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茶壺

茶壺

“怎麽又不穿襪子,”正在做早餐的陸懷英皺了皺眉,“什麽毛病啊。”

辛星剛睡醒,扯了扯耳朵閉着眼睛半夢不醒的,“來找你。”

“樓下有點兒冷,你下來幹什麽。”陸懷英說,“我把吃的給你拿上去吃啊。”

辛星把腿藏進衣服裏抱着膝蓋坐在客廳。

陸懷英看着雞蛋滑過熱油被煎熟的時候就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就好像這樣的小日子才是最有滋味的。

他想有家。

一個正常的家。

他的愛人會在他做飯的時候安靜的坐在他身邊,把膝蓋藏進衣服裏,這讓陸懷英吃驚,他這種人居然會幻想下集預告。

這他媽的不是找死就是招供。

“你自己做飯幹什麽,有什麽吃什麽就行了。”辛星看着正在廚房裏忙活的陸懷英。

“那能行嗎,我看了,就我弄得你能多吃一點。”陸懷英關了火,“怎麽少爺命還得挨餓呢。”

“你從前也做飯嗎?”辛星低頭吃着東西。

“沒,我不做,家裏保姆做,”陸懷英說,“你一會兒上學去嗎?我晚上得去應酬一下,之前我爸...我爸那頭的生意。”

辛星低頭戳着碗裏的煎蛋,看了看陸懷英,“不想去上學。”

“那我晚上...”陸懷英說,“又沒什麽意思,都是男的女的一桌子吃飯,說些你也不愛聽的話。”

“哦。”辛星一臉無所謂地說,“我又沒說要去。”

陸懷英笑了一聲,“我今天不是坐主位,求生意去的,我坐主位我就帶上你了啊,帶你看我裝逼吹牛逼。”

辛星的眉毛微不可查的挑了一下,繼續吃,“你說的這個我就想去了。”

“你賤不賤啊。”陸懷英擦擦嘴,笑道,“我在你哪兒丢的人反正也滿了,也不差這一星半點的。”

辛星攪和着碗裏的東西,不知道說什麽,半晌,他說,“我沒覺得。”

“還不夠啊?”陸懷英把辛星抱起來藏樓上去,“本來還要送你去學校呢,你不去就再睡一會兒,這天真是越來越冷了。”

陸懷英躺在床上看各家新機器的報價,還有他爸爸多少年前打給這些親戚的借條,股份,還有分紅,他剃須之後有點兒青色的胡渣,他蹭過去蹭辛星的臉。“我看這些東西真是頭痛的很,去完島上之後感覺這都跟天書似的。”

“在島上的時候你生病了嗎?”辛星問。

“我媽剛死那會兒病了。”陸懷英信手揭過紙張,“我覺得我完了。”

“那你吃藥了嗎?”辛星問。

“吃什麽藥啊,那兒的藥特別貴,”陸懷英說,“沒錢,吃不起。”

辛星沉默了一下,“島上不讓寄東西。”

“那肯定啊,”陸懷英說,“除了人跟錢,別的他們全得掙。”

“不過我他媽算命好的,還有命能回來,還能有公司管。”陸懷英一邊看材料,一邊還要讓辛星靠在他肩膀上摸他的耳朵,“只要有錢,這都不是事,林港誰家老板不得被說幾句,正常。”

“你島上談戀愛了嗎?”辛星仰頭問。

“我就給你賣身了行嗎。”陸懷英說,“我那賬太貴,一般人弄不了,而且我這個人也麻煩。”

“哪裏麻煩了。”辛星問。

“也不全是,那上面的人都太複雜。說到這個,你見過我爹的,長得跟個番薯一樣,我長這樣,他長那樣是吧,雖然我媽這件事辦的确實不地道,但是我爸這個人更不地道,甚至于能讓我忽略我媽的不地道了,他倆就是太複雜。”陸懷英垂着眸子,“但是福也享過,債也得我背。”

“太複雜的,”辛星楞了一下問,“你複雜嗎?”

