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蓮燈

蓮燈

謝盡蕪推門,借着琉璃臺上散發的細微燈光回到座位。

葉清圓還在吃,她将乳糖澆捧在手裏,一勺勺舀着吃。

她的臉生得小,随便吃點什麽,臉頰都會鼓起來。

謝盡蕪的視線落在已經空了的烤漆小盤上,嗤笑道:“方才是誰說不想吃的?”

葉清圓眨了眨眼,舀起一勺乳糖澆送到他唇邊:“要不要來一口?”

謝盡蕪下意識地側過臉避開,薄唇一抿,冷硬地拒絕道:“……不知羞。”

“啊?”葉清圓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我要了兩個勺子呢,放心,我很講衛生的……很愛幹淨的。”

謝盡蕪的眉頭微皺,他分明不是在說這個。

葉清圓的眼睛亮晶晶的,昏暗的燈光也掩不住的靈動可愛。她輕聲開口:“張嘴,一會兒該化了。”

琉璃臺上正唱起戲文,咿咿呀呀的唱腔游絲般飄蕩至廳內的每個角落。

謝盡蕪矜持了兩秒鐘,還是乖乖張開唇,被葉清圓喂了一小口。

冰涼的甜意在唇齒間彌漫開來,好甜,細膩的冰沙很快化開。謝盡蕪好不容易清明一瞬的思緒再度混沌起來,他的喉結滾了滾,随即眉心一蹙:“怎麽有酒味?”

葉清圓遲鈍地笑起來,笑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你嘗出來了呀?我往乳糖澆裏倒了一點,如何,味道還不錯吧?”

她的聲音不複以往的清脆甜美,反倒染上了似有若無的倦懶:“是這裏的招牌,名叫‘醉千鐘’。我特意買了兩壺,你瞧。”

謝盡蕪的眼神落在杯盞中的酒液,目光霎時肅戾得仿佛要吓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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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葉清圓手中接過酒杯,低頭聞了聞,冷聲道:“這種果酒入口時如糖水一般清爽冷冽,實則喝進肚子裏才知後勁有多兇悍——你喝了多少?”

“你為什麽懂這麽多啊,你平時也喜歡喝酒吧?”

謝盡蕪仍舊眉目冰冷地看着她。

葉清圓抿起唇笑了,沒怎麽當回事:“沒事的,喝了小半壺,至今頭腦清醒得很。”

“清醒得很?”謝盡蕪的眉梢挑起,“那你怎麽用起我的勺子了?這會兒不愛幹淨了?”

葉清圓怔怔低頭,赫然發現自己的小木勺還好好地放在碟子裏。

她方才所用,果真是謝盡蕪的那只勺子。

謝盡蕪皺着眉取過酒壺,入手極輕,顯然空空如也。再取另一只酒壺,晃了一晃,僅餘半壺。

他轉過身看她,眼中陡然生出薄怒來:“回客棧。”

葉清圓還捧着那碗乳糖澆在吃呢,聞言大不樂意:“急什麽,我沒吃完呢。”

“喝這麽多酒,你該醉了。”謝盡蕪拽住她的手腕,待看清她臉頰浮起的淺紅後,改口道,“不,你已經醉了。”

“你少看不起人了!我從小到大還不曾醉過呢!”

葉清圓堅稱自己沒醉,并且非要抱着那半壺醉千鐘回去。大庭廣衆之下,謝盡蕪對她實在無可奈何,只好連人帶酒壺一同打包出門。

甫一出鑒花樓的大門,裹挾花香暖意的晚風吹過一陣,葉清圓的腦筋頓時就生鏽了一般,轉不動了。

她的臉頰和脖頸逐漸發起熱來,拿剛捧了乳糖澆的手心冰了冰,意識卻更混沌了。

謝盡蕪牽着她纖瘦的手腕走了幾步,察覺她的步伐飄忽,忍耐了片刻,壓下心頭的火氣,矮下.身子道:“上來,我背你回去。”

“我不要,”葉清圓拖長了腔調,慵懶柔和得像是撒嬌,漂亮的眼珠像浮起一層水霧,亮閃閃的,“我要抱着。”

“你做夢吧。”謝盡蕪耐着性子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腳步虛浮得快站不住了,纖薄的身軀也搖晃不止,鼻尖好幾次險些磕到謝盡蕪的肩膀,被他一掌按在臉上無情推開。

也幸好他始終抓着她的手腕不放,不至于叫她仰頭栽倒在地。

葉清圓的頭暈得要命,只覺頭頂繁星亂轉,轉得她渾身無力。纖長柔軟的手臂像是藤蔓一樣纏住他胳膊,纏得他眼睫低垂、呼吸輕輕。

她整個人借力靠在他懷中,口齒不清地小聲企求:“謝盡蕪,我要坐船,你帶我去坐船離開吧,我想回家……”

略顯狹窄的小巷裏行人不多,卻總有好奇者臉上帶着暧昧的意味,輕笑着經過他們。

謝盡蕪縱使臉皮再厚也經不住這般暧昧,偏又被她一聲聲撒嬌似的話鬧得額頭青筋直跳。

他低下頭,薄唇湊在她耳畔,頗有些難以啓齒道:“葉清圓,放開手!我……我抱你回客棧。”

