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崎岖昏暗的山道上,藤蔓枝葉的輪廓逐漸顯現如同張牙舞爪的獸,枝桠自道旁淩厲探出,阻擋着本就受黑暗影響的視線。葉清圓此時壓根顧不得什麽體面,碎發拂在鼻梁與臉頰上,擡手胡亂撥開。
山風呼嘯,怪石嶙峋,急促的喘息與心跳在耳畔劇烈放大。
鋒利的枝葉邊緣割傷了手掌也不在乎,她只覺惱怒,連足步都尤其有勁,每一腳都仿佛要踩在謝盡蕪的臉上。
他要本命珠,她取給他就是了,何必做得這樣絕?竟不惜拿這麽多人的性命開玩笑。可見此人是冷情冷心到了極點,除卻自己的利益之外什麽都不放在眼裏。
葉清圓恨得咬牙切齒,敢情他這幾日委屈在葉府就是為了尋找機會、布局設計,最後将所有人都困縛在他的圈套中。
連那雙漂亮眼瞳中的淺淡笑意,此刻回想起來都是那樣令人毛骨悚然。
他是本書的大反派,是挑斷她筋脈、又将她囚禁虐殺的罪魁禍首。雖生得一副清冽俊美的好相貌,骨子裏卻是能把人命丢在秤上稱的狠心冷漠。她真是沒有經歷過社會的毒打,心思純澈到愚蠢的地步,竟敢去做人性本善的春秋大夢。他笑得清透漂亮,好似人畜無害,自己就心大到敢對他卸下防備。
葉清圓渾身冒着寒意,仿佛被冰浸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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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火球濺開如浪,點燃了宅院中遍地的碎葉敗枝。濃烈的煙塵緩緩散開之後,才現出滾倒在地滿身塵土、形容狼狽的江氏修士。
“怎麽回事?”
“快後撤!後撤!——”
陣法爆開的熱浪一股股撲面而來,激起此起彼伏的痛苦哀嚎聲。
碎裂毀壞的法器叮叮當當崩落在青石磚上,砸出串串火星,整座宅院煙霧彌漫,宛如下過一場裹挾着霧氣的急雨。
葉肅踉跄着後退一步,攏在袖中的手指不住顫抖着。
他的錦衣袍角被炸開的烈火團擊中,當即燒糊了一個洞,但此時情況危急,卻也根本顧不上了。
擡起手抹了一把沾滿灰的臉,他的目光凝定在夜空中即将消散的陣法靈力,滿臉萬念俱灰,仿佛看到雪山傾頹在眼前卻無能為力。
旁邊一名修士手臂被陣法沖擊,鮮血染透了衣衫,顫聲道:“怎麽回事?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葉肅臉色蒼白:“陣法……似乎被人動過手腳……”
“怎麽會!這陣法一直都派人在盯着,不可能有問題!”
“障眼法。我們都被人騙了,”葉肅轉過臉來,眼神中竟現出了一瞬茫然,“陣心早已被人毀掉了。”
那修士啞然失聲。江氏看管了十幾年的陣法在關鍵時刻出了岔子,若追究起來,他這條小命估計都要不保。
晚風中摻雜着烈火的熱氣,葉肅站在風口,卻只覺渾身冷汗不住地往外冒。難以置信到極點,他反倒睜着一雙眼笑出聲來,“還有渡亡白氏那個半死人,這麽久了,竟連拘魂鈴都沒有送來!沒有陰魂,我怎麽開陣!”
修士吓到不敢言語。
手指捏緊了袖口,葉肅放遠目光巡視四周,方才的巨響餘波依舊在腦海中回蕩,他混沌地思索着:有能耐在江氏弟子眼皮子底下對法陣動手腳,此人的修為必是……
“爹爹!”
