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第 15 章
夜晚的微風仍舊有些涼,客棧雅間為了客官的私密着想,天色一暗就将靠窗的竹篾簾子垂了下來,遮住酒桌上的光景。
唯有簾子間隙吹進來細細的涼風,沖淡了葉清圓臉上因飲酒而升騰的熱氣。
她用手背碰了碰發燙的臉頰,趁着醉意,大着膽子靠近了江雲初:“雲初姐姐,我今日的任務完成得還算好嗎?”
聲音本來不大,奈何許明竹低着眸喝茶,謝盡蕪又不開金口,雅間內此時靜得甚至可以聽到外頭堤岸的熱鬧人聲。她這自以為的“小聲”,殊不知已經把字句清晰地送入衆人耳中。
謝盡蕪聞言,頗為訝異地擡眸看她一眼。許明竹則是覺得好笑,他捧着一碗清茶倚坐在窗邊,放遠目光看街邊閃爍的花燈。
葉清圓貌似一無所知,不等回答,就開始抱怨道:“今天的任務太難了,我知道姐姐的本意肯定不是這樣的。說好了在太陽落山之前走出密林就算成功,絕不會又放進去食肉妖藤的。”
她怎麽忽地提起這事?許明竹挑起眉,當即明白了她的用意,頗為贊賞道,“葉姑娘很聰明,竟能看出那妖藤是後來放進去的。”
說罷,移過目光看向“始作俑者”謝盡蕪。
謝盡蕪連眼睛都懶得擡,食指輕輕敲着酒盞的杯壁,将琥珀色的酒液敲出細微的漣漪。
江雲初輕輕颔首,思索一瞬:“清圓說這些,是覺得放食肉妖藤的那個人有錯嗎?”
“不,我沒有這麽覺得。”葉清圓誠懇地笑了笑,“他這樣做并非是為了加害于我。況且,我并沒有因此而受很嚴重的傷呀。”
江雲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而許明竹何等聰明,霎時就懂她的意思了。他将茶盞放在桌上,收回目光,對江雲初溫柔地一笑:“去外面走走嗎?很久沒有一起散步了。”
江雲初有點意外地看着他,片刻後,臉頰上飛起一抹紅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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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間的菱花木門被關閉的一剎那,葉清圓才愣愣地反應過來,這對戀人真的就這樣離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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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驚詫于情侶之間旁若無人的甜蜜,很快又沮喪起來。熱戀期的情侶可不就是這樣嗎?再冷靜自持的人,某個瞬間也會抵不住那洶湧的愛意,周遭所有都如潮水般退去,此時此刻,眼裏只看得到對方。
只不過她自己毫無戀愛經驗,體會不到這種梅子般青澀的甜蜜,因此才感到驚訝而已。
染上花香的晚風從簾子間細細游進來,拂過謝盡蕪擱在桌邊的手腕。他轉過頭,漠然的眼瞳定定望住了葉清圓:“葉姑娘。”
葉清圓正端着杯盞小口抿果汁,溫聲擡起頭:“嗯?”
謝盡蕪不欲廢話:“葉姑娘在密林中,可是動用了本命珠的力量?”
“咦?這我不知道。”葉清圓沒什麽好隐瞞的,幹脆誠實道來,“我分辨不出來什麽是本命珠的力量。那時畫符之後,只覺得身上靈力又多又少的……”
她很認真,絞盡腦汁描述當時的感受:“總覺得力氣全都耗盡,仿佛下一秒都要暈倒過去了,可是又能堅持一下。難道這就是本命珠在發揮作用嗎?”
謝盡蕪颔首,漆黑的眸中情緒晦暗不明。
許久後,他的唇角才漏出一點點笑意:“恭喜你,它已經為你所用了。”
“是嗎?”葉清圓本能地察覺到了危險的殺意,心中惴惴不安,“可是你看起來并沒有開心。”
“而且,你雖然在笑,可是臉色卻很難看。”她揚起臉,大着膽子道,“謝公子,你很不舒服嗎?”
謝盡蕪終于皺了眉頭,修長白皙的指節捏緊了酒杯。
這本是一句随口的關懷,誰知他忽然斂起笑容,那雙淡漠冰冷的眼睛看向她。
這句話仿佛戳到了他敏感的神經,他面無表情,目光疏離冷傲得像是一塊冰,開口時連最基本的涵養都丢掉了:“你認為自己可以看穿所有人?”
