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徐行藏姓徐,徐艮姓徐,前朝國姓也是徐。
但此趟東行之前,顧之川不知道這三者之間的關聯,今日之前,顧之川不知道前兩者與後一者之間的聯系。
他再次慶幸,他管住了自己的嘴,沒有告訴徐行藏,他之前還姓談。
恐懼只有那麽一瞬,更綿長的是痛苦。談家人扶持夏皇,颠覆前朝,此為與徐行藏的仇怨一;挾天子以令諸侯,領魔教入主中原,将仙門于中州的駐地拔除,驅至四境,此為仇怨二;還有該死的現任魔尊,戕害他的師友與血親,徐行藏親口承認過将他生剝活剮也難解仇恨的家夥,此為仇怨三。
顧之川害怕的手指都在輕顫,我不能賭徐行藏不恨我。
我得瞞住他。
最好能瞞一輩子。
客棧中的清潔工作還在繼續,比如縮躲在木櫃之後瑟瑟發抖的小二被金風扶抱起,擺端正扯出個笑臉,杵在了臺面後,那些盤子、酒菜,還一直被細密的金風護着,一個沒灑地送回了跑堂的手上,而那個被小劍靈揍趴了的大漢,此時被提溜起,按回了他的原座。
場上原本搖搖欲醉的花瓶都沒碎一個,但是,客棧中的聲音似乎被誰悉數抽走了,行酒令者不敢再吆喝,小二的腳底似乎都安裝好了軟墊,走起路來,靜谧無聲。
都是原本模樣,不過人的表情被偷走了。
危宿仙君滿溢的柔情并沒有讓人感覺到溫柔,他只為大家再又蒙上了一層濃厚的陰翳。
這塊兒才誕生了鮮血與詛咒的地方,被只大手撫過,祥和寧靜的皮兒被重新披上。只不過是,見到了血,大家敢跑着四處躲避,眼見殺人犯處理犯罪現場,卻沒人敢多挪移一步,多做幾個多餘的動作。
客棧的大門敞開,害怕極了的人,不敢逃跑。
靜寂始終不散,直到一個行腳客掀開門簾,進門吆喝,“小二,來二兩黃酒。”
平日裏熱情的小二,不敢吱聲兒,借着櫃臺的掩映,悄悄地向他擺手。目光還以一秒錯一下的頻率,向徐行藏的方向瞄着。
行腳客沒看到小二打的手勢,見他消極怠工地木楞着站在那兒,表情還有些扭曲,正欲不滿,然後他發現這個客棧裏,分明有飲酒吃飯的地方,居然安靜的可怕。衆人像中邪了似的,差不多都一個表情,而眼睛不是低埋着,就是若有似無地往一處瞟。
那一處,斜坐着位黃頭紗白衣袍的美貌娘子。
美人不似凡俗五谷養得出的樣子,細長高挑,鮮豔的唇瓣帶着盈盈笑意。
她太高了。
比高長的身形更奇怪的是,似乎随着吞咽葡萄的動作,還能看到她精巧的喉結。
輕微的咀嚼聲清晰地傳入耳廓。
行腳客周身一涼,嘴巴罵罵咧咧地叫嚷着,“算了,不要了,真他娘的活見鬼了。”
腳步一點兒也不曾遲疑地跑了。
來客驚散,門簾聒噪。
此間,只此一二聲響。
顧之川原本害怕極了,但是見到衆人如此沒有出息,而且徐行藏還好像真的把吓破人膽,當成了個樂子,樂此不疲地玩兒着。
他奇異的,沒那麽害怕了。
雪中仙很會安慰自己,那些人本來就是刺客,徐行藏本來就是要處理掉他們的。這事兒換劍聖來,也就是這樣的處理方式。之川總不能因為,這些人死前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就覺得徐行藏過分了吧。
況且,徐行藏還大度溫柔地給他們留了說遺言的時間,才叫他們有機會一條一條地吐露着咒罵他的話。
如此一看,之川怎麽能害怕仙君呢。
分明仙君才是那個委屈可憐,需要安慰的人好吧。
你看他多可憐啊,不僅自我否決自己曾經的身份,還拉着之川說,不知道不認識徐艮。分明該是尊貴的皇親國戚,卻飄零于西境。
中州該是他的家,現在卻成了大家默契不在他身邊提起的忌諱。
顧之川的一顆心都快化了,他料定徐行藏只不過是外強中幹,以張牙舞爪地态度來震懾那些不懷好意的人罷了。
實際上,那些家夥,一口一個“殿下”,一聲比一聲詛咒的更狠,他指不定多難過呢。
故國之人,故舊之地,刀刃相向。
呸。都是他們的錯。
他們先做了刺客,要來殺人,難道還怪仙君動手快和幹淨了些嗎。徐行藏這樣,分明是減少了他們的痛苦,還給他們留了魂魄,讓他們能夠有轉世投胎的機會呢。
你看那些沒有良心的家夥,最後自己非要自爆神魂來咒別人,這能怨得住徐行藏嗎。
之川的仙君,就是溫柔善良的不像話,看看這場子上,無辜之人甚至連碗都沒碎一個!
