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初夏的夜晚已有了燥熱的感覺,葉清圓睡到半夜忽然發悶得厲害,暈頭暈腦地挪到窗前。

“吱呀——”

她将直棂窗剛剛推開一道縫隙時,居然在對面堤岸的花樹下瞥見一道恍惚朦胧的身影。

葉清圓吓得心跳幾乎驟停,還以為是水鬼上岸。揉了揉眼再看,竟見那道人影擡手拂了拂低垂的木繡球花枝,緩步從樹下走了出來。

那人穿了一身玄色衣裳,腰間佩劍,一張臉在月色下白得欺霜勝雪,竟然是謝盡蕪。

他大半夜不睡覺跑到河邊幹什麽?

葉清圓一頭霧水,恰好謝盡蕪聽覺極為靈敏,輕微的推窗聲依舊引他回頭,眼中含有隐隐的殺意。

與她目光相撞時,二人卻皆是一怔。

葉清圓将木窗開得大了些,迎着清淺的月光沖他一笑,無聲地做了個口型:“謝公子。”

她笑着向他招手,露出的一截手臂在月光下白得晃人眼睛。

謝盡蕪按在劍鞘的手垂了下來。

那扇木窗又阖上,過不多久,一道活潑跳脫的身影從客棧的後門繞了出來,踩過灑滿月光的青石磚道,來到他的面前。

月光照水,萬籁俱寂。謝盡蕪出聲問:“你來這裏做什麽?”

葉清圓眨了眨眼:“我還想問呢,這麽晚了,謝公子不在房裏睡覺嗎?”

謝盡蕪看着她的眼睛,抿了抿唇,那句“不必你管”還是咽下去了,只淡聲道:“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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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巧,我也睡不着,”葉清圓意識到這是個刷任務進度的好機會,趁機道,“不如我們聊會天吧?”

謝盡蕪移過目光,視線落在灑滿月光的河面。這是個默認的态度。

葉清圓心中竊喜,提着裙角走過去,在他身旁的矮石墩上坐下。松軟的草間起了露水,沾濕了她的腳踝,有些微微的涼意。

她也并不在意,變戲法似的捧出一張油紙包,輕聲笑道:“謝公子,要吃一塊嗎?”

謝盡蕪垂下目光,竟是幾顆蜂蜜橄榄,撲面而來一股酸甜氣息。

他還沒開口,葉清圓就捧着紙包遞了遞:“傍晚逛夜市時我特意排隊去買的,就在街西的點心鋪,好多人呢,我一看就知道這東西肯定特別好吃。”

她的聲音還帶着剛睡醒的倦懶之意:“都去了核,要不要來一個?”

甜膩的香氣快要撲在他的臉上,随風送來的還有她身上的淡淡栀子香,難以招架。

謝盡蕪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又移到她掌心捧的紙包,終于敵不過她的滿含期冀的目光,嘗了小小的一顆。

只吃一顆。他最讨厭吃甜的東西,這種小零嘴放在平時他根本不屑一顧。

只是不想顯得失禮而已。他在心裏這樣想着。

入口酸甜,橄榄酸甜醒腦,那股子沖勁又被蜂蜜很巧妙地壓了下去。謝盡蕪低着頭又吃了一顆,等回過神來時,手指已經拿起了第三顆。

葉清圓滿意地笑了,自己也挑了幾塊。清冷的月夜,潺潺的流水,手裏還有好吃的零嘴,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她含笑問道:“好吃嗎?”

謝盡蕪垂着眸,兩顆蜂蜜橄榄讓他的臉頰輕輕鼓起,聞言怔怔點頭,聽到對面葉清圓輕笑出聲後,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他竟忘記查驗是否有毒。

晚風溫柔,花影搖曳,風中混雜着淡淡的花香與清新草木香。

葉清圓将紙包收好,拂了拂腳邊濕漉漉的嫩草,随口問道:“謝公子最喜歡吃什麽呢?”

再尋常不過的問題,被她用尋常的語氣問出來,卻叫謝盡蕪一時啞口無言。

他茫然地意識到,他竟從未認真思索過自己喜歡什麽。或者說,他從沒有在乎過。

葉清圓也沒有追問,依舊笑吟吟的:“謝公子有那麽多事要忙,一定沒有太多時間去吃好吃的。修習固然重要,但也要适當放松一下啊。”

謝盡蕪恍惚半秒,漂亮的眼瞳中流露出一絲疑惑。

她為何是這樣的态度?

分明在晚膳時,他們鬧得那樣不愉快,她都要摔門而走,可現在又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難道她都忘記了嗎?

忘記也無可厚非,他們本就不熟,這些不愉快對她而言根本不重要,甚至都不配占用她的半分心神。

謝盡蕪的唇角似乎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月色朦胧,暗香浮動,他的臉掩在搖曳的花影中,叫人看不真切。

葉清圓卻好像猜出他心中所想,輕聲道:“謝公子有什麽話要說嗎?”