“誰會說自己複雜,自己都覺得自己單純。”陸懷英說,“但是有錢的這幫也沒一個單純的,那你哥,你覺得複雜嗎?”

“我哥...”辛星說,“可能我看他,視角不太一樣。”

“你哥也挺大年紀了,他不結婚啊?”陸懷英問。

“也才三十多歲,還好。”辛星說,“他外面養沒養我就不知道了。”

“要是你嫂子也是個複雜的,你就看他倆鬥心眼,就跟我看我爸媽一樣,”陸懷英說,“你哥反正也不能找簡單的,也得有家世,那就注定了,沒辦法不複雜。”

“兩個有錢的就不能簡單地在一起嗎?”辛星問。

“也有,兩缺心眼碰一起的情況比較少,”陸懷英偏頭看着辛星,“你看我缺心眼嗎?”

“我不知道。”辛星說。

“我發現你好奇怪,”陸懷英坐起來,“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感覺你聰明的要死,我想什麽呢你都能猜到,現在怎麽感覺笨乎乎的,就是說不上來,聰明也能裝?”

“我懶得想。”辛星說。

“如果,我是說如果,”陸懷英說,“如果我一直都,你注意啊,如果,一直都在騙你,你怎麽辦啊?”

“不怎麽辦。”辛星說,“像現在這樣,我們之間也不幹淨,你忌憚我哥,他手上又有你的東西,你有點兒什麽心思不是很正常,等那些事情處理幹淨了,再說也來得及。”

“星星啊,”陸懷英摸着他的臉,少年的臉在陽光下還有細密的絨毛。“我聽着感覺你好像挺想跟我有未來的呀?”

“放你媽的屁。”辛星的說,“少自戀。”

“嘴硬,又嘴硬。”陸懷英連着被子把辛星抱到茶室,啄了一口,“我看你愛我都要愛死了。”

“如果你有什麽事兒,你跟我說一聲。”辛星還是那樣木着臉。

陸懷英支起膝蓋坐在榻榻米上,胸口露出一片白,陽光在他身後,他叼了根煙,“我能有什麽事兒,你哥有什麽我跟你說就行了,反正你又不會讓我餓死。”

“真的?”辛星問。

掰碎的茶葉遇到沸騰的水,冬天的茶袅袅地将二人中間隔着一片摸不見的雲。

“不然呢。”陸懷英往底下掏東西,“啊,說到這裏,這個茶壺茶葉送給你哥,這個不便宜,你哥不喝給他放那個博古架上,這個茶餅也有架子。”

“你送的東西都夠多了。”辛星說,“何叔前兩天還往家送了東西,林叔挺不高興呢還。”

“正常,誰讓咱兩家從前不好,陸家欠的,應該的。”陸懷英給辛星倒了一盞茶,“喝點兒熱的。”

冬日的暖陽透過米色的木框往裏照,陸懷英磕着堅果,“你這頭發,好像黑色的長出來了,你黑頭發的時候什麽樣子啊?”

辛星捧着喝了一口茶,“差不多。”

“我看着有點紮眼呢。”陸懷英喝了一口茶說,“就是對身體不好,我倒是看習慣了。”

辛星接了個電話,得回家一趟,他哥正好回來了,陸懷英收拾着東西,“我自己回去就行,”辛星說,“省的你跑來跑去的,中午吃飯我就不跟你去了,到時候聯系吧。”

“嗯。”陸懷英說,“我看見你哥也怵,我躲他遠一點。”

“沒出息,”辛星穿着鞋子下樓,陸懷英身上穿着睡袍,辛星把他的衣服扯好,“你中午就忙去吧。”

辛星開着陸懷英的車走了。

剩下個摩托車他也不會騎。

陸懷英笑着在門口招手,何叔過來了。

“茶壺帶走了?”何叔問。

“嗯。”陸懷英收斂了笑意,踩着拖鞋往屋裏走,“我聽他的意思,有幫我拿東西的說法,不然他不會跟我正面提,得催催他了。”

“那東西落在別人手上總是不安心的,”何叔說,“辛小先生真能拿回來嗎?”

