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病重

病重

侯爵府坐落在千花河西岸的幽僻之處,遠離車馬喧嚣與街市的人聲鼎沸。

潘府雖是武将世家,府邸規劃得卻頗具風雅情致,粉牆黛瓦托舉着繁茂如雲的草木綠樹,院內濃蔭遍地,回廊精巧,一應丫鬟仆役們做活時皆是低眉順眼、步伐輕快,整座府邸幽靜得仿佛無人居住一般。

馬車緩緩停在府邸前,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挑開簾子。府前的持刀侍衛見狀忙不疊彎身行禮:“二爺。”

潘淳玉下車站定,深青的圓領袍角被風拂起一道利落的弧度。

侯爵府二爺潘淳玉,年齡二十有六,武将出身,如今擔任金璧城“禁衛軍”右統領一職。

他相貌生得不差,臉型五官的線條頗為流暢,那雙眉眼笑時也稱得上多情溫柔,像極了侯爵府老夫人年輕時的模樣,只可惜,他常年身居高位而養出一副傲慢輕蔑的性情,眉宇中也早早染上了一股狠戾之意。

侯爵府的大門開啓,潘淳玉臉色陰沉,轉頭對随行侍衛吩咐了幾句,擡足大步邁了進去。

繞過一座琉璃影壁時,鬓發斑白的老管事躬身迎了過來,輕聲禀告道:“二爺,老夫人方才喝了藥,這會子正要午睡呢。”

潘淳玉的眉頭緊蹙着,神情很不悅的樣子:“喝藥?又是那群輕山觀的道士給開的方子?”

老管事躬身稱是,補充道:“老夫人旁的不信,先前宮裏禦醫也給開了安神寧心的方子,可老夫人說那些都無用……”

“扔了?”潘淳玉擡手将垂墜的花枝拂到一邊,穿過風雨連廊後到了後宅,“還是喝過又吐了?”

“扔了。”老管事止步于此,小聲補充道,“老夫人親自派車去輕山觀請的各位道長,一刻鐘以前才剛離開。”

潘淳玉的臉色瞬間就難看了。

一提起這個他就來氣,近日因着千花燈會的舉辦,街市上本就熱鬧非凡、人聲鼎沸,偏偏崔老夫人非要在這種時刻請一群道士入府,事後還大張旗鼓地派了侯爵府的車馬去送,生怕城中百姓不知道府裏出了怪事一般。

他近日本就忙得焦頭爛額,聽聞此事後煩悶得快要喘不過氣。盡管如此,還是耐着性子擱下手頭政務,立刻趕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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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淳玉閉上眼呼出一口氣,眉目間滿是遮不住的燥郁和疲憊:“那群道士怎麽說的?”

老管事斟酌片刻,低聲道:“二爺,坑蒙拐騙之人的妄言,不可信。”

潘淳玉垂下眼睫,一雙狹長的眼中充滿了淩厲與壓迫:“大膽說。”

“這……是,”老管事對自家二爺的脾性一清二楚,心知這次是絕對瞞不過去了,只好删繁就簡道,“那些人說,老夫人的病都是早年……咳,的報應,是治不好的。”

“荒唐!”潘淳玉的眼裏瞬間漫出愠怒,他不好指摘母親的不是,只罵那群道士,“胡言亂語!”

末了,又壓着嗓子斥責道:“你又是怎麽辦事的?輕山觀的人要來,你就不會直接把他們轟出去?”

管事何其無辜,無奈道:“老夫人親口吩咐的事,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哪有置喙的餘地?”

潘淳玉也是氣急攻心,順過氣來也不難為他:“我也是随口一說,祁叔,別往心裏去。”

老管事連忙躬下身來,“二爺有難處,這些我都看在眼裏。”

他做了個“請”的手勢,低聲勸慰道:“老夫人此刻剛吃完藥,精神頭有些不大好。二爺待會說話的時候,還是耐心些好。和言細語的,大家都好談事情。”

潘淳玉壓低了眉頭,深吸一口氣:“嗯。”

