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果然,這教書先生和葉肅達成了某種交易。
葉清圓點點頭:“是,所以你此時不該将陰魂押去山中古宅祭陣嗎?還在這裏耽誤什麽?”
她的話音剛落,謝盡蕪眉梢微微一挑,似乎對她的坦然感到訝異。
教書先生從喉嚨發出笑聲,“你們廢掉了我的兩只陰魂,難道不該自己填補上這個空缺嗎?!”
他将掌中古籍翻過一頁,垂眸低聲念訣,眼神也驀地狠毒,手腕一翻,霎時狂風大作,飄蕩在空中的濃霧凝成雨滴,滿街枯枝碎葉嘩啦啦擦過青石地面,泛黃的紙張驟然脫離書籍,化作萬千利劍,直直向葉清圓的喉嚨刺來!
葉清圓毫不遲疑拈起符咒去擋,利劍将要觸及她的袖口的瞬間,謝盡蕪手腕微轉,長劍裹挾着銳利的殺意,自下而上将萬千劍氣擊得粉碎!
那教書先生來不及反應,只一眨眼間,冰冷的劍鋒已然刺破他的粗布長袍,抵在了他的心口。
謝盡蕪神情平靜,眉梢微挑,語調中帶着一股莫名的嘲諷:“你也是畫師派來的?”
葉清圓睜大了雙眼。
在原著的第二個副本中,“畫師”顧雪庭可謂是推動劇情發展的重要角色,此人嗜殺殘忍,性情狂妄,給副本增加了不少難度。
她在看原著時只顧着惋惜江雲初和許明竹的愛恨糾葛,涉及到配角的戲份基本是一目十行而過,沒想到“畫師”這麽早就出現過。
不等教書先生開口,謝盡蕪又道:“他許給了你多少好處?十年陽壽、還是投個好胎的機會?”
月光下,教書先生的唇角綻開一抹扭曲的笑。
他這一笑不打緊,僵硬的臉頰肉擠壓,頓時如裂開的旱地,同時卻有白色的粉末撲簌簌往下掉,将他領口的青衫都染了白。
先生笑裂了。
葉清圓不由得感到一陣惡寒,借着燈籠的光與月光,她清楚地瞧見,這教書先生臉上原本的皮肉早已幹裂枯敗,笑時道道褶皺泛起,如同紙紮而成,如今之所以看不出本貌,竟是因糊了厚厚的一層粉,掩蓋住那龜裂的皮膚。
她終于知曉了,教書先生的袖口泛白,未必都是先生清貧,而是先生臉上掉粉。
謝盡蕪自始至終都與他保持着一段距離,想必也是嫌棄他是具早該入土的屍體。
那教書先生眼中沒有絲毫懼怕之意,嗓音嘶啞道:“陽壽算什麽?為君曉命,萬死不辭!”
莫非這事還牽扯到朝廷嗎?
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麽權力設定,她看原書時也是一知半解,原作者只提到攏共有三十餘個修真世家,其中以辟兵、渡真、渡亡、點靈四大世家為首,都為君王曉命,但主角團的主線卻刻意回避這些內容,似乎有意在淡化朝廷勢力的存在。
畢竟本質是玄幻爽文嘛,打怪升級複仇亂殺已經夠看,再牽入權力鬥争就複雜了。
轉眼看謝盡蕪,他那張臉從側面看依舊是優雅漂亮的,因身形挺拔,看人時眼睫微垂,笑起來便頗有幾分譏嘲與睥睨:“一個被逐出師門的棄徒,便叫你心甘情願俯首稱臣了?”
他話中的不屑太明顯,“教書先生”當場就怒了:“你可以瞧不起我,但不準對主人出言不遜!你未免太過目中無人!”
教書先生壓下心頭煩躁的怒火,勉強扯出一抹詭異的笑容:“你我都是同路之人,何必在此僞裝呢?當年若非……”
他話音未落,謝盡蕪面上的笑意瞬間消失,他手腕用力,那柄雪白鋒利的長劍“噗嗤!”一聲穿透他的心口。
謝盡蕪微垂着眼簾,漆黑的眸子中滿是冷漠。
“砰!”的一聲,屍體轟然倒地。
霎時陰風大作,漫天濃霧驟起。葉清圓擡起袖子抵禦冷風,再一睜眼,道旁空空蕩蕩,那教書先生早已消失不見,唯餘一只懸系着白紙道符的引魂鈴“砰!”地摔在地上。
“他是死了嗎?”葉清圓提着燈盞,小碎步走過去,撿起銅鈴,“不對,他已經死過一次了,難道還能再死嗎?”