“他自己提的,不是我提的。”陸懷英來到地下室打桌球,一杆噼啪地散了一臺,“沒有這白球,這還怎麽打。”

“那辛小先生...”何叔說,“我還覺得...看起來挺不好相處的,其實...”

“不說這個。”陸懷英不想再提辛星了,命都懸在別人的手上,那對他的耳鬓厮磨就是工作,是工作就得好好對待。

只要辛星不在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有無畏的清醒。

陸懷英壓下身子,又一杆子進了兩粒球。

何叔出去了。

陸懷英有點兒不願意承認,當辛星一次次跟他說,只要他想走,就可以想辦法幫他都換成錢的時候,他重複了不知道多少遍,陸懷英真的覺得害怕,害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意。他覺得自己就是太貧瘠,幾句話把他騙得頭昏腦熱。

最開始的時候,陸懷英覺得愛情這破玩意兒能他媽的跟利益比啊,真是瘋了,他可以愛別人,但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堅定地愛自己,他跟辛星的開始就是兩個互相算計的人,他貪戀着自己的容貌,為此付出些代價是恰如其分的,是不虧不欠的。

他陸家是欠辛家了,那怎麽了,他辛家就沒欠陸懷英了嗎?

真服了,都只會算自己手上的那本賬。

陸懷英媽寶男的疾病又有點要發作,他在此刻有點兒想沈女士。

他們一起坐在島上抽煙的時候,陸懷英問,“媽,你跟我爸到底是為了錢還是別的呢?”

“我們倆那肯定是愛啊。”沈女士笑了出來。

“去你嗎的。”陸懷英都樂了。

“真的,”沈女士看着浪打腳尖,“只不過拗不過基因。”

“真能扯。”陸懷英說。

“人麽,一輩子都幹不過基因。”沈女士說吹了一口煙霧在陸懷英的臉上,“除了感冒,你這一生都将由基因控制啊,天賦習慣,犯罪癌症,所有的東西都是遺傳。”

“那我會遺傳你什麽呢?”陸懷英問。

“遺傳我的不負責任,”沈女士說,“懷英,你看着我的時候讓我覺得好累,要承擔你整個人在我生命裏的重量,這種事兒不是我能做的,哪怕我也想,我力不從心,卻不得不行。”

“遺傳我的任意妄為,”沈女士說,“我對我自己的人生根本沒有假設,我得允許我過得很爛,去當一個被萬人唾棄的賤女人但是我自得其樂,你長得這麽好看,得虧不像他,我可沒辦法面對他到中年這醜陋油膩的樣子回頭還要抱着個醜娃娃。”

“遺傳我的...”沈女士彈了彈煙灰,看着陸懷英,“你這個人,有一點不像我。”

“我覺得你會是個戀愛腦,”沈女士說,“像你爸,我都這樣了,你爸還覺得我他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呢。”

沈女士這就說的不對了,我他媽的能是個戀愛腦?

