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對視
對視
月光泠泠,謝盡蕪安靜地坐在船尾,瓷白幹淨的臉頰被水中月影鍍上一層清冷的光。
他壓抑着胸中翻湧的煩躁,皙白的手背上緩緩有青筋脈絡浮現。
“謝盡蕪,你有什麽煩心事嗎?”葉清圓抱着酒壺仰臉看他,薄薄的衣衫勾勒出她纖細柔婉的身段。
“沒有。”謝盡蕪伸手就把她的酒壺奪走了,淡聲道,“別胡亂揣測。”
“……你好悶,謝盡蕪。”
不知怎的,她今晚特別喜歡叫他的名字。整個人軟綿綿的都快醉暈了,口齒含混不清地,拖着慵懶嬌憨的聲調,叫得他仿佛百爪撓心。
她被搶走了酒壺也不惱,低頭枕着小臂輕笑起來,笑聲如銀鈴般清脆悅耳,“你知不知道,你掩蓋心事的手段,其實特別拙劣。”
謝盡蕪最讨厭別人看穿他的內心所想。他壓着滿心沸騰的火氣,強作鎮靜地挑眉:“你能看出我有心事?”
“這還不簡單?掩藏得再好,也總有一些小細節會暴露你的內心所想。”
葉清圓無意識地用指尖點了點他的衣袖,眼睛卻在盯着澄澈的夜幕,仿若自言自語道:“你聽說過一句話嗎?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即使嘴巴不說,愛意也會從眼睛裏跑出來。”
她的喃喃輕語,如雷聲般重重響在謝盡蕪本就不甚平靜的心頭。
他的脊背一瞬間繃緊了:“你在胡說些什麽?”
葉清圓意識混亂:“我在給你舉例子。”
謝盡蕪濃秀的眼睫垂下來,一顆心也從嗓子眼慢慢回落,竟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她阖上雙眼,費勁地整理了一下思緒,才自顧自地分析起來:“再比如手指。先前好幾次我們聊起白玉吊墜的時候,你的手指用力得都快要把酒杯捏碎了。這些事,你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吧?”
Advertisement
謝盡蕪習慣性地抿起唇,冷聲道:“那又能說明什麽?”
“你口中是滿不在乎的模樣,可是你的手指卻暴露了你的內心所想啊。”
葉清圓說了那麽長一段話,神志終于告罄,膽大包天地輕聲笑道:“……笨死了。”
她笑着,連柳葉般的眉梢都染上了得意。
謝盡蕪拿着酒壺,眉心冷冷地蹙起:“你說這些到底是想表達什麽?”
“我想說,”葉清圓鹹魚似的翻過身來,嬌嫩溫熱的手心攏住他修長的指節,“你以後可以把事情都講出來的。我們既然是朋友,那你的困難我就一定會想辦法幫你解決的。”
男生的手指沒那麽細嫩,骨節微突,瓷白的皮膚下掩藏着脈絡分明的青筋。
她拽着他的手不放,慢慢地笑出來:“所以,不要總是把事情都憋在心裏,好嗎?”
謝盡蕪目光沉靜地注視着她,眼眸中沒有任何波瀾,看不出是理智過頭,還是大腦宕機。
他強硬地将手指從葉清圓嬌軟的手心抽出來,一張臉冷得欺霜勝雪:“人不應該暴露自己的軟肋。”
“你是怕我會借此傷害你嗎?”葉清圓不自覺地手握成拳。
他指腹的薄繭擦過手心,粗糙的觸感仍殘留着。
“你放心好了,就算這世上所有人都傷害你,我也不會。”
畢竟還要抱他大腿、攻略他。然後她才可以不用去替換江雲初的命格。
她怎麽會拎不清去傷害自己的救命恩人?
