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縫不好碎裂的痕
第56章 縫不好碎裂的痕。
金鱗宮內, 老皇帝靠在龍榻,睜着渾濁的眼,雙唇烏黑, 面上遍布瘡斑。
崔岚不着痕跡地打量過他的面容,面上不顯, 心下卻啧啧輕嘆。
真不知道容祈玉用的什麽法子,竟真能就這般将他的命堪堪吊住。
卻也只是吊住, 其餘的同死人似乎已無區別。
幹癟的肉骨,渙散的眼神, 一片死寂的面容。
崔岚似乎都能隐隐聞到他身上那股陳腐肮髒的氣味, 像是死亡。
她用手帕掩了下唇, 接過一旁侍女遞來的藥碗, 玉勺輕緩地舀了個八分滿,又輕輕吹過, 這才穩當遞到他唇邊。
“來, 皇兄, 岚兒喂您喝藥。”她面容溫婉,動作又輕又緩,瞧去溫柔至極。
皇帝濁黃的眼珠輕輕轉了轉, 随後死死釘在崔岚面上, 口中發出“啊、啊”的聲音, 好似烏鴉怪叫。
崔岚微笑, 面上從容,手中玉勺又往前抵了抵, “皇兄先喝藥罷, 龍體珍貴。有什麽要說的一會兒再告訴岚兒。”
話語剛落,形同枯屍的皇帝不知哪裏來的力氣, 倏地擡手,将她手中的藥碗猛然掀翻。
粘稠苦澀的藥汁悉數潑在了崔岚的緋色鳳袍上,斑駁難聞。
一旁的侍女見狀,面上滿是驚恐,連忙跪到她身邊,用手帕慌亂地為崔岚擦拭衣裳,整個人抖得不像話。
崔岚皺着眉,捏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的動作,“別碰本宮。”
侍女聞言連連點頭,将手縮回,身形仍舊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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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岚松開她的手,冷淡道:“去,再熬一碗藥來。”她擡起鳳眸,對上皇帝驚悚哀求的眼神,溫聲開口:“章太醫說了,這藥一頓都斷不得。”
侍女連忙應了,起身正欲出殿,卻又被那高如懸月的長公主喊住:“慢着。”
崔岚起身行到她身邊,思量一番,旋即湊近那侍女,鼻尖幾乎抵在那侍女的脖頸側,輕輕嗅聞。
侍女渾身僵硬,吞咽了一下,緊張到喉間幹澀。
崔岚拉開距離,皺眉望她:“你熏了玉梨春?”
侍女抖聲應了。
“在陛下身側服侍,怎可熏染這般濃郁香料?”崔岚好整以暇,挑眉瞧她。
侍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磕了好幾個響頭,涕淚交錯道:“奴婢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長公主殿下開恩……”
崔岚俯下身子,伸手挑起她的下颌,見她磕得額心一片通紅,面上淚水縱橫。
即使十分狼狽,但不能否認,這張玉面生得卻極為清秀。
眉眼清冷,似乎隐隐有幾分……阿弦的影子。
“你叫什麽名字?”崔岚收回手,站起身來。
“奴婢名喚逢月……”侍女俯在地上,抖聲回應。
“你是窦公公身邊的人?”崔岚往外行了幾步,入了偏殿,離開皇帝的視線。
逢月膝行跟上,哭着應道:“是……”
“好了,本宮又不會吃了你。”崔岚令她起來,又開始細細打量她的眉眼。
是有些像,但阿弦的眉眼瞧去更冷清,不似她這般俗情。
也不會……哭得這般失态。
即使在榻上哭着求饒,也像懸月破碎般不染塵俗。
漂亮得緊。
将兩人徹底分割開後,崔岚忽然覺得無趣至極。
“你知道窦無疑是什麽樣的人,本宮若告訴他你侍疾時染香,你覺得你能有什麽好下場?”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極為冰冷。
逢月又跪下了,抖得比篩子還兇,“求長公主饒奴婢一命!奴婢什麽都願做!”
“什麽都願?”崔岚挑起尾音,玩味問她。
不等她回答,崔岚笑道:“勾引窦無疑,僞造遺诏,你願不願?”
逢月驚懼地睜大雙眼,雙唇顫抖,旋即不安地四下瞧去,慌忙搖頭。
還未來得及拒絕,她便被崔岚捏住下颌,“你慌什麽。這四下都是本宮的人,陛下又聾又啞,窦無疑也被支開了。”
崔岚鳳眸微眯,氣勢淩厲:“你沒得選。”
她早便打探過,這人能被塞到龍榻前侍疾不是沒有緣由的,窦無疑喜歡她這張臉。
為了能束住她,窦無疑那老閹人将她母親囚在了宮外府邸。
“他對你不好罷?本宮能幫你。”崔岚溫聲細語地抛出鈎子,“事若成了,本宮允你親手殺了他,令你再不受他之辱。”
“本宮還允你榮華富貴一生,讓你安心還鄉,與母親相聚。”
逢月顫抖的身子漸漸安定下來。她跪倒在崔岚身側,咬牙道:“奴婢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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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岚好心情地回到金玉宮,已經是一個時辰以後。
寝殿內,林弦正坐在案前準備焚香。
崔岚每夜入睡前,都會點一盞金桂檀香,這般才睡得安心。
見崔岚回來,林弦放下還未填好香灰的香爐,笑着迎上去,“殿下回來了。”
不過片刻,她的笑意便在聞到崔岚身上陌生的香味後消散得一幹二淨。
崔岚身上只可能存在一種香味,那就是金桂檀香。
可這陌生的香味是怎麽回事?