她想起原文的設定:人死後,化作鬼;鬼死後,化為聻。
謝盡蕪搖頭:“他方才出招傷你時,尚且活着。”
“……?”葉清圓訝然且嫌棄,“他臉上的皮膚都已經——那樣了。”
“是那個畫師的傑作。”
“他十年前壽數已盡,畫師為了驅策他為己所用,硬是續了十年壽命作為利益交換。”
到底是逆天而行,這種邪術可謂是瞞天過海,能保人有一口氣已是足夠,若要容貌也如活人一般,卻是癡心妄想。
所以,那教書先生臉上的肌肉才會衰敗腐爛得如此嚴重,必須撲厚厚的一層粉才能遮蓋。
葉清圓又想到他臨死前對謝盡蕪所說的那句“既是同路之人”,心道:難道這大反派也是借壽續命,逆天而行?
原書中提到過謝盡蕪身中邪印多年,導致身體早已殘破不堪,若說他為了活命而借壽,這并非不可能。
思及至此,葉清圓忍不住偷偷擡眼看他。
清輝皎潔,謝盡蕪的臉頰是難以形容的光滑玉白,嘴唇微紅着抿成一線,從下颌線到下巴彎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倒不像是肌肉腐爛、又敷了粉的樣子。
難道他整張臉都是假的?像是《畫皮》裏美豔不可方物的妖,在萬籁俱寂的夜裏取下人皮,纖手持筆,描眉畫眼。
葉清圓認真思索片刻,興許真的是呢?
畢竟一個男孩子生得這般相貌,屬實是叫人移不開眼的程度了。
她的眼眸清澈,是溶溶月光下的兩汪清泉,鼻尖凍得微微泛紅,因着探索的目光太過熾烈,謝盡蕪很快就察覺。
不自在地望了她一眼後,他輕咳一聲,有意轉移注意力道:“方才親眼見到我殺了一個人,葉小姐心生懼怕嗎?”
相處不久,他卻已招架不住她的直白與溫和。
她看人時眉眼含笑,語調輕輕,與人講話時總有種不急不燥的氣度,笑意是淺淡卻靈動的,蘊着溫柔。
這與他過往二十年的人生經歷大相徑庭。
他習慣的是暴力、冷漠、爾虞我詐,他曾面對的是人性道德的最低窪處,向來以惡意回擊惡意。葉清圓的态度實在叫他感到不知所措。
這算是關懷嗎?
還是她生來如此,對誰都是眉眼安然、笑意溫柔?只是他自己心思敏感,想得太多,誤以為自己是特殊?
葉清圓提燈提到手腕發酸,于是換了只手,誠懇道:“嗯,是有些害怕。”
謝盡蕪的眉頭舒展了。原來她也怕他,他像是一株枯敗的樹木,重新躲回了陰暗寒冷的角落。
這才對。
沉沉夜色中,清淩淩的一聲笑,葉清圓又道:“可是那個人驅策陰魂,害了這麽多百姓,本就該死啊。謝公子一劍殺了他,是為民除害。”
她轉過臉來,習慣性地微笑,唇角都漾出了梨渦:“你做了大好事!”
她的語聲清脆,像是紛亂跳躍的雨點落在了名為“謝盡蕪”的湖面,蕩出漣漪。
謝盡蕪的眼睛微微睜大,陰郁深沉的眉目難得的透出幾分迷茫與無措,微紅的薄唇抿了抿。
他生平頭一次被人誇贊,心中所産生的情緒卻并非喜悅,而是迷茫。
他喉結滾了一滾,心頭莫名煩躁:“不是。”
葉清圓一邊暗笑他的臉面竟薄成這樣,一邊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君子論跡不論心,謝公子,大家都會記得你的好。”
謝盡蕪難以招架,無言以對。沉默一瞬後,收劍入鞘向前走去,同時頭也不回道:“事情還沒辦完,不要再耽誤時間了。”
葉清圓看着他尚且淺紅的耳尖,差點要笑出聲。
小跑幾步跟上,她提着燈盞回頭笑道:“說真的,謝公子給我的這盞燈也有驅邪的作用吧?”
謝盡蕪不看她:“你想多了。”
葉清圓從善如流道:“那就是謝公子身上的氣場太強大,一路走來都沒有邪祟膽敢近我的身。謝公子真厲害。”
謝盡蕪忍了忍,黑曜石般漂亮的眼珠還是轉過去瞪了她一眼。他是少年相貌,清透瑩潤的臉容,不笑時卻總下意識地壓低眉眼,給人一種陰郁的感覺。
好在他此刻眼中隐隐帶着笑意。
葉清圓追上去,聲線柔和:“謝公子,那天我送給你的抹茶酥,你真的也不喜歡嗎?”
謝盡蕪臉頰淨白,勝過月色三分,“若我說不喜歡,你會怎樣?”
“會很傷心啊,不瞞謝公子,這幾日我有在努力學習了。若你說不喜歡,我真的會很難過,”葉清圓的眼中恰到好處地漫出哀愁與可憐,“對啦,我還學了栀子花糕呢,改日謝公子來嘗嘗可好?”