“我不回客棧!”葉清圓從他懷裏揚起臉,紅潤的唇溢出醉人的酒香與果香,“我要回家,你帶我去坐船。”

“……行,坐船。”

謝盡蕪被她磨得徹底沒了脾氣,俯下.身将她抱起來。

他從沒抱過人,也不太會,試了好幾個姿勢都不行。要麽是勒住她的腰了,要麽就是壓住了她的頭發,惹來她一聲不滿的輕呼。

謝盡蕪煩躁得手背青筋直跳,耐心告罄。到最後,腦海中莫名想起他曾見過的婦人抱小孩的手法。

思索一瞬,他矮身托住她的大腿,使力一提,叫她坐在自己的右手臂上。同時左手摟住她的腰背保持平衡,真就抱孩子似的将她抱了起來。

葉清圓趕緊攀住他的肩頸,慌亂中下巴還在他鼻梁撞了一下。她沒什麽感覺,謝盡蕪卻是悶哼了一聲。

謝盡蕪将她往上颠了颠,叫她坐穩,同時低聲道:“你老實些。”

葉清圓沒反駁,只是半阖着眼,因為被他颠得有點想吐。

謝盡蕪聽到她一聲幹嘔,警覺道:“葉清圓,你若是敢吐,我就将你扔進河裏。”

說什麽話呢?一點都不好聽。

葉清圓的胸腹都被他硬邦邦的肩頭頂住了,聞言又故意幹嘔一聲。

謝盡蕪臉色都變了,加快腳步趕緊來到河岸邊。

葉清圓:“……”

幸好千花河畔最不缺的就是船舫。謝盡蕪把葉清圓放下來,立刻又退出兩步遠。

葉清圓:“……?”

她走過去,卻聽謝盡蕪擰着眉防備地看着她:“你現在還想吐嗎?”

原來他避開這麽遠,就是怕這個啊。

葉清圓心中大呼過分。擡眼見謝盡蕪,卻見他挺直的鼻梁上有一抹紅,眸中也有些淚花,想了想,應該是方才磕的。

估計他挺疼的吧。

這麽一想,她摸了摸自己毫無感覺的下巴,無聲一笑,心裏又平衡了。

謝盡蕪叫她親自選了一條小舟,取出銀錢付給船家。

葉清圓醉呼呼的,目光發飄,飄着飄着就被別處的亮光吸引了。

謝盡蕪見她挪不動步子,煩躁道:“又不坐船了?”

葉清圓伸手一指:“你看那邊,真漂亮。”

街上的人比傍晚時還多,摩肩接踵,熙攘熱鬧。河岸邊垂柳的樹梢懸系了各色彩燈,燈下的面孔俱是喜氣洋洋。

千花河面上忽有亮光淌過來,一朵朵設了蠟燭的水蓮燈綻放在漣漪微漾的河面,随流水顫巍巍地漂散而去。

那薄薄的燈罩裏有字,均是岸邊百姓親筆寫下的祝福之語,有盼望學業有成、生意興隆的,也有寫身體康健、阖家安樂的。

更多的則是郎君小姐共寫一盞燈,期盼與心上人修得圓滿。

花燈如晝,漫若銀河。

謝盡蕪的視線落在旁邊正寫祝福語的母子身上,隐在垂柳陰影中的眉眼驀地怔了怔。

那是個不滿六歲的小孩子,正處在換牙的年紀,在紙條上寫下的筆跡也很稚嫩,甚至有幾分醜。

他的娘親在旁看着他寫,滿眼卻都是溫柔的笑意。

小孩子擱下筆的同時,他的父親也捧着三碗豆乳回來了。母親點燃蓮花燈裏的蠟燭,三人挨得緊緊,一起将那蓮花燈放在了水面。

他們臉上的笑容幸福得簡直要晃人眼睛。謝盡蕪的眸光淡淡,神情竟一時有些恍惚。

“謝盡蕪,我們也放花燈吧?”葉清圓晃了晃他的手臂。

謝盡蕪回過神來,眼睫低垂,掩住了眸中的落寞,冷聲道:“不是要坐船回家嗎?”

“那個待會再說,現在有對我來說更重要的事。”

什麽重要的事?

葉清圓揚起臉笑,努力将帶了醉意的目光凝聚在他面上,鄭重其事地說:“謝盡蕪,我們放花燈,好不好?”

有調皮的孩子牽着花燈嬉鬧,笑聲彙入兩岸熙攘絡繹的人群中。

葉清圓買了兩盞蓮花燈,向老板借了筆。她醉意上湧,提筆寫字時視線不太聚焦,手腕也隐隐顫抖着,寫出來的字便有些鬼畫符。

像是上課犯困時記的筆記,淩亂中有種溝通陰陽的效果。

無論如何,心意到了就好。

畫好之後,她将紙條卷好貼在燈壁,點燃蠟燭。亮光從蓮花燈的花蕊漏出來,一簇明亮的火苗燃燒在她的手心。

火光明亮,承載着百姓們平凡而樸實的心願。

擡眼看,謝盡蕪提着筆垂眸沉思,竟像是一筆未動的樣子。

“有什麽願望嗎?”

謝盡蕪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帶着略微的嘲諷。

“沒有。”他擱下筆,“這種東西,本就是虛妄的自我慰藉,毫無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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