她太能扯了。

要是從那樣的島上還學不會權衡與功利,拉出去被人砍一百次頭都是活該。

他早已經忘記區分虛情假意,反正結果都一樣。

難道還要等他哥把自己送到島上去,再來後悔蠢巴巴地相信一個十八歲少年能來拯救他了,陸懷英叼了根煙,切了一聲,繼續開臺。

有錢什麽玩意兒沒有。

瘋了才會在腳跟都站不穩的時候談情說愛。

瘋了才會被他這種三分鐘熱度一臉兒一變臉的小子迷得連自己哥都忘了。

陸懷英拿捏着分寸,覺得自己備胎上位的事兒就差一點兒了,我陸懷英追追他那不是小意思?易如反掌說不上,手拿把掐還是可以的。

“呯——”的一聲,陸懷英摸着自己的手腕,眯着眼睛,球杆三點一線的時候用力撞擊黑8,叼着煙清了臺。

陸懷英換了衣服,噴了點兒香水,就出門了。

今天的飯局不太樂觀,幾年前在物流運輸上極有影響力的陸家也是夕陽西下,不是靠原先家裏攢着的那點兒本估計都要被吃幹抹淨了。

陸懷英今天穿了個垂感的休閑喇叭褲,拼色的羊毛夾克,讓何叔送自己過去。

奢華的巨大雕鳳門被推開,連廊陳設着精致的藝術品,低奢又隐貴的味道蔓延,鋼琴曲在此時奏起,會客廳寬大的沙發對稱着格局,火山岩板簡約大氣,陸懷英只覺得真裝逼啊。

為了讓他多掏幾個錢,連藝術這種東西都用上了。

陸懷英慵懶地滑在沙發上,捏着自己的腕表,沒多久,各位大佬也相繼到了。

各人落座,陸懷英先舉起了酒杯,換了盞大的,“各位叔叔伯伯,今天賞臉能讓懷英做東,懷英都感念在心,我先幹了。”

一杯落肚,陸懷英道,“我父親去世之後我雖然能力不足,但是也沒辦法只能趕馬上任,仰仗着各位照顧,有些實在不周到的地方,各位叔伯多多包容。請便,請便。”陸懷英禮貌地微笑,菜上了一桌子。

這種場面都得在敬酒的時候說悄悄話。

今天陸懷英是來拉主桌生意的,陸懷英拎了瓶酒,“季伯,我來給您添點兒。”

這季伯呢,從前也是跟着陸家的,跟陸懷英的爹搞不到一道上去,出去自立門戶,現在掙的盆滿缽滿,這片區的綠通蔬菜都叫他一人吃了。

林港在一片沿海,在這兒能種菜的地兒太少,外頭的都得往裏進,但是他呢開專線開得有點猛,接貨的效率就怎麽都提不起來了,陸懷英就是來吃他的剩飯的。

季伯呢心知肚明,他混沌的眼睛明明什麽都看清楚了,但是酒喝了幾杯,楞是陸懷英說了好幾次都還嗯嗯啊啊的,沒別的,就想做那事多錢少的生意,壓一壓這種小年輕還是信手拈來的。

陸懷英的手機震了一下,是辛星的消息,「哪。」

「還在當狗。」順手發了個定位,陸懷英給他回完,又挂上笑聽季伯講他的發家史,哪怕剛剛他已經講了三遍了。

每一次聽,陸懷英都當做第一次聽一樣,認真仔細,發出贊許,目光崇拜,打了三圈來回,絲毫不搭理陸懷英在說什麽。

很好。

陸懷英在廁所洗了把臉,拉點生意真他媽費勁兒呢,草。

陸懷英真的屁股想想都知道他們又在說什麽東西。

無非是,小野種,撐不住,辦不了,陸家要完了。

他們鄙夷的嘴角都握不住了,假惺惺的笑真是比哭還難看。

陸懷英擦了擦臉,出去的時候又挂上笑,他出院沒幾天,照理說也不能這麽喝酒,這也是他不讓辛星跟來的理由。

酒過三巡,沉重的門被推開。

陸懷英看見辛星木着臉進來了。

這人,一堆人呢又這個表情,陸懷英上前去按着他的頭,在耳邊說,“不是讓你在樓下等着呢嗎?跑這兒幹嘛。”

陸懷英的話沒說完,身後又進來了一個人,辛辰。

他好像剛打完高爾夫,連衣服都沒換,進來了衆人紛紛站了起來。

“你怎麽把你哥也拽來了?”陸懷英壓低了聲音問。

辛辰上前去季伯握手,微微躬身,與各位一一點頭。

陸懷英幹笑了兩聲,問,“辛老板,吃飯了嗎?”

“桌子上都是熟人家裏人,在家怎麽叫就這會兒怎麽叫。”辛辰說。

陸懷英皺眉歪頭,愣了一下,大舅...“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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