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好似手裏緊攥細沙
第57章 好似手裏緊攥細沙。
臨行之際, 環顧四周,林弦竟發覺自己沒什麽東西要帶走。
她默默站在原地,鼻腔中湧上一股尖銳的酸澀, 心底卻又覺釋然。
她本就是身無一物地來,如今要離開, 也理所應當地該身無一物地走。
在金玉宮的這些日子,好似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夢, 夢醒了,便不該留下什麽痕跡。
她那些精致的衣物, 璀璨绮麗的首飾, 乃至任何曾出現在自己身上的物件, 細細想來, 都是崔岚的,不是她的。
林弦取下了發髻上薄金綴玉的發簪, 放在手中細細打量。
镂空流熠, 紋路細密精致, 如同崔岚這個人一樣,華麗、豔美、矜貴無雙,內裏卻其實空蕩薄情。
她別開眼, 将身上的東西一件件取下來, 最後脫下了這身蜀錦織就的墨色裙裳, 換回自己那件洗得發白的素袍。
分明什麽都不該帶走, 可她仍是起了私心,将除夕夜崔岚給她的那枚紅包掩進袖袋。
她垂眼, 思緒忽然就被拉扯回最初被帶回金玉宮的那段日子。
一開始, 她覺得金玉宮是一座囚籠,崔岚是囚她的人, 手中攥着牽她的鎖鏈。
但實際上,崔岚并不如何逼她,也予她一定程度的自由。
可她一身傲骨,怎能受得為寵姬之辱。于是她沉默,終日沉默,怏怏不樂,數次尋死被攔。
再又一次被攔下後,崔岚說:“你若死了,你妹妹也活不下去。”
她用林願的命攥緊了林弦。
林弦曾無數次地想,若不是崔岚囚她,若她能參加會試,若能金榜題名,她定能逆天改命,和妹妹過上更好的日子。
可壓根經不起細想,這般猜想荒唐得離譜。
若不是崔岚在那寒雪天裏将她救回,她定早已死在了那寒冷的夜裏。
何來金榜題名,更像是她瘋癫臆想。
她似乎應該感激崔岚,畢竟自己從小到大從未過過一天暖飽的日子,可呆在金玉宮這些時間,她衣食無憂,似乎還被養胖了一些,不再瘦削羸弱。
林願雖留在相府,可相府小姐是好心腸,衣食也從未缺過她的。
她所求的“姐妹二人能過上更好的日子”,似乎在遇見崔岚時就實現了。
崔岚是她和林願的救命恩人。
卻也是——毀去她前程和親緣的仇人。
這般血淋淋的事實便擺在她面前,叫她恨得不徹底,更愛得不磊落。
複雜斑駁的情感,讓她好生難堪,狼狽至極。
她仍舊不甘。心底僅存的念想瘋狂叫嚣,似乎要将她一身傲骨狠狠折碎。
直到後來,她發現崔岚似乎更像一只被囚的鳳凰,被囚在權力交織、規矩森嚴的皇宮。
自己更不過是被迫栖在了鳳凰的高枝。
她的恨意在無休止的情愛與偶然窺探到崔岚的另一面後,竟毫無痕跡地消散了。
具體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也不知道。
是收下除夕夜的那枚紅包後麽?
還是在自己病後崔岚守在榻邊不能安睡的夜晚?