謝盡蕪隔着河面升起的朦胧水霧看她,她的臉頰酡紅,眼神迷離,一副醉鬼的模樣。
可偏偏那紅潤的唇瓣又彎起,襯着雪一般的頸項和下巴,紅梅白雪,有種震人心魂的嬌美。
他的眉頭慢慢蹙起來,薄唇微動,卻沒能說什麽。
談到這種地步,局面就好像是僵住了。
葉清圓的眼神渙散,意識遲緩,眼皮沉重得快要阖上,再說不出什麽有條理的話來,謝盡蕪亦是沉默。
小舟緩緩穿行在接天的蓮葉之下,清甜冷冽的花香霧一般從四面纏繞過來。
半晌,謝盡蕪垂下眼睫,見她昏昏欲睡,便伸手鉗住她的下巴,稍微使了些力,叫她清醒,同時輕聲道:“你還能看出什麽?”
“……什麽?”葉清圓的腦子困倦極了,“看出什麽來?”
“嗯。”
謝盡蕪垂睫看她,眼眸掩在眉骨投下的陰影中,露出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微弱期待。
葉清圓眼神渙散地看着他,看了半天,才隐約看見他濃秀的眉毛與挺直的鼻梁。
她有些倦懶地笑出來:“你的眼神。你現在看我的時候,就好像今晚喝了兩壺醉千鐘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她的話像是一記重錘砸在他的心口,謝盡蕪的眼睛驀地睜大。
蓮葉無窮無盡,小舟在狹窄的河道穿行,連吸入肺腑的空氣仿佛都變得稀薄了。
他的腰背僵直,上半身不自覺地向後仰去,逃避一般,耳中回蕩着不知是誰的隆隆的心跳。
蒲扇大的荷葉遮住了皎潔月色與河岸影影綽綽的燈光。
葉清圓撐着身體半坐起來,神情認真地去看他,口中自言自語道:“可是你現在在想什麽呢?我看不清你的眼睛了。”
她努力地仰頭起身,手心扒住謝盡蕪的膝頭,一點一點地往上探着身子,要去看他的眼睛。眼前卻忽然一暗,視線猝不及防地被陰影籠罩住。
她被謝盡蕪一手按在臉上,按了下去。
他的手掌寬大,罩住她整張臉還綽綽有餘。指腹已經摸到了她的頭發,掌心卻蹭了她唇瓣的口脂。
“是你要問,”她兩只手胡亂抓住他的手掌,委屈地抗争道,“我看不清,你又不高興。”
謝盡蕪的手掌被她惡狠狠地用力抱住,抽也抽不回來。
“謝盡蕪,你以後也會用這種眼神看別人嗎?”葉清圓的腦子徹底不清醒了,她的眼睛亮閃閃的,濕潤柔軟的唇瓣吐出的盡是些胡言亂語,“就像你現在看我一樣。”
謝盡蕪的臉色一黑,冷硬道:“……會。”
“……哦。”葉清圓臉上的笑意驀地僵住了,端麗漂亮的眼珠中滿是失落,“不行,不可以。你不準用這樣的眼神看別人。”
她搖着頭,鬓發間的金絲花簪和寶钿輕輕相撞,清脆悅耳的響動蕩開在熏人欲醉的夏夜晚風中。
謝盡蕪輕笑一聲,語氣是他自己都察覺不出的柔和:“你覺得自己是誰?還想要管我怎麽看別人?”
這句話好像真的難住了葉清圓,她牢牢地抓住謝盡蕪的手臂,臉上神情卻現出許久的茫然。
“……也是啊。我确實沒有資格說這種話,至少現在沒有。”
她慢慢地松開了抱住謝盡蕪不放的手,洩力般地躺倒在小舟裏。
謝盡蕪垂眸看了她半晌,低聲道:“睡吧,等你醒來,就到家了。”
葉清圓忽然不動了,神情惘然了好大一會兒,最終嘆息着閉上眼,怕冷一般将自己蜷縮起來。
“……不會的,我回不去了。”
謝盡蕪颔首避過亭亭蓮葉,繁茂的葉片遮住了月光與燈火。他的臉頰掩在陰影中,叫人看不清神色。
“系統提示:恭喜宿主,角色【謝盡蕪】對宿主的好感度已經升至55%!”
