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江湖埋骨

江湖埋骨

但很快,他就習慣了一個人在寬大的房間裏熟睡的感覺,并不再害怕每夜每夜裏燭火熄滅後好像能看見鬼魂的驚悸感了。

夢裏的他長得很快,快到幾乎一眨眼,他就長得跟母親一樣高了,再一眨眼,就已快追趕上父親。

父親忽然說:“你到年紀了,應該娶妻生子了。”

于是場景一轉,他就身着紅袍,牽上了一位女子的纖纖素手,與她一同舉案齊眉。

咦……總感覺哪裏怪怪的?

夢裏的試霜刃低頭看着與自己步入婚姻的美麗女子,但來不及細想,他就被親朋好友們推搡着進入了洞房。

很快,他就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

孩子一點點地長大,用稚嫩的嗓音天真地喊他“爹爹”,他小小軟軟的手一開始還緊緊地抓着試霜刃的手指,而後又放了開來,在姜家的園子裏肆無忌憚地蹦蹦跳跳。

試霜刃只覺得恍惚。

明明在不久之前他也還只是個嬌氣的孩子,幾個眨眼的功夫,他居然就身為人父了。

那看不清容顏的孩子忽然回過頭,朝着他撲過來。

試霜刃愣了一下,到底還是張開了手臂,接住了那如同一只歡快雀兒般撲過來的稚子。

孩子抱着他的脖頸,咯咯地笑。

他忽然沒頭沒腦地問:“爹爹,爹爹……我好愛你,你愛娘親麽?”

試霜刃抱着他的手臂忽然僵了一下。

“愛麽……”他喃喃道,“或許罷。”

如果可以結發為夫妻的話,那應當是愛的——不愛的話,又怎麽能生下孩子呢?

試霜刃抱着他,在花園裏慢慢地走。

花園裏的花從春天的桃花變成了冬日的梅,溫暖的春風細雨也變成了大雪紛紛,他懷裏的孩子一點點長大,但試霜刃卻看不到自己變老的樣子。

他有疼愛他的父母兄姐,有兩情相悅的愛妻,還有活潑好動的孩子——

這樣普通而平凡的生活好像是大多數人所豔羨的日子,但試霜刃卻總覺得自己好像少了什麽東西。

他少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直到夢中,他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垂垂老矣,坐在花園裏的座椅上,漫無目的地看着花園裏的飛絮飄落。

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他眨了眨眼,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到門前。

他打開了門。

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朝着他微微一笑,道:“叨擾了,老人家。在下恰巧路過此地,卻口渴不已,不知道能不能冒昧讨碗水來喝?”

“咔噠。”

試霜刃好像聽見了有什麽東西破碎的聲音。

幾乎是在一瞬間,他就找到了自己這麽長久時間以來欠缺的東西。

他的眼前逐漸變得模糊。

夢,醒了。

他感覺很難受,渾身上下都像是散架了一樣疼,只要稍稍一動,就會發出刺耳的“咔噠咔噠”聲。

他的耳畔有車輪骨碌碌地轉動的響聲,睜開眼卻什麽東西都看不見,整個人也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濕噠噠的。

他張了張嘴,卻什麽話都沒能說出來,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卡住了一樣,難受極了。

“你醒了?”一只稍顯冰涼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的額頭上,讓他一下子感到好受不少。

手的主人似乎很無奈的樣子:“早說了不要洗完澡就對着窗口吹冷風,現在好了罷,一下子就感染了這麽嚴重的風寒。”

試霜刃輕咳兩聲,伸手抓住了雲歸處的手腕。

雲歸處不由得愣了一下:他的掌心溫度實在是太燙了,而且許久都沒有好轉,照這樣下去,只怕要燒出問題來。

好在楊柳風很快就帶着藥回來了,他的眼下也有一層淡淡的青黑,眼睛裏的紅血絲也很明顯,不知道是不是幾天幾頁都沒睡個好覺。

的确,不要說江山雨剛死去不久要處理後事,光是一路上他們要應付的敵手之多,也難以讓人能夠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

雲歸處接過藥,對他說了一句“辛苦了”,便就着馬車裏的簡易設備給試霜刃熬起藥來。

青黑色的湯藥在馬車裏“咕嚕咕嚕”冒泡的聲音很明顯,雲歸處卻好像什麽聲音都聽不進去,只能感受到試霜刃掌心的滾燙。

他輕輕地摸着試霜刃的臉頰,一貫盈滿笑意的眼裏此時此刻卻好像充斥着化不開的冰霜。

楊柳風明明自己也很難過,卻還要來安慰他:“沒關系的,一點風寒而已。姜小公子是習武之人,忍忍就過去了。”

雲歸處苦笑一聲,道:“你還有心思來管我?江山雨的事情呢?你處理得怎麽樣了?”