過了月洞門便是崔老夫人所居住的院落,院中花木繁盛,檐下鐵馬叮咚,竹簾半卷,幾名侍女身穿淺碧色春衫忙碌其間,乍看過去就像是一副頗具景致情趣的畫兒。

可惜潘淳玉向來視這些女孩子們為空氣,此時又臉黑如鍋底,不發脾氣都是好的。他擡手揮退一應侍女,推門走進了這個彌漫着怪異氣息的正房。

興許是将要午睡的緣故,屋內并未點燈,連簾帳都放了下來,唯有當中紫金香爐中輕煙絲絲縷縷地漫起,整個房間昏沉朦胧的一片。

雕花木床的床帳重重疊疊堆成了山,屋內氣味并不好聞,有種腐朽糜爛的沉悶味道,潘淳玉忍不住蹙了眉。

窗外微風輕撫,透過直棂窗的縫隙溜進來,紗簾擺動,午後的明暖陽光照不清屋內的昏暗景象。

崔老夫人閉目仰靠在床頭,呼吸沉重,哮喘一般,爬滿了皺紋的眼睑下是遮不住的疲倦與乏力。

她的皮膚蒼白如紙,臉頰卻浮現出兩團病态的殷紅,滿頭烏黑的鬓發如鴉羽般垂落,乍一看簡直像能工巧匠用紙紮的人。

察覺到腳步聲走近,崔老夫人緩慢地睜開雙眼,一雙點漆似的狹長明眸望住了來人,笑着喚道:“淳兒怎麽來了?”

“聽說娘又不好好吃藥,兒子擔心。”

潘淳玉走到床榻邊坐下,順勢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眼中還有未消的戾氣,放輕了聲音關懷道:“現在感覺怎麽樣?”

崔老夫人笑着回握他的手,她呼吸沉重而緩慢,每一次喘氣都像是在胸腔裏拉風箱,扯起的唇角有說不出的疲倦:“好多了。方才道長們特地來此開了藥方,我喝過之後倒是有了些精神氣。”

她費勁地喘了一口氣,又低聲埋怨道:“你總讓那些沒用的醫官來瞧,他們除了開些滋補的藥,還能說出什麽道道來?還是輕山觀的道長們見多識廣,一杯水喝下肚,強過那些又貴又沒用的補藥百倍。”

潘淳玉低着頭,本就不善的臉色逐漸難看起來,他強忍着怒意開口:“他們給母親開的什麽藥?可交由府上醫師查驗過?”

“道長們的秘方怎可輕易示人?”崔老夫人不悅,“舉頭三尺有神明,你我都不許對道長們不敬。”

“娘,當初那群道士只不過……”潘淳玉話語一頓,似乎回憶起了某些極為痛苦的往事,硬生生截住了話頭,“總之,醫官們開的補藥不許再丢掉,我會派人盯着娘喝藥的。”

崔老夫人仰躺在枕頭上,一雙狹長眼眸中的亮光逐漸渙散,顯然是疲倦到了極點:“随你吧。”

微風一陣陣吹來,檐角懸挂的鐵馬發出叮咚的清脆響聲。

潘淳玉眼見着勸不了她,只好硬生生忍下一口惡氣,耐着性子又寬慰了幾句,轉身離開後宅。

他這幾日忙到焦頭爛額,接連幾日都是早出晚歸,壓根來不及向崔老夫人問安。若非昨日府裏急匆匆派人傳話,他甚至都不知道母親在看完燈會回途的路上,竟莫名地昏迷在了轎子裏。

做兒子的失職到這個份上,潘淳玉自責又懊惱,偏在此時,市井坊間竟起了流言,說崔老夫人那日分明不是虛弱昏倒,而是被一只妖給纏住了!

傳言說得煞有介事,說那只妖就看中了侯爵府的潑天富貴,纏住崔老夫人就是為了鸠占鵲巢。可惜那妖的法力不太夠,尚且無法将崔老夫人一擊致命,只好抽絲一般慢慢折磨。

待老夫人斷氣的那一刻,就是妖怪附身成功之時。

堂堂侯爵府的當家主母、朝廷親封诰命夫人,竟這般被百姓傳閑話、胡亂臆測!潘淳玉無論如何都忍不下這一口惡氣,可是當真無可奈何,他縱使手段再狠,能利用手中權勢堵住各級官員勳貴的嘴巴,難道還能管得了老百姓私下裏是否議論不成?