葉清圓怔住了,明晃晃的冷漠攻擊讓她的大腦空白了一瞬。待反應過來的時候,怒氣将臉頰都燒得淺紅,她忍住髒話,蹭地站起身,冷聲道:“既然謝公子不需要朋友的關心,那我也不在這裏浪費時間了,告辭。”
輕巧的菱花門被拉開,又“砰”的一聲重重關上。
木窗仍舊開着,晚風徐徐吹送,街上行人的笑鬧聲隐約傳來,顯得模糊而遙遠。
謝盡蕪閉了閉眼,眉頭皺得死緊,鑽心的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的臉在一瞬間血色褪盡,變得蒼白無比。
心口的位置傳來灼燙的熱度,仿佛有一塊烙鐵在燃燒,玉白修長的手指劇烈顫抖着。
他讨厭被別人看到自己的脆弱與不堪,寧願惡言冷語趕走所有人。
僻靜的雅間內唯有顫栗的喘息聲,窗外的熱鬧人聲此時都成了幹擾心神的噪音。他用力咬住下唇,凝神聚氣,指節彎曲,咬得發紅的唇動了動,口中默念法訣,眨眼便掐出一道法印。
他并非點靈世家出身,卻對符印如此熟稔,無需符紙,憑空即可畫符,仿佛先前已這般重複過千次萬次。
指尖霎時燃起一道冰藍色的火焰。火苗倒映在漆黑漠然的瞳眸,冷得不帶絲毫溫度。
真冷的火焰,真美的顏色。
謝盡蕪虛脫般地倚在木椅中,濃秀的眼睫低垂,眸中忽地流露出一絲堪稱貪戀的意味。
只需一盞茶的時間,他就會忘記這種剜心刺骨般的痛楚,麻木、冷漠将會像茫茫大雪覆蓋天地一樣,再一次覆蓋包裹住他早已痛到抽搐的心髒。
就像之前無數次的那樣,用麻木去治愈一切。
不去看,不去感受,只要刻意遺忘,痛苦就不存在。
喉結滾了滾,一聲極盡嘲諷、無奈的輕笑後,謝盡蕪阖上雙眼,毫不猶豫、面無表情地将那道法印重重打入心口。
“砰——!”
菱花門再一次被推開,晚風湧動着灌入這個沉悶的雅間,懸垂的竹簾鼓動起來,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掌心距離心口僅餘半寸,謝盡蕪的眉心狠狠蹙起,睜開的雙眼中一瞬間凝聚起殺意。
站在門口的葉清圓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你怎麽了?”
謝盡蕪冷冷瞥去一眼,眼中都是術法被打斷的不耐煩:“你回來幹什麽?”
“我……”葉清圓話還未出口,就見桌邊端坐那人忽然捂住心口,神情極為痛苦地皺了眉,而後一口血咳了出來!
“謝盡蕪!”
她幾乎是一瞬間驚呼出聲,下意識奔到謝盡蕪身邊時卻又身體僵硬起來,顫抖着手取出一方手帕遞給他:“快擦擦!”
謝盡蕪的心髒痛得快要麻痹,甚至感覺不到跳動,眼前也一陣陣發暈。身邊人柔軟溫和的聲音聽在耳中,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棉布。
他的聽覺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竟被蒙蔽住了,再不用術法延緩痛苦,五感都被封印也說不準。
他沒有看到她遞來的手帕,只是用手抹了一下唇角。
本該黏膩溫熱的鮮血緩緩滴落,他卻毫無知覺,垂下眼睫茫然地看着手背上開出一朵朵殷紅靡麗的花。
觸覺也變得遲鈍了。
葉清圓見他竟還有閑暇發愣,恨鐵不成鋼地翻了個白眼。她忍住渾身的戰栗感,将手帕舉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了晃:“喂,好歹擦一擦?”
可誰知謝盡蕪此時又抽了什麽風,視線掃過來一瞬,葉清圓的手腕忽地傳來一陣粗糙的溫熱感,緊接着,是宛如腕骨碎裂般的劇痛。
謝盡蕪冷着臉,右掌握住她細瘦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叫她痛得熱淚都溢出眼眶。
她用另一只手拍打着謝盡蕪的手腕:“放開,放開!”
用力捶打了好幾下,謝盡蕪不為所動,眉眼壓得很低,漂亮清透的瞳中此刻布滿了紅血絲,乍一看猙獰無比。
葉清圓說什麽他都沒有反應,像聾了一樣。她真怕這樣下去會被他失手傷了,又擔心他走火入魔失控。情急之下也顧不得禮節,轉頭湊近他青筋畢露的手掌,張口用力咬了下去!