似乎是個很好的機會,讓他解釋晚膳時那一番話只是他痛苦至極的掩飾,他的自尊與傲骨不允許別人看到他無能為力的模樣,所以才口出惡言将她逼走。

他不是真的讨厭她。

但是,他為何要解釋?又該如何解釋?多此一舉。

翻滾的字句就這樣靜止在唇齒之間,謝盡蕪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嘴唇緊緊抿着,像是在死守一道不再牢固的防線。

葉清圓也沒在意,他不願提就算了。難道還指望一個尚未攻略的大反派很好相處嗎?

她的聲音溫和,帶着笑意:“正好這段時間我們要一起行動,這座鎮子也挺熱鬧的,有時間我們可以一塊逛一逛,就當出來玩了,好嗎?”

謝盡蕪怔怔的,默不作聲。

晚風拂過他的臉頰,碎發輕撫,有些癢。

他從前見過的暴力、沖突和不加掩飾的惡意太多,早已習以為常。如今有個人捧着臉頰與他講話,眼睛亮得堪比天上繁星,他站在原地,竟罕見地無所适從起來。

就好像他持着一柄殺人的利劍,劍光森冷,劍已出鞘,對方卻笑吟吟捧出一束柔軟嬌嫩的花,花香纏纏繞繞,如繩索一般,叫他動彈不得。

葉清圓看出他在發呆,還以為他想拒絕卻不好開口,于是很大度地笑了:“你若不太方便,也沒關系……”

“方便。”謝盡蕪下意識說,“我沒有說不方便。”

葉清圓有一瞬的訝異,很快點頭:“好。”

“今後你也不必叫我謝公子,”謝盡蕪垂着目光,他的眉頭有一點皺,仿佛說這句話費了他很大力氣,“太過……生疏。”

話音剛落,謝盡蕪的雙眼立刻睜大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麽說出方才那句話,白淨的臉頰瞬間染上薄薄的一層紅,唇角抿起,神情一時茫然無措。

葉清圓轉頭看他。

明朗的月色潑灑,河面蕩起漣漪,波光粼粼,浮動的水波反射出細碎卻耀眼的光芒,照得謝盡蕪臉頰淨白一片。

他側過臉,神情是少年是特有的誠摯與青澀。

僻靜的月夜,花香淺淡,流水潺潺,在這樣的氛圍裏就算失了戒備心,似乎也可以被原諒。

葉清圓笑着點頭,眼中閃爍光芒:“好啊。”

-

青蔓鎮是典型的江南鎮子,青磚小巷,絲竹動聽,一條小河蜿蜒穿過粉牆黛瓦的房屋,河水清澈,微波透着淡淡的綠,甚至能看清水裏的游魚。河面上時不時有來自各地的小商船蕩漾着經過,做些零碎的小生意。

葉清圓是個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對這些風貌人文好奇極了,一雙眼睛睜大了,天幕的光照耀在她臉上,襯得那一雙眼亮得像是星辰。

她本來與江雲初他們并肩走着,因逛街逛得太投入,竟一不小心走到了前頭。

河面上停了一艘小商船,船家正彎腰将籮筐從船艙一個個搬出來,恰好一陣微風吹拂,清新的花香霎時彌漫了半條巷子,引得許多人都忍不住出言驚嘆,連周圍略顯嘈雜的吆喝聲與笑鬧聲都頓住了。

生意還沒開始做,期待感卻拉滿了。小小的客船前很快聚集了諸多客人,葉清圓畢竟也是小姑娘,對清香漂亮的花朵根本沒有抵抗力,她快步過去,踮起腳想要看清那到底是什麽花。

“是牡丹。”謝盡蕪不知何時已經走到她身旁,薄唇抿了一下,淡聲道,“你想要嗎?”

葉清圓側過臉,視線很自然地從商船移至謝盡蕪身上:“還好,人太多啦,排個隊也挺麻煩的。”

說着眉眼彎彎地笑起來,白淨的臉頰在明媚陽光下細膩得好像白瓷一樣,耳邊的珍珠墜子一晃一晃。

謝盡蕪扭過臉去。

河面停泊的小商船蕩悠悠的,木柞的檐角刮過岸邊拂擺的柳枝,簌簌作響。

葉清圓沿着河岸将商船挨着逛了個遍,最後停在一艘擺滿了金銀珠玉首飾的畫舫前。

這艘畫舫無論是規格、裝飾都并非其他小商船可堪比拟的,翠閣朱欄,輕紗飄飛,檐角懸挂着串串銅鈴,乍看去,真是好一派華麗柔靡的氣息,合該是那揮金如土、紙醉金迷世界裏的一抹點綴,與青蔓鎮質樸安逸的生活節奏倒是格格不入了。

若河道再窄一些,這畫舫怕是要被卡住,無法動彈了。

葉清圓心中很是好奇,眼裏閃爍着興奮又探究的光芒。

畫舫的老板娘是個面若滿月的嬌美婦人,紅裙拖曳,高挽的烏發如雲霧般簇擁一朵盛放的杜鵑,鮮豔欲滴,卻揮不去的哀婉凄絕。

她側身坐在畫舫的朱欄邊,很是熱情地招呼葉清圓:“小姑娘若是喜歡,可以來看看呀——還有旁邊那位公子,我這裏什麽樣的首飾都有,喜歡哪個可以試一試。”