清脆卻猶豫的一聲呼喚,頓時拉回了葉肅的意識,同時,卻叫他一顆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葉清圓不知何時竟來到此處。
葉肅的眉宇間滿是怒色,他用力閉了閉眼,壓抑住臉上的煩躁,冷聲道:“你怎麽來這裏了,多危險!快回家睡覺吧,我這就派人送你……”
說着一只手按住她肩膀,就要派人。
葉清圓搖頭,連聲音也染上了一絲顫抖,“爹爹,你們在此地設陣,真的是為了封印那只妖嗎?”
葉肅的眼瞬時睜大了些,拉着她走到旁邊,皺眉道,“你都聽到什麽了?”
葉清圓如實相告,“什麽都聽到了,包括爹爹與江氏合作設立這個陣法,還有爹爹派人拘魂祭陣,叫他們不得安寧的事……”
“胡鬧!”葉肅面色陡然變了,待話說出口才覺得失态,深呼了一口氣,勉力壓抑住煩躁,“清圓,這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現在趕緊回去,有什麽話,待明日我再和你講,行不行?”
葉清圓抿着唇,烏黑的眼珠中帶着倔強,不肯低頭。她看着眼前這個利欲熏心的便宜爹,聲音盡力平靜下來,“不論和江氏的交易是什麽,爹爹,您看一眼這些受傷的修士,這一切值得嗎?”
葉肅雙手扶住她的肩,聲線也染上了一絲怒意,“這一切都是為了你!江氏承諾過的,只要交易達成,他們會出手幫助我們重建點靈世家。我們葉氏的兒女,一身的天賦不可浪費,即便流落在此幾百年又如何?血脈本源不可斷,我們早晚都是要回歸本家的!難道你要一輩子待在這個地方,碌碌無為度過一生嗎?”
點靈世家?
葉清圓微微睜大雙眼。四大世家裏唯一覆滅的點靈世家葉氏,竟是原身的本家?
難怪原身的書房中會出現那本滿是符咒法訣的古書,也難怪原身從不認真修習符咒,卻也兩三筆就能畫出稀有且威力巨大的五雷符。
這一切竟歸因于她的天賦太過彪悍,根本無法割舍。
原來系統竟送了她金手指!
但是如今的葉肅為了重回點靈世家,已經心生執念,甚至不惜做出拘禁陰魂這種違背天理循環的事,必須阻止。
“我知曉爹爹是為了我好,”葉清圓的心中重重嘆出一口氣,“可是這些修士也是他們父母的孩子啊,還有那些被拘住的、終日不得自由的陰魂,他們也有牽挂着的親人呀。”
“我只要爹爹好好的。”葉清圓的雙眸被煙熏出淚水,楚楚可憐,“什麽點靈世家,我根本不在乎。爹爹今日為了這個陣法不惜陷入危險,可知我在家裏有多麽擔心呀,我以後真的不想見到爹爹受傷了。”
原身的母親江尚綿本就體弱,生産之後更是虧空了身子,郁郁寡歡多年,終歸是入了城外佛寺清修,充耳不聞窗外事,好歹是心中寧靜,吊住了一口氣。
葉肅與原身多年來相依為命。葉肅其實很不喜歡原身,畢竟是她的出生才叫江尚綿遭罪,且一個女兒家,終日病殃殃的,也不如男子那般足以肩擔大任,點靈的手段傳給她,也不知究竟能有什麽用。
可是,此時葉清圓雙目含淚,嘴巴委屈地撅着,昏暗朦胧的月光下與那纏綿病榻多年的葉夫人竟有六分相似。葉肅望着不由得心軟了幾分,倒真生出了“這女兒也沒那麽差”的罷休之意。
殘存的火光與煙塵中,江氏子弟踉跄着站起身,撿起零落一地的法器。磚瓦坍塌、枯樹折裂的背景音中時而傳來驚懼的議論聲。
晚風中忽有竹葉緩緩飄落。
葉清圓揚起臉,話已說盡,葉肅若再不醒悟,她也無法。
誰知,葉肅久久盯了她,忽地露出一抹笑,“我的女兒,怎麽突然知曉這麽多?是那位謝公子告訴你的嗎?”