又或者是在高高在上的長公主向她低頭,說後悔當初做了錯事的時候。
記不清了,真的記不清了。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榻上的崔岚願意聽她的話了。她乞停,崔岚便順從停手,将她摟入懷中輕輕安撫。
林弦恍惚中想起新年後的第一夜。
那日,她身子不适,但并未同崔岚講過。只是承受一次歡愛之後,便渾身發燙,高燒昏迷。
迷迷糊糊中,她聽見崔岚責問身邊侍女,語氣既薄涼又急切,摻雜隐隐怒意,又好似極其後悔。
後半夜,林弦睜開沉重的眼皮,便見那身份尊貴的長公主竟守在自己榻邊,将她的手輕輕攥着。
黑暗中,崔岚顫着聲對她說:“對不起。”
緊随其來的三個字夾雜着無窮無盡的悔意,好似難以啓齒,又似小心試探,最終低入塵埃。
她說:“我愛你。”
當時林弦燒得迷糊,頭暈腦脹,并不得好眠,便在恍惚中聽見了這三個字。
崔岚偶爾會在榻上動情時刻這般說。但林弦都曉得的,情深時的吐露罷了,做不得數。
可她從未在除了床榻的地方聽聞過這句話。
她驚得睜大雙眼,但在黑暗中,她仍然無法看到崔岚的眼睛,好确認這句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林弦晃晃腦袋,将自己從思緒中抽離。
她邁出殿門,開始懷疑當時的自己也許聽錯了。
畢竟皇家的血脈最忌諱真心,也最不缺薄情。
殿下怎麽可能清醒着說那樣的話,也許只是自己的臆想或者幻聽。
邁出金玉宮的大門,她最後一次回頭凝望——
殿前的海棠全部盛開了,紅成一片煙霞,燦爛葳蕤。幾棵桃樹灼灼綻放,如同籠着淡粉薄霧,在春日陽光裏生機勃勃。
這下,殿下應當不會再令人将它們砍去了。
林弦松了一口氣。
腳步一轉,她徹底離開了這個已經不能被稱之為囚籠的地方,這個不知何時已經變得溫情的地方。
似乎沒有任何留戀。
亭臺後方,崔岚掩在樹枝重影下,凝望她離去的背影,面色愈發蒼白苦楚。
背影徹底消失在殿門外的一瞬,她的心似乎也被活生生剖出,跟随着林弦的身影離去。
她心中劇痛,喉間湧起血腥氣,急忙伸手扶住樹幹,好撐住單薄瘦削的身軀。
“殿下……林娘子什麽都未帶走,那些物什……”侍女小心翼翼,生怕觸了長公主黴頭,将身子縮得像只鹌鹑。
崔岚閉眼,兩行清淚落下,口中艱難吐出三個字:“便……燒了……”
“是。”侍女正要離去,又被崔岚喊住:“等等。”
“不……不燒。全部送到本宮寝殿中。”
崔岚擡眼,淚水蜿蜒出痛苦的痕跡。她覺得春日豔陽好生薄情,便這般将她留在這空蕩蕩的、冷清凄涼的囚籠裏。
永生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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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兩日便是祭祀大典,是禦天監提前一月定下的黃道吉日。
宜祭祀祈福,造廟安香,百無禁忌。
皇帝仍舊病卧,衆臣便聯名上奏,欲請太女殿下代為主持祭祀儀式,好佑萬朝興盛昌隆,國泰民安。
祭祀大典馬虎不得,樣樣都有講究,大臣們便緊鑼密鼓地開始籌備,以确保大典萬無一失。
自從京兆尹被處死以後,朝廷便安穩許多,加之近來長公主并無大動作,局勢竟漸漸緩和。
好似太女與長公主一如既往的姑侄情深。
只有崔秀知道并不如此。
不知為何,她的皇姑好似一夜之間便垮了,消沉萎靡,越發瘦削,不再像往日般意氣風發,運籌帷幄。
可崔岚真的放棄争權了嗎?崔秀不敢确認。
近來朝廷偶有的波瀾皆是崔岚那方的大臣刻意找茬,動靜很小,并不難處理。
不像崔岚那般動辄致命的手筆,倒像是恨鐵不成鋼後的無力撥弄。
她令心腹去探,只探得說崔岚那名最寵愛的寵姬離了宮。
這消息卻令崔秀提起了心。
雙方都知曉,當下局勢如緊繃弓弦一觸即發,皇帝命不久矣,最終關頭不知何時便會降臨。
二人之間總得有個人背負罵名,承受災禍,此前所有的精心謀劃、殚精竭慮的努力悉數付之一炬,淪為熱烈盛大的萬朝新歷下茶餘飯後的談資。
崔岚此番讓林弦提前離宮的舉動,崔秀又怎會看不明白,分明是害怕塵埃落定後,先前争權奪勢所引發的災禍會波及到她。
可此前崔岚分明要了自己的允諾,要保林弦的性命。
既留她性命,那般架勢分明是要永遠将林弦留在身邊,現下卻又将人送走了。
崔岚在謀劃什麽行動嗎?崔秀猜不透。
可比起未知的變動,她好像更怕崔岚病垮身體。
于是幾番掙紮後,仍是令人将儲宮中的補品搜羅出來,一批批送到金玉宮。
又被暗中原封不動地送回來——崔岚沒有明面上拂了她意,這般是為告訴她,自己無礙。
倒是引得衆臣淚目,嘆皇室姑侄情深,相互幫扶,堪稱情比金堅,萬朝社稷定可永存不朽。
祝綏從宮門踏出,便聽得這般交談。
姑侄情深?