林弦不願細想,但逃不開這明晃晃的事實——香味分明只有緊密相貼後才會染上。
崔岚恍若未覺,正想去抱她,卻被她輕輕側身躲開。
“怎麽了?”崔岚見她排斥,茫然垂眼,去瞧自己身上是否有不妥之處。
幹涸的藥汁凝固在衣袍上,形成了幾塊斑駁的污漬。
阿弦好潔。
“侍疾時藥碗打翻了,今日忙碌,還未來得及易服。”崔岚溫聲解釋,又牽過她的手,“阿弦為我更衣,好不好?”
林弦正想拒絕,又猛然想起兩人的身份區別來。
她有什麽資格拒絕?她有什麽資格不快?
崔岚是高高在上的長公主,身側多幾個寵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自己有什麽資格奢望她的寵愛能始終如一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雖然林弦早便擔憂崔岚會有新的寵姬,但這一刻恍恍惚惚地來了時,她才意識到她還沒有做好接受的準備。
至少……自己現在仍是唯一一個能住進金玉宮寝殿的人。
已經很好了。
再奢求太多,顯得過于貪心。
林弦蜷起十指,僵着手為她更衣。
崔岚見她面色十分冷淡,以為她今日心情不佳,便溫聲問道:“今日做了些什麽?”
“給妹妹寫了封信。”林弦為她換上寝衣。
心不在焉的一句話,激得崔岚身形一僵。
這是她不悅的原因麽。
她是不是還在怪她拆散她們姐妹二人?
她還是不願呆在自己身邊麽。
是啊,自己是折去她雙翼的人,是将她妹妹送進相府的人。
她不恨自己已經很好了,崔岚怎麽敢奢望她能心甘情願留在自己身邊?
自己是不是應該還她自由?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好似迅速撕開了她的心髒薄膜,令她的胸腔盈滿血液。
呼吸間灌滿癫狂的血腥氣,理智消散,欲望替她做了選擇。
崔岚猛然攥緊她的手腕,将人帶到榻邊。
林弦未來得及承受這突如其來的怒意,便踉跄着倒在了榻上。
崔岚翻身上榻,跪坐在她膝上,居高臨下望着她,紅唇中冷淡地吐出兩個字:“脫了。”
如果你真的想要自由,就再留最後一夜。
我就放你走。
林弦閉眼,正準備脫去衣衫,卻似乎隐隐聽到身上人的啜泣聲。
她睜眼望去——她的長公主竟在哭。
她慌忙撐起身子,将人擁住,安撫般輕拍着她的背:“殿下……是今日太累了麽?”
崔岚順勢将她壓在身下,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林弦面頰上。
“你用了多大力氣說這話?”
面對一個權勢滔天的上位者,她是不是已經習慣了忍着心中的惡心和恨意來展現自己的順從?
崔岚将視角換到林弦身上,只覺得自己好像糟糕透了。
不能忤逆她,要順着她,否則便是消受不了的怒意。
面對無時無刻的索取,甚至不能說一個不字。
她就這樣日複一日地面對這個毀了自己前程的人。
一個扼殺自己親緣的人。
崔岚覺得自己的心碎得血肉模糊,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好後悔。
能不能有下輩子?她不要再和阿弦這樣開始。她不要做這樣殘暴無理的上位者。
她好想和阿弦能有一段正常的愛情——如果阿弦願意愛她的話。
愛她的霸道,愛她的殘缺,愛她的虛僞不堪,愛她的喜怒無常。
阿弦——
林弦不知道崔岚心中翻騰起怎樣的漩渦,也不知道她幾乎跌進窒息的谷底。
她只是感覺落在自己面頰上的眼淚越來越多。
她伸手,将身上人勾入懷中,一下又一下地輕撫着她的後背,不厭其煩地安撫道:“殿下,若累了便歇會罷。”
崔岚近在身旁,陌生的香味又一次灌入鼻腔。
林弦嗅到後,下意識地撇開頭,渾身開始變得僵硬。
微小的排斥感沒有逃過崔岚的眼,掙紮的心瞬間如墜冰窖。
阿弦不會愛她。
當真這麽恨。
連觸碰也會感到惡心麽。
還是一直……忍着惡心迎合自己。
念頭方起,将已經痛得麻木的心再次揉得粉碎。
她一邊流着淚,一邊粗暴地解開她的衣衫,不講道理般将手探入她的衣下。
久違的霸道強勢。
林弦閉目,自覺般挺腰分腿——身體替她做出了選擇,迎合崔岚這件事,她已經很習慣了。
可遲遲未等到崔岚的發洩。
她睜眼,撞進崔岚痛苦又破碎的眸光,欲語還休的淚意還堪堪停留在眼角。
修長的手停在她的腿心,随後緩慢退出,沉默着将她的衣衫重新拉好。
她坐起身,望向林弦,一字一頓道:“明日,你出宮罷,不要再回來了。”
崔岚離開了寝殿。
林弦躺在榻上,無聲凝望她的背影,直到眼淚溢出眼眶,崔岚的身影模糊得再也看不見。
殿下已經……不願意碰自己了麽。
自己這般沉悶的性子,殿下終究是膩了。
心尖又澀又麻,她擦去眼淚,跌跌撞撞地滾下榻,磕得腿上滿是淤青。
可她不在意,她只是跪在幾案前,顫着手去點那盞未來得及點燃的金桂檀香。
青煙緩慢攀升,描過她悲情的眉眼。
她深吸一口。
熟悉的香氣填滿空蕩蕩的肺腑。
卻縫不好碎裂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