楊柳風吸了吸鼻子,似乎也有點兒被昨夜的晚風凍到了。

他小聲道:“我找了個風景頂好的地方把他埋了——這樣,就算他死後,也有無數美景能夠陪着他,他就不會覺得孤獨了。”

“風雨樓剩下的那十一位高手我也去調查了。雖然沒有完全找到他們的屍首,但可以确定是應該沒有剩下活口……”

江山雨最終想要守護的風雨樓,到底還是毀滅于皇城和江湖共同造就的滿城風雨之中。

雲歸處垂眼道:“沒想到,你還挺細心的。”

“畢竟這些都是江山雨教給我的嘛,”楊柳風笑了笑,又很難過地說,“也許下輩子,我和江山雨還會做像這輩子這樣好的朋友。”

“但是比起莫須有的來生,我似乎更想在這輩子跟他好好過。”

“不過現在說這麽多有的沒的也沒有用了——我還是想給他報仇。不管害他的人到底是人是鬼,只要我還活着,我就會想要找出那個人來,最好能将他碎屍萬段。”

雲歸處道:“那估計不會太容易。”

“那人心思詭谲,縱使是我也在他手上吃了不少虧——”

“現在不僅身敗名裂,還要奔波逃亡。”他嘆了一聲,無奈地說。

楊柳風怔了怔,而後猶猶豫豫地說:“但是……但是……”

“我們不是還有秘籍麽?”

“只要拿到秘籍……”

“楊兄,”雲歸處打斷了他的話,“秘籍雖好,但卻不是無所不能的。”

他到底還是舍不得對這樣魂不守舍的楊柳風說重話。

但楊柳風很快地回過神來,而後讷讷地低下了頭,便沉默着不再說話了。

馬車依舊在前進。

車裏有三個人,卻只有一個人是清醒着的。

雲歸處低着頭,看着面色蒼白且昏迷不醒的試霜刃。

他很想問問試霜刃,又做了一個什麽樣的夢,才會讓他在睡夢之中露出那樣驚惶失措又惴惴不安的表情。

但現在的雲歸處,只希望試霜刃能夠快點兒好起來。

因為目的地很快就要到了。

他無法放心将這樣脆弱的試霜刃交給別人,卻也沒有自信能夠在危機重重之中護他周全。

不過這說到底,也是他的錯。

雲歸處捏着勺子,将苦澀的藥汁一口一口地喂進試霜刃的嘴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藥汁實在是太苦太苦,試霜刃痛苦地皺着眉,喝得少,吐得多,雲歸處還要很耐心地用手帕将溢出來的藥汁一點點給擦掉。

“唉……”雲歸處已數不清這是今天自己的第幾聲嘆息,在遇到試霜刃之後,他好像就有很多無可奈何的地方。

“姜小公子,都這種時候了,就不要耍大少爺脾氣了罷,”雲歸處喃喃自語道,“我可沒有鬼始那麽貼心地能夠随手買塊蜜餞給你啊……”

“而且他現在想清楚回家去了,也沒辦法跟過來照顧你。”

眼看一碗藥汁大半都被帕子給喝了,雲歸處只覺得百般無奈,認定試霜刃這是在刻意刁難他,等試霜刃醒了,他可得朝對方讨要點兒好處才是。

“我……哪裏有……耍大少爺脾氣……”沙啞得像是風沙磋磨的聲音倏地響起,雲歸處不由得怔了一下,“你少胡說八道……”

說完,試霜刃又感覺喉嚨發癢,好像有千百只蟲子在裏面肆無忌憚地爬來爬去那樣難受。

他狠狠地咳嗽了幾聲,卻沒有咳出什麽東西來,只感覺喉間驀地湧起一股黏膩腥甜的感覺,害他幹嘔了好幾下。

雲歸處吓得不輕,連忙伸手撫他背脊,苦笑着說:“你都這樣了,怎地還要同我拌嘴,我就這麽招你讨厭麽?”

試霜刃聞言猛地擡頭狠狠瞪了他一眼,雲歸處被瞪得手上動作都頓了一下。

等試霜刃好不容易緩過來,他正欲說點什麽,馬車卻忽然停了下來。

只聽得馬夫在車外喊了句:“到地方了。”

試霜刃還覺得稀裏糊塗的:到地方了?到什麽地方了?

楊柳風聞言,率先掀開簾子跳下了馬車,外面的風沙也随着這一點短暫的縫隙迅速鑽了進來,險些迷了試霜刃的眼。

他還有些恍惚,雲歸處卻已朝他伸出了手。

他才後知後覺地問:“我……睡了很久麽?”

“是挺久的,”雲歸處微笑道,“大概……三天三夜罷?”

“你要是再不醒來,我可真不知道到時候要怎麽跟姜家解釋了。”

他扶起試霜刃,跟着他慢慢地走出了馬車。

入眼的是漫天黃沙,耳畔聽到的是呼嘯風聲。

這裏是無垠的大漠,亦是無數江湖人的埋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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