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許願
許願
“許願、許願,倒也并非全然是虛妄之事。這蓮花燈上的文字本就是承載了人們內心樸實卻真切的目标。有了目标,日子也就有了奔頭嘛。”
葉清圓的語調溫柔,近乎是在哄他:“其實人生就是這樣的,有美好的願望,有前進的動力,最重要的還有付出努力,慢慢就可以把生活過好的。”
謝盡蕪聽完她說的話倒沒多大感觸,反倒是有些悲涼的意味。
他實在沒什麽美好的願望。那些關于複仇的、太過血腥殘忍的念頭不便與人言,更不可能寫到蓮燈裏。縱使他再渴望,也只能将之埋在心底,除了神鬼,便只有他自己知曉。
他将筆擱在桌上,不打算寫了。
“真的沒有嗎?”葉清圓循循善誘,“比如,你對自己今後的生活有什麽——展望?”
原書裏的謝盡蕪在複仇之後就引頸自刎,可見他骨子裏其實是悲觀消極的。他活了十九年全靠一股複仇的意念撐持,複仇雪恨後,他就連活下去的動力也沒了。人生倏忽失去方向,入眼處處皆是虛無。
他其實是個沒有自我的人。少時流浪,入希夷殿後活得也像個殺人機器,如今他滿腦子都被複仇的念頭占據,所謂端方有禮也不過是用來行走四海的僞裝。他沒有半點關乎自身的念想。
這怎麽可以?無論大小,人總是該有個堪稱“不錯”的念想,大到人生展望,小到眼下的一頓美食,總歸是能撐持自己活下去的動力。若是長久虛無,精神世界遲早會崩塌的。
謝盡蕪此刻就處在這種狀态。他除了複仇什麽都不想,也不見他對別的事物有什麽喜好,說他“清心寡欲”那都是擡舉他。
“好吧,既然沒有願望,那我就祝你——”
葉清圓将他的紙條拿來,思索一瞬,提筆寫下八個字:“春日載陽,福履齊長。”
她兩只手捧着這張紙條,獻寶一樣遞過去,望向謝盡蕪的眸光澄淨而溫柔。
同樣是有些歪斜的字體,謝盡蕪的目光落在她手心的紙條,眼眸微不可察地顫抖。
他像是在冰雪地裏枯萎了太久,滿心都是嚴寒。眼望着那一點似曾相識的明暖亮光,卻遲疑着不敢靠近。
Advertisement
就像他的名字一樣,萬物俱滅的灰燼,寸草不生的荒蕪。
“為什麽是春日?”他薄紅的唇有些顫抖,碎發輕柔地拂在眉骨,是一派脆弱的俊美。
“因為你的名字啊,平蕪盡處——”葉清圓眼含醉意地笑了,“是春山。”
天幕澄澈,一朵煙花砰地在夜空炸開,萬道金光如雨落。
街上的熱鬧氣氛在這一刻被推至巅峰,人聲鼎沸。
“等明年春天,我們可以一起辦春日宴,過花朝節,好嗎?”葉清圓笑道,“還沒有和謝公子一起看過春天呢。”
謝公子生得模樣這麽好,若是換上一襲紅衣,鬓邊也簪了春花,不知該有多好看。
——這句話她卻不敢講出聲,倒像是在故意冒犯他,且有損于她矜持的形象。
謝盡蕪站在河岸旁,面如冰雪,唇紅齒白,一雙殷潤烏黑的眼眸宛如深潭,映照出滿河熠熠的花燈。
他的視線落在葉清圓的側臉,目不轉睛,連眨眼都舍不得。看似平靜冷漠的外表下,呼吸輕顫,一顆心跳動得紊亂不已,如急雨落在湖面,濺起漣漪不息。
他輕聲道:“好。我也不曾……”
不曾見過春日宴,不曾看過花朝節,他其實不太能體會,那些宴會與活動究竟有什麽好?