情比金堅?
祝綏嘴角抽動,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情比金堅哪能這樣用,自己可沒寫這對姑侄骨科線。
可她來不及多想,便連忙上了相府的馬車。
太女籌備祭祀大典,她已經連着好幾日留在宮中,昨夜還歇在了偏殿。
原本今日還有些小事未處理完,得捱到傍晚才能回去。可夏荷一封家信傳來,道溫瀾生舊疾複發,這兩日又卧病在床,高燒不退。
太女得知消息,連忙允她回府照看,還批了兩個太醫,令她帶回府中好照料溫卿。
祝綏坐在馬車上,心下如沸了鍋水般焦躁不已,連連往馬車外瞧,只覺皇宮到相府這段路怎得這麽難熬。
她放下軟簾,焦得口渴。
怎得還不到。
辛夷當初便說過,由積分的影響而生的病,不用積分無法徹底根除。
前兩日溫瀾生醒來後便不似那般病弱,雖還料養着,但瞧去似乎已無大礙,祝綏差點忘記這一茬。
【現在的積分不夠根治。】辛夷知道她在想什麽,便出聲提醒道。
祝綏沉默不言。
馬車将将停下,還未停穩,她急不可待地跨出車簾,三步并作兩步邁入相府。
卧房內,溫瀾生阖眼躺在榻上,春芝守在榻邊,滿面是淚,小聲壓抑着啜泣聲。
見祝綏進門,她起身行了一禮,便自覺離開。
溫瀾生聽聞響動,費力睜眼,見是祝綏,輕輕牽動唇角:“你回來了。”
她面色蒼白,病氣積郁在眉心,顯得脆弱易碎。
祝綏坐在榻邊,握住她的手,竭力忍住淚意,“是不是頭暈?身上不舒服吧?餓不餓渴不渴?”
溫瀾生瞧她眼下青黑,濃重的疲憊宛如天邊沉甸甸的烏雲,盤踞在眼眸之下。她便曉得,阿綏近日定沒好好休息過。
皇帝每況愈下,大典就在兩日後。阿綏這段時間每日都要入宮,往來奔波,身心定然是乏累至極。
溫瀾生不禁思緒飄飛。她忽然就理解了那段時間自己常常往宮裏去,阿綏一個人留在府中是什麽心情。
好想她。每天都好想她。好想她能一直呆在自己身邊,好想她能一直看着自己。
她像折翅的雀,停留在窩巢中,渴求着阿綏的愛憐和陪伴。
有時候她心底會冒出些荒唐的念頭,想将阿綏拴起來,拴在身邊。
可是不行。
阿綏是在為她們的前程奔波,她是在做正事。
可自己的病時好時壞,在這緊要關頭堪稱累贅。她也想快些好起來,為阿綏分擔些,好令她不這麽累。
快點将這些事情解決,她想和阿綏長相厮守。
不知是否為預兆,她越是着急,病便越是惡化。
好似手裏緊攥細沙,越是刻意地用力去捏住,試圖不讓沙子漏出去,可那流沙卻越是從指縫間快速地漏落。
溫瀾生頭一次感到這般力不從心。仿佛有什麽至關重要的東西,就在自己眼前。可任憑她伸出手去,怎麽也抓不住,只能眼睜睜瞧它化成青煙,消散在指尖。
她希望是她的錯覺,可心慌的難耐日日如影随形,凝成夢魇,攪得她不得安寧。
溫瀾生掩下思緒,只擡手摸摸祝綏的臉,扯出一抹柔和的笑:“無礙的,不要擔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