裏虛透得脈象都快摸不到,像是被蛆蟲無知無覺地将他的血肉蠶食幹淨。
太醫個個頂着腦袋辦事,大氣都不敢出,只顧着手下動作。
皇帝若這時死了,還有得争麽?
崔岚脊背挺直,在腦中盤算多時,最終得出答案。
聊勝于無。
所以得将他的命給吊回來。
哪怕只剩一口氣,也得讓那遺诏落不下去。
皇帝病危的消息定已經傳出去了。阿弦聽聞風聲,定在趕去容府的路上。
阿弦……
她的阿弦。
崔岚垂眼,覺得心尖好癢。是一種無法遏制的癢,像一種渴意,又像一種瘾,傳到指尖,讓她近乎痙攣。
崔秀終于開口了:“窦公公,可別閑着。是否有人欲謀害陛下,其中緣由得細細查來才是。”
窦無疑聞聲,暗中瞥向長公主,見她神色坦然,便低聲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