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廈

藍 寶 石大廈

她不喜歡晚上的工廠。

慘白的燈管和漆黑的世界,像是住院樓的光。

很凄涼。

很孤獨。

她早在小學就體驗過一個人的生活,可和現在又不一樣。

即使一切都是假的,晃眼的。

至少有午後的陽光跟綠色的草地,夢一般的帶着濾鏡的彩色游樂園。

那時候——

那時候。

王瑛煥和她還在一起。

王瑛煥還能好好地生活。

南國就這樣待在工廠,她當然可以自由地出入其它地方。她可以看電影,可以去不遠處的高樓大廈,但她沒有走。

她的活動範圍僅限于此。

于是南國也留在了這裏。

日複一日,最常看到的就是地面上的嘔吐物跟桌面上的課本。

好像沒什麽變化,唯一在往後翻的是粗糙的,廉價的日歷。

南國看着外面,某一個瞬間,她想,如果有人的話。

外面該是車水馬龍。

而與世隔絕的工廠不會被任何人停下來看一眼,也永遠無人知道裏面發生着什麽。

太小了。

她太小了。

沒有人記得,沒有人在意。

她們最後一次的見面,誰也沒想到那是最後一次。

經濟越來越好,走在路上的人們臉上似乎都有笑意。爆炸的網絡,興起的商場,從哪個方向往外看都有無限的可能。

王瑛煥守着她薄弱的成績,留在破舊的工廠。

時代在前進,但她跟不上——客觀的,主觀的,她的家庭無法支撐她不被時代的洪流沖散,而她自己的大腦也在損耗後生鏽,再賣力地運作也被抛棄,接着和其他人越來越遠。當周圍快速發展時,同樣在跑卻慢了一步的人就是後退。

2014年,她的人生似乎和周圍有一堵牆,牆內的是被丢棄在過去的她的世界,而牆外是還在滾滾朝前湧動的新興,載着無數滿臉歡喜和期待的人。

那個暑假南國好不容易回到國內,在許久沒說話的群裏約二人出去玩。高一整年,誰都沒有見面,在南國主動的邀請下她們都陸續答應。一切蒸蒸日上,經濟繁榮,赴美留學的少女精神面貌沒被學業壓力打垮,反而讓她具有了初步的精英範兒,只是穿着一身H&M的運動休閑服也在人群中很紮眼。

江平月在五分鐘後趕到約定好的店鋪門口,她越來越漂亮,染了茶棕色的頭發,化着妝踏着小高跟,一身小性感的輕奢包臀裙。

南國有些猶疑地張張嘴,最後只是把外套脫了給對方蓋上:“你肩膀和胸口都露着,這裏空調很冷,你別感冒了。“

“不用啦,我很抗冷的。”江平月把外套推回去,撩了一下頭發。她隐約察覺到周圍不斷投來的男性目光,虛榮心被滿足的同時又覺得怪怪的,想驕傲地挺起身卻對胸口露出的部分有些在意,總是伸手似有似無地遮擋一下,反倒顯得很不自在。

“……好吧。”南國頓了一下,自己又把外套穿上。

“別說我了,”江平月掩飾般地撩撩頭發,“老王呢?一年沒見,挺想她的。”

南國當時有些意外:“你們沒見過面?不是都在國內嗎?”

“哎呀……大家平時都住宿嘛。”

南國想說點什麽,就算住宿,周末總還能見面;就算平日學業繁忙,寒假也總能見面。

不見面不是因為沒空,而是沒有多麽強烈的,想要見面的想法。

但她也沒資格說江平月什麽。

她也一樣。

即使她在國外,如果真的很想見面,又有什麽可以阻擋?

那一瞬間,南國隐隐約約意識到,她們之間的友誼并沒有印象裏那麽堅不可摧。

少年時某個瞬間的真心不是作假,可人和人之間的交往需要考慮的因素和變數太多,沒有什麽一成不變,也沒有什麽感情能維持永恒。

“……其實,”南國猶豫着說,“她約過我幾次,只是我當時沒回國。”

“是嗎?她沒約過我哎,”江平月不太在意地卷着頭發,“但你一回來就約我們出去,不錯,很有組織意識。”

說到這裏,她掏出最新的iPhone看了一眼:“這都到時間了,她怎麽還沒來?老王不是從來不遲到嗎?”

南國也意識到這點,可群裏沒有消息。兩人又等了幾分鐘,南國剛準備在聊天框打字,心急的江平月直接一個電話打了過去。

“老王?你在哪?……啊?哦……就是左邊的無印良品……對……沒有?地鐵站?……我們現在去找你。”

漂亮的少女皺着眉挂斷電話:“她沒出地鐵站,說找不到路。”

“找不到?”南國也很意外,“這個商場的負一樓不是和地鐵站連通的嗎?”