葉清圓一口咬定:“不是。”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否認,或許是謝盡蕪此人太過危險,她下意識地不想把他牽扯進來。
“爹爹為何這樣問?這件事與謝公子有什麽關系呀?”她反過來問。
葉肅斂眉沉目,冷聲問:“他現在人在哪兒?
葉清圓一怔:“這我怎知?”
“清圓,你乖乖告訴我,你私自上山的那晚,是謝公子救下的你,不對嗎?他當時究竟有沒有對陣法動過手腳?”
葉清圓有些迷惘,低下頭,莫名可憐的意味:“女兒學藝如此不精,即便他做過,我也認不出來呀。”
葉肅皺着眉嘆了一口氣,他何嘗不知曉這個道理?只是十幾年的籌劃幾乎毀于一旦,他心急得要命,此時忍不住厲色起來。
眼見着二人就要僵持住,一道清越動聽的嗓音自身後傳來:“清圓妹妹說得對,叔父,她還小呢,什麽都不懂,不要再逼問她了。”
溶溶清輝與烈烈火光的交相映照下,一道纖長身影逆光走來。
院落裏待命的江氏子弟聞聲自發退後,恭敬謙卑地讓開一條道路。
那道身影正是江雲初。她依舊一身水藍色修士袍,柔軟烏發以一支銀簪挽住,衣擺飄逸,繡制雪浪潑天。她右手持劍,腰間垂挂江氏的通行令牌,肩背挺直,步伐不急不緩,雪靴踩踏青石磚而過,微微有聲。
縱使此刻陣法出了纰漏、江氏弟子個個臉露驚恐,她的眉目卻依舊是溫和從容,整個人由內而外散發出一種柔和卻堅定的氣質。
葉肅皺起眉,岔子出在他這裏,他的神色不可謂不尴尬:“大小姐,今日之事……”
江雲初擡起手,打斷他即将出口的歉疚與自責,溫聲道:“叔父不必再說,這些事我先前并不知曉。否則,我絕不會答應父親來此做所謂的‘除祟’。至于叔父與江氏之間的交易,作廢吧。”
“大小姐!”葉肅怔然,“這可是葉某十幾年的心血,怎能說廢就廢?!”
江雲初逆着火光而立,唇角帶着輕笑,火光描摹着她優雅精致的側臉輪廓,“愛女心切,我可以理解。清圓妹妹今晚回去便好好想一想,若有意修習術法,那麽我就自作主張,今後無論行至何處,都将清圓妹妹帶在身邊,從此她便由我親自教導。”
她轉過臉來,一雙眼珠帶着柔和的善意,定定望住葉清圓,“好嗎?”
葉清圓也笑得眼睫彎彎,“好!”