謝盡蕪眸中的笑意徹底消失。他半垂着眼簾,目光冷漠,如一汪深潭。
分明先前還講過,既然不喜歡甜食那就不吃。可她此刻又舊事重提,可見此人端的是一派甜言蜜語,實則并不會真的将他的喜好放在心上。
葉清圓分毫未覺,猶自語輕喃喃:“謝公子,你喜歡栀子花嗎?”
她轉過臉,驀地對上一雙冷漠的眼瞳。
此刻他眸中冷意盡現,如凜冽冰雪上薄薄覆蓋的一層熹微日光。
好清隽的一張臉,瞬時天地寂靜,連山道旁的竹枝燈都遜色三分。
可此時的葉清圓只心生恐懼,他眼中殺意濃重,仿佛一場刀劍相接,濺起飛雪三尺。
她微不可察地小小退後一步。
謝盡蕪居高臨下,瞳孔泛出寒光:“我說,不喜歡。”
葉清圓咬住唇,視線下移,不再去瞧那道冷凝如冰的目光,哼道:“不喜歡不吃就是了,謝公子不必動怒。”
她微微低着頭,雪白大氅因先前的奔走而松泛了些,露出掩藏在後領的那一道輕薄領緣。頸項淨白細長,頗具文秀之氣。
謝盡蕪轉過臉,眉宇間是隐忍的怒意。淺紅的唇抿成一線,他忽地又笑了,笑得虛情假意,“葉姑娘,是否還記得我曾說過,有一種辦法既可以取出本命珠,又不讓小姐感知到分毫痛苦。”
葉清圓輕輕颔首:“記得,可你不是說這個辦法不可取嗎?”
“不,并非不可取,而是時機難尋。本命珠在宿主意志脆弱、心态崩潰時取出,最易。”謝盡蕪眼中笑意冷浸浸的,“此刻,就是時機。”
葉清圓霎時睜大雙眼,山道旁的竹枝燈光線慘白,暈染她的一雙眉目。
“我想了想,對葉小姐這樣的人來說,心中最挂念的無非就是家人吧。”
謝盡蕪兩指并作一處,朝着山道點了點,清貴俊美的臉在燈火下如鬼似魅,“葉肅如今就在山上,葉小姐跑得快一些,或許還能見他一具全屍。”
葉肅?
不對。此刻在山上的不只葉肅,還有江氏族人!
謝盡蕪為了得到一只本命珠,就準備将他們趕盡殺絕嗎?
一瞬的空白之後,恐懼與憤怒頃刻間占據了葉清圓的全部心神,袖中的手緊握成拳,怒不可遏地顫抖起來。
“謝盡蕪,你……”她不知哪來的氣力,忽地上前推開謝盡蕪,推得他踉跄着後退一步,怒道,“無恥!”
謝盡蕪依舊居高臨下,依舊是倨傲冷漠的一雙眼。他本欲笑,可扯了扯唇角,卻有些笑不出來。
他輕聲道,“過獎。”
昏沉寂靜的黑夜中,山中宅院忽地傳來一陣轟隆隆的爆炸聲,震得葉清圓心頭驟跳。
驀地擡目望去,朦胧寡淡的清輝之下,那道陣法的靈力竟莫名其妙暴漲,道道刻印着符咒的靈環猶如失控一般,瘋狂地飛速旋轉流動起來。
不過兩息之間,陣法——破!
宅院中的慘叫聲伴随陣法爆破的巨震響徹雲天,濃烈的火光随即沖天而起!
葉清圓渾身的血液似乎都褪了個幹淨,眼中是掩飾不住的難以置信。
回首看,方才還與她輕笑談話的謝盡蕪,此時正一瞬不轉地望着她。
竹枝燈的光暈如輕紗般一層層籠罩下來,謝盡蕪垂下眼簾看她,眉梢卻微挑,眼中有不易察覺的冷意。
他那雙清亮的眼瞳生得可真是漂亮極了,卻也冷極了,不笑時透出一股子疏離與傲慢,仿佛天地衆生皆為蝼蟻,為了達到目的,可随時将之踩在足下。
他這樣的人,合該去做個無情無愛的反派,然後被正道主角的正義打敗,普天同慶。
她怎麽去攻略他呢?她如何去溫暖一塊冷硬至極的寒冰?
頰邊珊瑚耳墜止不住晃動,她的烏發也被晚風拂起。山上火光沖天,煙塵一股股湧來,仿佛此時已經感受到熱浪炙烤的痛楚,葉清圓急火攻心,聲音裏也不自覺帶了幾分怒氣,“現在請你停手,也已經晚了,對嗎?”
謝盡蕪不置可否地挑起眉,眼瞳沉靜如深潭,忽然就這麽好似輕蔑地笑了。
“……好,你很好!謝盡蕪!”葉清圓惱得臉頰發紅,最後望他一眼,決絕回身,奔向崎岖的山道。
竹枝燈的微光透過燈罩,映照着道旁野蠻生長的紅杜鵑。
清輝也淡淡,潑灑在謝盡蕪挺拔的肩背,暈出一層柔和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