徐行藏真是個大好人。
哪個合道真君會如此細致入微地照顧人,像劍聖這種,冰冷無情的人,都根本不會考慮到周圍人的好吧。
顧之川跑向徐行藏,抱住了他,“你別傷心,他們都是瞎胡說的。白天之川陪你,晚上之川給你配安神香,那些通通都做不得數。”
柔弱無辜的仙君,把自己的頭搭在了顧之川的肩上,聞他身上的藥香。
一聲兒不吭。
雪中仙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看吧,就是之川想的這樣兒的。
幸好之川多想了一點兒,不然,就真的沒人在乎他了。
“仙君,逗弄他們沒意思,我們上去睡會兒吧?”
昨晚不知道徐行藏睡沒睡,但顧之川确實是煎熬了一夜,這會兒是精神一不振,兩個眼皮都在打架。
“換家客棧。”
這家見血了,萬一一會兒你沒有興致呢。
刀鋒舞到了眼前,徐行藏确實不準備再等了。
顧之川應聲同意,他感覺到懷裏的人肌肉輕微地顫動,不僅把他抱到更緊,而且加快了些腳步。
言靈咒确實會使事情朝着施術者念想的方向發展,但徐行藏沒多在乎。因為弱小者才将希望寄存在這種以自身為損,而去換一個可能的荒誕之事兒上。
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賠上,還不一定成兒的法子,他一向嗤之以鼻。
言靈咒若真的有用,談廣涯不早就被咒死了?
個別蚍蜉,自以為犧牲了自個兒就能撼動大樹。殊不知,樹上掉一片葉子下來,都能壓死它們一大片兒。
況且,他還要謝謝他們,送他個長命百歲呢。
他想活着,自然喜歡長命百歲這個祝福。
只是,身上另一個要命的事情折騰着他,剛才那些人灑來的香粉,他只是嗅聞了一下,一秒都沒耽誤地施展術法,摒住了呼吸。但那玩意兒仍然像一線引子,牽動着身體裏的每一塊骨骼來反抗他本人的意志。
随着時間推移,每一秒無限拉長,世界變得狹窄,仿佛只剩下一根包裹他全身的管子,冗長的甬道裏只有疼痛,全身上下的皮肉似乎不知道哪兒去了,唯餘神經在傳遞疼痛,而骨頭在寸寸開裂。
他眼前看不見顧之川,只有個影子附耳,“阿艮,這種年輕氣盛的公子哥兒,哪兒會照顧人?我想你了,你怎麽還不來找我?”
“閉嘴!滾!”徐行藏勃然發怒。
顧之川愣住,“仙君,你不想和之川一起休息會兒嗎?”
他之前不是跟那個小二說,他要……
徐行藏低垂着頭沒說話,顧之川咬住嘴角妥協,“好吧,那仙君自己好好休息。”
啊嗚,他想抱着徐行藏一起睡的。
為此他都把那個礙眼的小劍靈,扔到了另一個房間去,結果徐行藏出爾反爾,不“睡”他了。
把人放平在床上,掖好了被角,顧之川決定自己再去開一間房。
結果才下榻,顧之川就被一只手結結實實地抓住,徐行藏的眼睛沒有焦距,他只知道,這人一離開,他便更難受了,“不準走。”
顧之川,“……”
天吶,這家夥,他,他,他總不至于要之川守着他,睡地板吧!
但很快,顧之川觀察到了問題所在,徐行藏眼神裏飽含着滔天的恨意,卻沒有具體的落腳點。
他不生氣了,更甚一籌的驚慌籠罩周身。
那些家夥把仙君氣瘋了?
轉身往床榻上多靠了一步,顧之川半只腿幾乎都要搭靠上榻,他要仔細看看徐行藏究竟怎麽了。結果,那人先一步将顧之川拖拽到他身上。和之前所有溫緩纏綿的動作不同,徐行藏沒有吻他,直接攀咬上了顧之川的脖頸。
仿要齧肉啖骨,又狠又快。
整根手骨灼燙燒人,青筋迸出,胡亂跳動。
劇烈的疼痛能讓人周身無力,徐行藏卻不同,他的手在抖,瞳孔亦也輕微擴散,但牙齒分毫不肯放松。
病症有盛昨夜。
好在雪中仙是個大方的,感受到他啃咬的部位無關要害,顧之川便由他咬去了。
血液浸入口舌,仿佛良藥入口,徐行藏的眼神恢複了絲清明,但也就只有一絲。
牙齒松開頸上的皮肉,啃咬上紅潤的唇珠,喉管中逸散的細喘低吟之聲撩撥人的欲望,他沒征詢顧之川的意見,伸手順着人的脊骨将他身上一個接一個的穴位連成通路。
危險仙君久溫不熱的細嫩手指,模仿了世間最輕柔的流水。
流水從後山繞向前峰,水溫清涼,卻誘使一路生出紅豔的花來。
手帶春風,勾起野火,但強硬之餘,又不是完全不容反抗。像欲擒故縱,像一線生機。
三面布陣,網開一面,這是最後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