可若是和你一起,倒是……
身畔嘈雜,葉清圓沒聽清:“什麽?”
謝盡蕪擡起眼簾,這次眸光隐約溫柔些許:“沒什麽,放花燈吧。”
“嗯,好。”葉清圓将兩盞蓮花燈輕輕放在水面,手腕一轉,就此推了出去。
兩盞蓮燈随水流緩慢而平穩地漂向遠處,逐漸與其他花燈彙聚,融進那道璀璨流淌的蓮燈銀河。
“你寫了什麽?”謝盡蕪趁她站起來的當口,輕聲發問。
“爹娘身體康健。”葉清圓的眼中笑意有些悲傷,“就算我不在他們的身邊,也希望他們永遠開心、幸福。”
她不能再回到原來的世界裏,可卻盼望思念與願望可以穿梭過去,到達他們的身邊。
謝盡蕪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今晚的微風裏定是摻了酒,他只是看着她,便暈眩得好像要醉了。
葉清圓被河面上浮現的星星點點的燈光晃得眼花缭亂。為免失衡摔倒在地,她幹脆抱住謝盡蕪的手臂不放了,笑吟吟道:“好了,燈放好了。你要帶我回家了嗎?”
“……是,”謝盡蕪的手臂在她靠過來的一瞬間變得僵硬,“但你先放手。”
“不要,我會摔倒的。”
“我先把你送到船上去,否則你怎麽回家?”謝盡蕪的手掌按在她的肩頭,用力推開她依偎過來的嬌軟身軀,“……不知羞。”
兩個人沿河向北走了一會兒,葉清圓才糊裏糊塗地問他:“我又怎麽了?”
此處花燈早已撤下,唯餘柳梢輕揚,光線昏暗。謝盡蕪微紅的耳廓掩藏在霧沉沉的夜色中,不為她所見。
他沒作聲,扶好葉清圓的肩膀,而後矮下.身,結實的雙臂托住她的腰肢和大腿,又是方才那種抱小孩子的抱法,将她穩穩當當地抱在了懷裏。
葉清圓條件反射地摟住他的肩膀,猝不及防間手指還扯了一下他的頭發,引得謝盡蕪眉心微蹙:“不想摔進河裏,就老實一些。”
“……哦。”
——若是敢吐,就把你扔進河裏。
——不想摔進河裏,就老實一些。
不過兩刻鐘,态度就發生如此大的變化。看來謝盡蕪此人是挺好哄的。
葉清圓乖乖地不動了,兩條手臂繞過他的肩頸,整個上半身都壓在他身上,仿佛抱住救命稻草一般。
小舟泊在水面,随着客人上船的動作,發出清脆的水聲。漣漪層層蕩漾開來,月光之下亮得晃人眼睛。
謝盡蕪已經穩穩當當坐在舟上,她卻仍舊緊摟着人不放。
他松開手,擡袖去掰開她的手臂。
女孩子的身軀柔軟,因吃了酒而散發出溫熱來。方才放花燈時她出了些薄汗,身上那股甜膩的香氣彌漫開,摻着醉人的酒香與花香,絲絲縷縷地往他鼻腔裏鑽。
謝盡蕪還未發脾氣,她卻抱緊了他的頸項,先告起狀:“你不要總是晃,晃得我都快要掉下去了!”
誰晃了?
“……葉清圓,松手。”謝盡蕪垂下濃睫,壓抑着眸中翻湧的複雜情緒,嗓音也沙啞許多,“你是想勒死我嗎?”