葉清圓很有禮貌地笑着應了一聲,想要叫江雲初一起來看,回首一瞧,竟不見了他們二人的身影。

河岸邊滿是客人,陽光又熱烈,她擡手遮在眉上尋了一圈,才終于在一家酒樓前看到了你侬我侬、切切談笑的兩人。

日光灼灼,濃烈又耀眼的明媚陽光穿過繁盛枝桠,在兩人的身上灑滿斑駁細碎的光。他們二人皆是長身玉立,身姿挺拔出塵,不似俗人,随意在那裏一站,就足夠吸引無數欣羨的目光。

罷了,人家小情侶在談情說愛呢。這種時候,她才不會笨到過去打攪他們。

“謝公子,一起過去吧。”葉清圓等不及要看那些琳琅滿目的漂亮首飾,率先提裙上了畫舫。

甫一走近,便隐約聞到一股青澀卻清甜的香氣絲絲縷縷蕩漾開來,叫人的心情頓覺舒爽不少。兩個楠木的大匣子,裏頭擺滿了各類的小錦盒,錦盒也全部打開,大方地供客人賞評。

葉清圓低頭打量,入眼便是一對明亮金簪,被雕刻成月兔銜桂花的樣式,兔身圓潤可愛,桂花雅致玲珑,月兔足踩祥雲,雲上又鑲了六顆紅寶石,流光溢彩,華貴無雙。

除金銀珠玉之外,錦盒中還置有貝母鎮紙、檀木扇、紫砂壺,以及上好的烏桕香燭,都是尋常人難得一見的物事。

葉清圓對這些風雅之物沒有太大的興趣,視線又落到那些散發出晶瑩柔光的首飾上,看了又看,笑得眉眼彎彎。怎麽辦呢,每一件她都很喜歡。

那就多看兩眼吧,過足了眼瘾,總之買是不可能買的。她現在又不是錦繡叢裏長大的葉家千金了,前頭荊棘叢生,不知要吃多少苦,她的小金袋還要存着買零嘴吃,哪能為了首飾一朝豪擲?

她沉浸在珠寶閃爍的光芒中,耳中忽地聽到老板娘一聲嬌笑:“公子,喜歡就買下吧。何必這樣一臉嚴肅呢,搞得我有點怕了。”

謝盡蕪看都沒看她,依舊是垂着眸,眉心微微蹙起,似乎在回憶什麽。

葉清圓沿着他的視線看去,在匣子的角落裏,一方破舊的錦盒中,靜靜躺着一條白玉的墜子。

玉墜雕刻成栀子花的樣式,玉質潤澤,光芒剔透柔和,流水一般緩緩淌過,邊緣還磕了個細微的缺口,是貼身戴久了的樣子。

卻沒什麽特別的地方,置在這一堆華貴的金玉裏,甚至普通得有些不起眼。

謝盡蕪不是最讨厭栀子花嗎?這麽漂亮、香味濃郁的花朵甚至被當作他的雷點錄入系統了,可見他對栀子花有多深惡痛絕。

葉清圓從未見過他露出這般神情,斟酌一瞬,輕聲開口道:“你認識這條玉墜嗎?”

謝盡蕪輕輕搖頭,目光迷茫又無措,心髒也跟着抽痛起來,仿佛有一些痛到徹骨的記憶在腦子裏徘徊,卻被他刻意遺忘了。

因為什麽遺忘呢?

謝盡蕪垂着眸,烏濃的眼睫遮蓋住所有的情緒:“這條吊墜是從哪裏來的?”

老板娘的目光在他冷俊清貴的臉上流連片刻,兩道柳葉眉揚起,嬌聲笑道:“自然是我的貼身之物呀,公子想要嗎?”

好家夥!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清純少年。葉清圓頓時杏眼圓睜,目中流露出滿滿的驚訝和防備。

謝盡蕪擡起眼,眸中卻是迷茫與不解,仿佛根本沒聽懂她的意思。

“哈哈哈哈……”老板娘擡手掩唇,被他的反應笑到花枝亂顫,殷紅的指甲與額心的花钿相映,說不出的妖豔,“若真是我的貼身之物,我縱使是扔了,也不會拿出來賣。”

說罷,嬌豔欲滴的指甲在吊墜上虛虛一點:“這是那位負心郎送的,來歷嘛,他也說不清。”

她笑得彎起眉眼,又問了一次:“怎麽,公子認識?”

謝盡蕪眉頭緊鎖,他總覺得這墜子眼熟,許久之前似乎見過,應當與他的過去有關。可內心深處的本能又叫他想要逃離,吊墜上散發的氣息太過危險,遠甚于害他痛到徹骨的邪印,稍一不慎就是萬劫不複。

真是奇怪,分明他從未見過它,卻為何如此恐懼它?

老板娘識人無數,看他猶豫不決的樣子就知曉其中有內情,也不戳破,只是善解人意地笑道:“這兩天我的畫舫都會停在青蔓鎮,公子若是想買下這條玉墜,随時可以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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