潘淳玉對外面流言的把控程度有限,府內崔老夫人的行為也總叫他感到氣急敗壞,滿心惱怒無處發洩。

他走出後宅,過月洞門,一路憋着悶氣朝前院花廳走,途中還順腳踢壞了一只插了茉莉的白瓷花瓶。

侯爵府待客的花廳同樣講究氣派,四周以白玉石雕砌成圍欄,廊檐下懸挂了金絲竹簾,陽光照耀過來時流光溢彩。

潘淳玉在簾後坐下,喝了半碗茶潤口,才蹙眉道:“過來!”

話音落地,一人縮着肩膀自花廳側面小跑着過來,撲通一聲先跪下:“二爺。”

潘淳玉皺着眉審視他一番,瞧他肩頸有力,腰背粗壯,是個馬夫的模樣,颔首道:“你叫馮力?”

他聲音冷硬如冰霜拭劍,地上跪着的車夫吓得肩膀一聳,顫聲道:“回二爺的話,小、小的是馮力。”

潘淳玉的眉頭壓得很低:“你把那天晚上的情況仔細地與我講一遍。”

-

後院屋內,明媚的陽光被窗棂和厚重的簾帳遮擋得嚴實,屋內一片昏暗,空氣污濁腐朽得令人作嘔。

“喀喀!”崔老夫人仰躺在床榻上,大睜着雙眼,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掐住了,喉嚨裏發出瀕死一般的粗粝喘息聲。

香爐中的青煙袅袅上升,将本就光線昏暗的房間缭繞得渾濁一片。本是安神靜心的香,此時卻宛如催命的毒藥,吸入胸腔中宛如烈火灼燒般的燙。

崔老夫人奮力掙紮着,漆黑的眼中灰暗一片,幹瘦的手指不斷蜷曲、顫抖,手背青筋暴起。

突然,她牙關緊咬,鋒利的指甲狠狠刺入手心!

殷紅腥臭的血緩慢流出,淌在手背上。那掐在喉嚨的壓力似乎小了些許,終于給了她一線喘息之機。

崔老夫人顫抖着聲音,臉色漲紅成了豬肝色,沙啞道:“你……你!”

耳邊一陣微風輕柔拂過,繼而響起了一道柔婉的、嘆息似的呢喃:“妹妹啊……”

這聲嘆息像重拳一樣捶在她的心口,叫她瞬間啞然失聲、冷汗涔涔,剎那間,她渾身的血都仿佛褪了個幹幹淨淨!

崔老夫人用盡全身力氣咬緊牙關,仍舊恐懼到上下牙齒扣得咔咔作響。

她難以置信地盯着帳頂:“你找錯人了……你找錯人了!”

帳頂上以銀線繡滿了葫蘆、壽桃的紋樣,多福多壽,本是極好極美滿的寓意,此刻卻刺得她雙眼針紮一般劇痛,幾欲流淚。

那嘆息又一次響在耳畔,說不出的遺憾與惋惜之意:“妹妹,這床榻睡得可舒坦?”

崔老夫人的臉色白得發青,呼吸間已有濃重的血腥氣漫上來,她顧不得被死死掐住的幹瘦脖頸,奮力掙紮出聲企求道:“你害了我……放過淳兒……放過淳兒,求你!”

“放過?”那道聲音驟然變得尖利怨恨,刀尖似的剮着崔老夫人的耳膜,“你這黑心肝的東西,也配和我談條件?”

崔老夫人尚且來不及開口,只覺鼻腔裏被灌入一陣冰霜般的涼意,緊接着肺部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她霎時呼吸受阻,布滿紅血絲的雙眼驀地睜大,幹嘔了幾聲後,猛然嗆出一大口濃稠腥臭的血來!

掙紮的動作逐漸緩慢、止息,她溺水瀕死般地喘了一口氣,腦袋無力地偏向枕頭一旁,徹底昏死過去。

濃霧散盡,微風再度吹拂窗簾,明暖的陽光灑落到屋內。

院裏忙活着的丫鬟們終于聽到了這一聲驚天動地的悶響。丢下掃帚跑到屋內一瞧,頓時吓得腿都軟了,尖聲叫道:“來人哪,快來人——”

“老夫人吐血了,快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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