葉清圓借着朦胧的月光扭臉看去,他的耳尖不知何時泛了紅,臉頰也是紅。
想必是她的胳膊纏得太緊,他快要窒息。
“啊……抱歉。”葉清圓滿懷愧疚地松開手臂,可惜身軀酸軟使不上力氣,止不住地往下滑,焦急道,“喂,謝盡蕪!扶我,快扶我呀。”
謝盡蕪一點也不扶着她,任由她慢慢滑落到木船上,摔了個結實的屁股墩兒。
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躺下。葉清圓深谙此道,就勢歪倒在小舟上,鹹魚似的哼唧了一聲。
“你真是無情。”
小舟慢慢地蕩,耳畔傳來潺潺的流水聲。
她吃力地揚起臉,卻正對上謝盡蕪那雙清透漠然的眼瞳,不禁疑惑道,“你怎麽有四只眼睛呢?”
又眨了眨眼:“不對,是兩只。剛才是我看走了眼。”
謝盡蕪拂了拂被她弄亂的衣袍,耐着性子嘆了口氣,還是幫她把姿勢調整好,叫她躺得舒服一些:“你喝醉了。”
“不會的,那只是兩壺果酒而已,我沒有醉。”葉清圓搖着腦袋,發間的金絲小簪發出清脆的聲響,“都怪你方才抱着我一直晃,不暈也要被你晃暈了。”
分明是船在晃,她在鬧,怎麽怪在他的身上了?
謝盡蕪:“和醉鬼講不了道理的。”
“你不要笑話我。”葉清圓很小聲地據理力争,語氣中流露出一絲委屈來。
她的雙眼半阖,仰頭看着漫天繁星,眼眸中竟也奇異渙散出流淌的星光。
謝盡蕪于是住了口,一雙清澈如冷泉的眼珠定定地看着她。
澄澈的天幕之下是連綿起伏的蓮葉,舟往前,水往後。皎潔月影掩藏在漣漪輕漾的河面之下,像是一束迷滂的光追随在船尾。
他鬼使神差地低下頭,濃纖的睫毛低垂,湊近了她尚且酡紅的臉頰。
小舟在河水裏飄蕩,河面灑滿了花瓣,漣漪陣陣。岸邊的喧鬧與燈火已然離得遠了。他們頭頂皎潔星月,朝着蓮花深處而去。
謝盡蕪的眼珠一瞬也轉不動了,二人的距離前所未有的近。他聞到她呼出的帶着清冽甜香的果酒味道,混着唇瓣上胭脂的甜膩香氣。
她的額心以朱筆畫了花钿,朦胧夜色都掩不住的鳳凰花的絢爛熱烈,皎潔月下像是一簇盛放的火。
氣息變得灼熱。鼻尖幾乎相觸的瞬間,葉清圓的睫尾輕顫,目光移到他面上,神情現出迷茫:“謝盡蕪?”
謝盡蕪雙眼大睜,如夢初醒般直起了身子,驚出一身冷汗。
他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沉冷如冰,薄紅的唇抿得緊緊。
他故作鎮靜地掠了她一眼,冷聲道:“幹什麽?”
“我有點口渴。”
“誰叫你喝那麽多酒?”謝盡蕪颔首看她,壓抑着胸腔中劇烈的心跳,神情嚴肅,“那怎麽辦?”
葉清圓伸出手,拉了拉他擱在膝頭的手腕,露出一個讨好的笑容:“你把那半壺酒給我吧?”
謝盡蕪怒道:“不是說買給我的嗎?”
随後,他心念一動,想到了什麽,臉色霎時變了:“好好說話,不要撒嬌。”
“沒有撒嬌。”她的手幹脆不放開了,細嫩溫熱的手心按在他的手背上,晃了晃,“你給我吧,我要渴死了。”
謝盡蕪被她喊得額角青筋直跳,本就不太沉靜的心裏仿佛有烈火在燒:“你看得清楚我是誰嗎?”