她咬得足夠狠,拿出了咬風幹牛肉的架勢。血腥氣在唇齒之間彌漫開來,那只扼住她手腕的手終于恢複觸覺般動了一下,葉清圓連忙松開。
謝盡蕪眨了眨眼,眼中終于清明一瞬,如夢初醒地感覺到了痛意。
垂眸看,葉清圓正擡頭與他相視,氣憤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她白膩的臉頰在燈下泛出一層淺紅,唇角猶帶血痕。
謝盡蕪遲鈍地反應過來,視線落在自己掌心的血跡。
她的半截手腕仍被他用力握在掌中,看扭曲的角度,似乎都要被他失手擰斷了。
他連忙松開手,垂着眸平複了氣息,感受着觸感與聽覺漸漸回籠,胸口那股揮之不去的煩躁竟也莫名消退不少。
是本命珠的作用嗎?
月影清淺,窗外堤岸的熱鬧人聲如潮水般逐漸退去,天地寂靜,唯有晚風輕撫窗棂。
葉清圓用手托着另一只被握得快斷的手腕,滿心悲憤:這是工傷,工傷!她要求系統給予一定的賠償!
系統冷漠回應:并未檢測到宿主的傷情。
葉清圓欲哭無淚,揚起臉,語氣特別差地問謝盡蕪:“你是有什麽病嗎?說發瘋就發瘋,一點都沒有預告的?”
謝盡蕪忌諱被人看到自己的不堪,臉色當即就變了:“你不是也咬我了嗎?”
“我的胳膊都快要被你擰斷了!我那是為了自保好不好?”葉清圓深吸一口氣,将怒火勉強壓了下去,她敏銳地察覺到方才的謝盡蕪實在太過反常,“話說回來,你……真的沒問題嗎?”
謝盡蕪偏過臉,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線,明擺着不配合:“與你無關。”
“你态度好點兒行嗎?”葉清圓的神色冷了下來,“又不是小孩了,鬧什麽別扭脾氣?非要人哄着你才行?”
算了算了,不與這樣喜怒無常的人一般見識。
她把那條帕子遞到謝盡蕪的手邊,催促道:“快把血擦幹淨,大晚上看着怪吓人的。”
謝盡蕪的視線落在繡制了茉莉花的手帕,而後緩慢地移至她那雙比清泉還要明亮幹淨的眼中。
她的唇角也抿着,好像是有點生氣,又好像不是。謝盡蕪的眼中很難得地露出了迷茫,按照他的過往認知來說,一個人若是心生不悅,才不會管別人是否流血、是否疼痛。
他的五感終于恢複,掌緣傳來殘餘的痛意,被她咬傷的地方還在滲血,卻後知後覺地回憶起她的唇角不經意的觸碰,微微濡濕的柔軟。
葉清圓有些急了,幹脆拉過他的手掌,親自上手給他擦了血跡,又上了藥,包紮好,忍不住說了一句:“流血了都不知道要包紮嗎?你這人到底是聰明還是笨?”
她的語調輕輕,聲音清脆又溫柔,與其說是責備不如說是無奈更多。
謝盡蕪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純白的繃帶纏繞,甚至還系了一個漂亮的結。
“你以前也會有這樣的情況嗎?”葉清圓忍着手腕的痛苦,決定先弄清謝盡蕪反常的原因,“我剛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你的手指上燃燒了一團火,還是藍色的。那是什麽?”
“這種事你不應該問。”謝盡蕪的神情平靜,語調也沒有一絲波瀾,“至于那團火焰,是符術。我只能告訴你這麽多。”
這種事情傻子也能看出來。想敷衍她至少也用點心啊。
葉清圓沒搭理他這一茬,問道:“有辦法解決嗎?”
謝盡蕪低垂的眼睫顫動了一下,轉過臉來,用那雙黑潤純澈的眼睛注視着她,卻一言不發。
“有嗎?”葉清圓焦急道,“如果有辦法你就說呀,我們一起幫你。”
“你幫我?”謝盡蕪輕笑一聲。
葉清圓沒注意他話裏的陷阱,出于朋友仗義,毫不猶豫點了頭。
謝盡蕪的臉頰淨白,眼神中摻雜着複雜情緒:“算了吧,你自己都未必能活命。”
“不用費心思管我,你顧好自己就行了。”他揉了揉眉心,似乎是很累的樣子,招呼都不打一聲,起身離去。
葉清圓呆在了原地。
她終于意識到,原書對于謝盡蕪的性格描述太過準确,他的端方有禮、君子樣貌,完全都是為了在塵世中方便行事而僞裝出來的。
他惡劣、冷漠,性格別扭而幼稚,是一塊很難捂熱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