“不知道,我以為你夠路癡了,她怎麽也被你傳染。走吧,去接她。”

兩人一前一後地趕到負一層地鐵站,進到站內,她們老遠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原地打轉——像是迷途的動物。

“老王!”江平月先跑過去,小高跟在地上發出噠噠聲。被叫到的人渾身一抖,回過頭,南國竟在她眼中看到了一點恐慌。直到和南國對視,她緊繃的身體才放松了一點。

王瑛煥穿着非常樸素的廉價衣服,在人群中會直接被淹沒的存在。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剪了短發,仔細一看,好像是許久沒洗頭了,發絲膩在一起,有股奇怪的味道。

江平月不可覺察地皺皺眉,往後退了一點。她今天十分漂亮,一直精致到頭發絲,身上任何一件飾品都看得出價格非凡;南國沒有刻意打扮,可全身的氣質讓她也同樣顯眼。相比之下,王瑛煥在她們身邊格格不入,于是她把頭放得更低了一點。

南國當時沒有确切地意識到什麽,她只是有些看不過去王瑛煥的模樣——那個曾經站在講臺上被老師驕傲誇獎的,需要全班人仰望的身軀,為什麽現在會變成這樣?

江平月大概也是類似的想法,有些不習慣,但又有種奇妙的感受。是啊,學霸也沒什麽用,自己現在似乎更勝一籌——可她們是朋友,她不應該這麽想。

三人各懷心思,一時間竟有點尴尬。

南國率先打破沉默:“你這不是到了嗎?站口在那邊啊,怎麽不出來?”

江平月朝那邊看了一眼:“你別說,從這角度看也看不出那邊通往商場。但是出站口标識有寫通往哪裏的,老王你要記得看,實在不行問問人嘛,這到處都是安保。”

王瑛煥說:“對不起。”

突如其來的道歉讓二人更加不知所措。

江平月是個很會來事的人,她社交圈比較雜,早早就學會看臉色,急忙轉變氛圍:“咱們這關系你道歉幹嘛,又沒怪你,遲到兩分鐘也無所謂嘛。對了,老王你是不是社恐啊!理解理解,不想問陌生人就在群裏問咱倆呗,你一個電話我們就來接你了。要是我們沒來得及回消息你就看看導航,寫得可清楚了。”

王瑛煥點點頭,可南國分明從她眼中看出對什麽事物的陌生。

那一刻,南國有了一個很恐怖的想法——也許王瑛煥根本不知道導航。

……其實她也不确定。

直到很久後,南國也沒有想明白,為什麽當時王瑛煥沒有問人,或者問她們,或者只是嘗試着往任何一個通道走一走。

這些她眼裏輕而易舉的事情,王瑛煥沒有去做。

她只是一直在原地尴尬地,無措地徘徊着。

沒有人注意到她,沒有人幫助她。

她們開始逛街。

這個新開的商場想走高端路線,一樓入駐許多大品牌。江平月對這些一向很有興趣,邊看邊聊;南國雖不太在意,卻因國外生活略有了解,順口接過一兩句。

王瑛煥沒有說話。

南國注意到這點,總覺得不太是滋味。

她和江平月選在環境不錯的商場裏,不是想要炫耀什麽,只是她們習慣于在這種場合游玩——也想帶王瑛煥到好一點的地方享受享受。

可是櫃姐櫃哥們熱心的服務沒有讓王瑛煥開心,她手足無措地用眼神跟二人求救,在各個品牌店裏游走時縮着僵硬的身軀想躲在南國後方,差一點打翻遞給客人的飲料,櫃姐們溫和尊敬的服務态度讓她像是要窒息。

南國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麽大——在地鐵站裏看到王瑛煥時,她已經生出了是不是不該帶對方來商場的想法。但她又很想讓王瑛煥玩點好的,她們一年沒見,她不知道王瑛煥過得如何,每次聊天也對方也說一切順利。她對過去的事感到愧疚,迫不及待地,單純地想用好的東西補償對方,現實卻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也許——

也許,她們不應該在這裏。

初中一起吃過的小小的,隐藏在街口的面包房;一起喝過的,就在學校門口的奶茶;一起争搶過的,徒步路線旁邊人群嘈雜的燒鵝飯。

她們應該去那裏。

這些沒有比高檔商場差。

只是……

南國看了一眼江平月。

江平月可能會不樂意。

她已經不再喜歡那些過去的東西,她想要豪華的,令人沉醉的紙醉金迷。

好在江平月也注意到不對,主動要求先去吃飯,而且選了商場內最便宜的一家餐廳。其實也不算特別便宜,一頓飯下來也得兩三百;只是江平月叫了個小包間,這裏沒有別人的注視。被熟悉的人包圍,王瑛煥還是有些不适應,但已經比剛剛好了太多。

“老王,實在抱歉,你也知道我這人很俗,我就喜歡這些亮閃閃的玩意兒……雖然我也不一定買得起,結果讓你和老南陪我看這麽久,小女先敬你一杯,給你賠罪!”江平月拿過剛上的水果茶,倒了一點在三人杯子裏,舉起自己那杯一飲而盡。

她刻意活絡的氣氛與巧妙的語言緩解一些壓力,王瑛煥勉強笑了笑,臉上露出一點她們熟悉的神色:“沒關系,你逛得開心就好。”

接着,江平月與南國你一言我一語地把氣氛炒熱。她們都隐約感受到王瑛煥高一的生活沒那麽好,刻意不提高一的話題,一直聊着過去的,三人都熟知的事情。江平月的人脈一如既往的廣,她眉飛色舞地跟二人講述同學們後續的瓜,什麽誰和誰戀愛了,誰在搞師生戀,校長和管理層有利益沖突之類。說到興起,她們又開始暢想初中的美好時光,江平月不由得感慨:“當時真美好,要是咱們能一直過下去多爽啊。”

這一次,沒有人接過她的話,馬上回答一定會的。

因為這一次,江平月也并非發自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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