葉清圓大睜着迷離的雙眼,神情專注地看了他片刻,笑盈盈地故意氣他:“你是小謝公子。”
“什麽小謝公子?不成體統。”
葉清圓故作茫然道:“你不是謝盡蕪嗎?是小謝公子呀。”
謝盡蕪眼中的薄怒被她澆下去一點,手指卸了力道,那酒壺就被她拽着搶了過去。
葉清圓眸光渙散地仰躺在小舟裏,臉頰與頸項的肌膚皙白得直晃人眼。她拿着酒壺很小心地抿了一口,豔紅的唇瓣被沾得濕潤,邀功似的:“你看,我只喝了一小口。”
謝盡蕪頭疼地別過臉去:“誰管你,不必告訴我。”
“謝盡蕪,你的臉好紅。”她将剩下半壺酒抱在懷裏,又伸長手臂去探他的額頭,“是發燒了嗎?”
雲霧似的衣袖沿着手臂滑落,細膩溫熱的手心覆在他微涼的額頭。
謝盡蕪殷潤黑亮的眼睛一瞬大睜,右手背青筋暴起,下一刻就要忍不住扼住她脆弱的咽喉。
葉清圓毫未察覺、猶嫌不足,探過熱度後,并沒有及時撤回手。
她盯着他的臉,手心下移,指腹擦過他秀挺優越的眉骨和鼻梁,到最後,指尖點在他的唇畔。
忽然就怔怔地笑了:“你真好看。”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笑起來特別好看。”葉清圓有些不舍地收回手,手腕随意搭在平坦的小腹上,眼眸中閃着溫柔的光芒,“以後你可以多笑嗎?”
謝盡蕪臉上怒意瞬間被驚訝取代,眼睛一點點睜大,冷泉般黑亮殷潤的眼眸中滿是錯愕。
葉清圓滿眼笑意地望住他,紅唇輕啓:“好嗎?”
“不好。”謝盡蕪抿了抿唇,偏過臉去避開她溫柔的目光,冷聲道,“我有什麽好看,那個白衣公子才是好看。”
“白衣公子?”葉清圓一聽眉頭就皺起來了,費勁巴拉地想了半天,都沒想明白他的話,搖頭道,“……不管他是誰,總之都不如你。”
謝盡蕪低下頭,慢慢靠近她。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她的呼吸中帶着清甜凜冽的酒香,萦繞在他的鼻端。
謝盡蕪壓低了聲音,忽然覺得自己有些難堪,有些難以啓齒:“今天上午,在千花河畔的時候。”
“噢,”葉清圓的腦筋遲鈍地運轉着,終于想起來了,“我是在看侯爵府的車啊。”
她癡癡地笑了起來,聲音帶着醉酒後獨有的倦懶:“你以為我在看別的公子嗎?所以才這麽耿耿于懷?”
“真的在看馬車嗎?”
葉清圓半阖着眼:“你覺得呢?難道我連馬車也不許看?”
謝盡蕪直起身來。盡管是被她嘲笑了,眼裏卻沒有半點怒意。
葉清圓笑了他半天,笑得他耳根發紅眼神飄遠都不知該看何處,低着頭無奈道:“別笑了。”
她乖乖地收斂了笑聲,可是嘴巴卻不肯停:“還有,謝盡蕪,你怎麽變了,怎麽學壞了?都會跟我開玩笑了。”
謝盡蕪垂着頭,眼睫掩在秀挺眉骨投下的淺淺陰影中,看不清神色:“說什麽醉話,我沒有與你開玩笑。”
“怎麽沒有?”葉清圓據理力争,“一次是畫符的時候,還有一次是我用蝦燈和那些小朋友玩兒的時候。”
她扯住他的衣角:“你有啊,你今天和我開了兩次玩笑呢。”
她竟記得這麽清楚。
謝盡蕪略顯迷茫地垂眸看她,晚風中彌漫的酒氣讓他産生一種醉醺醺的錯覺。
他輕聲問:“你很讨厭我這樣嗎?”
“不,沒有讨厭。”葉清圓拽着他的衣袖不放,費勁地思索着,“……也沒有不喜歡。”
沒有讨厭,也沒有不喜歡。
謝盡蕪看着她柔軟紅潤的唇瓣,有些茫然地想:那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