她沒有思考的餘地,當江雲初的話音方落下時,系統就在腦海中不斷暗示,一定要答應江雲初的提議,待在她的身邊,否則後續的任務根本無法進行。
葉肅本來對這件事還頗有微詞,此刻見葉清圓倒是忙不疊點頭答應了,他也無法,想要嘆氣卻只得硬生生忍住。
他費盡心機、籌劃許久,才勉強獲得一個與江氏家主平等交易的機會,一個将女兒葉清圓送入修真世家的可能。不曾想,眼前的江氏大小姐随口一個許諾,這件事竟就成了板上釘釘。
仿佛他十幾年的處心積慮,成了一個笑話。滿肚子的憋屈無處發洩,葉肅站在青石磚地轉了兩圈,眼見江氏弟子陸陸續續療傷後收拾殘局,呼盡了胸中那一口濁氣後,才覺渾身輕松起來。
心血白費又如何?這道陣法又算得了什麽?葉清圓能夠跟在江氏大小姐身邊,這才是天下修士所求之不得。
江雲初無暇與他多言,只吩咐人送他下山後,便轉身去忙,她要親自動手清除宅院裏殘存的靈力,以免今後再傷害到無辜百姓。院中霎時紛亂嘈雜起來,她那一雙秀氣的眉微微蹙氣,心情必定不是很好。
微涼的山風送來刻意壓低音量的交談聲,葉清圓隐約聽出,江氏要徹底放棄這一處地方了。
晚風拂過竹葉的簌簌聲又一次響起。
她仰頭看天邊,天幕澄澈,月色皎潔。院外的竹林綠意濃郁,輪廓朦胧,枝葉被清輝鍍上一層柔和且清淡的光暈,愈發顯得下方的陰影幽深如海。
林中霧氣輕.薄,絹帛一般随風奔湧,纏着那輕輕晃動的衣擺向上袅袅繞去。
那衣擺好是熟悉,袍角繡制着銀線,月輪下偶見瑩白光芒一閃而過。
葉清圓頓住腳步,霧氣深重,幹擾視線。她微微眯起雙眼,目光上移,耳畔似有長風呼嘯,夾雜着砰砰的心跳聲。
袍角繡制的流雲紋,長劍冷如寒冰。
那一輪垂墜在劍穗的白玉,以及按在劍鞘上的修長指節。
——謝盡蕪。
他還是那副溫潤俊秀的模樣,秀挺修碩,一張臉白得欺霜勝雪。這樣昏暗朦胧的竹林下,那雙眉目依舊清冷漂亮,或許是月色太過朦胧缱绻的緣故,他望過來的目光似乎染上了笑意,影影綽綽,叫人看不真切。
他的右手擡起,白皙修長的指尖勾着一串老舊的銅鈴。
銅鈴叮當響,銅舌拴住的一紙符咒也随風搖擺。
引魂鈴!
銅鈴的清脆響聲悠長悅耳,如清澈溪流撞在岩石的聲音。葉清圓的脖頸忽卻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謝盡蕪難道是要對自己毀屍滅跡嗎?
宅院中的交談聲隔得遠遠傳來,江氏弟子此時都忙于收拾陣法的殘局,根本無暇關注到這裏。
眼下,唯有他和她在此。
以謝盡蕪的修為與心狠程度,悄無聲息地殺掉一個手無寸鐵的她,簡直太容易了。
她的臉色霎時發白,淺紅的唇微張,驚慌失措之際,當即尖聲大叫起來!
一陣涼風拂拭而過,風中夾帶着山茶花的香氣,竹葉簌簌飛揚。
臉頰忽地傳來溫熱的觸感,尖叫聲悶在他的手掌中,葉清圓被一股大力帶得向後踉跄半步,鬓發間朱釵細碎輕響。
将要跌倒的時候,一只手卻自身後伸來,手背穩穩抵住了她的後肩。
低沉悅耳的嗓音自耳邊傳來:“不想死,就住口。”
待她站穩了後,又恪守禮節地放開了她。
葉清圓驚喘未定,滿臉驚恐地看着已逼近她身前的謝盡蕪。
溶溶月光如溫水一般沿着他的下颌骨緩緩流淌至脖頸,勾勒出一段極為利落漂亮的輪廓。
簌簌抖落的濃郁竹葉随風緩緩飄落在他身後,謝盡蕪的眉眼深邃,嘴唇淺紅,眼梢挂着清淺的笑意,月色下俊俏得叫人移不開眼。
他已收回手,溫熱又略顯粗糙的觸感卻仍舊停留在臉頰。葉清圓後知後覺地嗅到他袖中那股清冷馥郁的香氣,本該發怒斥責他無禮的,熱氣卻驀地沖上了臉頰。
謝盡蕪眼睫低垂,月色如練,他無法不注意到她臉頰逐漸漫起的紅暈。
他的目光清透中帶着迷茫,沉默一瞬後:“你的臉怎麽這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