小舟随着水波輕輕蕩漾,葉清圓徹底睡死過去,冰冷的機械提示音也沒能讓她的意識回籠半分。
-
夜半時分,月涼如水。
潘淳玉的睡眠極輕,任何輕微的動靜就有可能驚醒,這須歸功于潘老侯爺對兩個兒子毫不松懈的嚴苛訓練。
他睡時習慣于遣散所有侍衛、丫鬟,檐下的銀鈴铛被他親手拆除,院內除他自己之外不留任何活物,唯在枕下放一柄銀色短刀。
整個侯爵府都已歇下。
寂寥幽暗的院落中,忽而響起松枝墜落的斷裂聲。
潘淳玉并未睜開雙眼,薄薄的眼皮之下,眼珠極敏銳地動了動。
他放輕了呼吸。
有腳步踏在蓮花紋的青磚上的聲音。
來人的步伐飄忽虛浮,不疾不徐,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意味。
一片薄薄的雲翳被風推着,遮住了皎潔的圓月。
清輝被蒙蔽,松枝搖曳,院落中變得昏暗沉悶起來。
潘淳玉緩緩地睜開雙眼,反手從枕下抽出短刀,一雙冰冷狹長的眼眸清醒無比,仿佛從未入睡過。
他翻身下床,撥開垂下的帳幔,視線飛速掃過周遭的動靜。靴底踩在厚重的地毯上,輕得沒有任何聲響。
院子裏的足步聲頓住了,幽寂的深夜,唯有晚風穿過松樹間隙發出的呼嘯聲。
潘淳玉卻始終未停,手持短刀經過直棂窗的時候,他擡眼向外掃過一瞬。
視線越過推開的一道窗縫,隐約可以瞧見,那空闊冷清的地磚上被拖出長長一道影子,竟像是站了個人!
他握緊了手中短刀,神色在一瞬間變得冷厲。短刀出鞘,朦胧的月華潑灑,雪亮的刀背上,繁複符咒的紋路隐約浮現。
“潘郎。”
還未等他推門殺出去,一道柔婉的、滿含期盼的聲音忽而在外頭響起。
潘淳玉的眼睛驀地大睜,眸中的戾氣與狠意驟然消散。他震驚到了極點,以至于連神情都出現了一瞬的茫然,持刀的手隐隐顫抖起來。
那道聲音又喚他:“潘郎。”
這次,帶了些楚楚可憐的意味。
潘淳玉渾身都僵住了,聲音裏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婉婉?”
他滿懷着迫不及待的心情推門而出,力道之大甚至掀起冷風一陣,地上散落的松枝被風吹動,刮擦過磚面。風中有股清幽的冷香。
冷風拂過正紅描金的裙角,裙上禁步發出輕微的脆響。
潘淳玉整個人都呆怔住了,他的視線随着那禁步上的金器一寸寸上移,從繡制了祥雲瑞鶴的霞帔到大衫領口繁複的金扣,愈往上看心跳愈烈,他的喉結滾了滾,視線最終定格在那人小巧瑩潔的下巴上。
不必再看了,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人。在看清女子面容的那一瞬間,潘淳玉的眼眶立時紅了,他放松了持刀的手臂,柔聲喚道:“婉婉!”
他上前一步,眼中有水霧浮起:“你……你終于肯來見我了麽?”
婉婉的唇角微抿着,烏黑的大眼睛裏蓄滿了淚水點點:“潘郎,我好痛。”
她粉嫩的唇委屈地撇着,眼尾那點小痣便顯得尤為惹人愛憐。潘淳玉的心都軟成了一灘蜜,哄道:“你哪裏不舒服,告訴我,好嗎?”
正紅的大袖擡起,婉婉伸手指了他的手。
“這個?”潘淳玉試探着将短刀舉起。刀光閃過的一瞬間,婉婉立刻露出了痛苦至極的表情,捂住眼睛,踉跄着後退。
“婉婉不怕,我把刀扔了便是。”潘淳玉随手将短刀擲到一旁,像是扔掉一張廢紙。
他的目光滿含神情,始終盯着婉婉的臉龐,“現在好些了嗎?婉婉。”
婉婉擡起眼,一雙秋水般的眼眸黑白分明,看得潘淳玉心肝一顫。
她擡手捂着心口,纖纖長眉蹙起一個惹人憐的弧度,柔弱道:“潘郎,我近日總是心口疼,你可替我看看?”
潘淳玉怔了怔,猶疑道:“婉婉,你都……那什麽了,心口還會疼啊?”
婉婉羞紅了一張臉:“怎麽不會?”
她鬧別扭似的轉過身去不理他,頭頂花冠的瑩白珍珠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好、好,是我的錯,我不會講話。”潘淳玉忍不住笑,立刻改口道,“來,轉過身來,讓我看看。”
婉婉又矜持了一會兒,才含羞帶怯地轉過身來,緩步走到潘淳玉的身前。
她仰頭望着潘淳玉,身上的清甜冷香一蓬蓬地渡過來。
“這幾日我的心口好痛,就好像是心髒被什麽東西穿透一樣。”她哀哀地看着他,“有時低頭,還會發現,心口竟長出了樹根。”
潘淳玉的手頓在半空,眉梢挑起:“樹根?”
“嗯,”婉婉慢慢地走近他,語聲輕柔,仿若呢喃,“沾着泥土的樹根,就那樣狠狠地穿透我的心髒,在我的胸腔裏紮根、存活……”
潘淳玉默不作聲地後退一步。
“将我的五髒六腑搗爛,碾碎成一灘血肉模糊的泥。我想要呼救,可是泥土壓在我的胸口,我絲毫動彈不得。”婉婉步步緊逼,目光哀戚,“潘郎,你能想象那樣的痛苦嗎?”
潘淳玉嘆了口氣:“婉婉,別鬧了。改日我就命人給你遷墳,好嗎?”
“遷墳?”
“婉婉”的秋水般的眼眸驟然變得狠戾,她面目猙獰地撲上來,兩只手指的指甲鋒利如刀,直直刺向潘淳玉!
與此同時,薄霧彌漫的院落裏忽而浮起漫天的槐花,槐花化作雪白的利刃,從四面八方攻襲而來。
“咔嚓!”一聲,潘淳玉面不改色地擰斷了她的手腕。
“婉婉”的眼睛睜大,臉上卻沒有絲毫手骨被斷的痛苦:“你早就看出來了?!”
“婉婉才不會這樣和我說話。”潘淳玉眼中笑意盡消,掌心在她的額頭狠狠一拍,一道符咒竟就此印在了“婉婉”的額心!
下一秒狂風大作,“婉婉”的面容扭曲變形,渾身皮膚如蛛網般裂開、融化,散作漫天雪白的槐花。
潘淳玉後撤半步,掌心的符咒明滅,雪白的槐花墜落在他的腳邊。
他的視線仍舊望向“婉婉”站立的方向,那裏沒有鳳冠霞帔,唯有一株藍色的繡球花開得爛漫熱烈。
“婉婉才不會喚我潘郎。”
唯一喚他“潘郎”的那次,還是為了刺殺他。
潘淳玉垂下眼簾,眼睛掩在眉骨投下的陰影中,看不清裏頭是什麽情緒:“她恨不得我死了才好。”
薄薄的雲翳移開,皎潔的清輝潑灑下來,照亮他漠然卻蒼白的臉。
潘淳玉在那株繡球花前面站了足足一刻鐘,拳頭松了又緊,直到滿地的槐花都被風吹散,才恍如夢醒般轉身回房。
在他擡手推門的瞬間,一道凄厲的慘叫聲忽地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殺人了!”
“救命!殺人了!!有鬼啊——”
潘淳玉的瞳孔驀地收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