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槐妖
槐妖
殷紅的鮮血已經染透了湖水,濃重的血腥味在晚風裏彌漫擴散開來。
有丫鬟受不住這樣刺鼻的味道,驚疑交加之下,捂着嘴巴忍不住發出陣陣幹嘔,恐懼的淚水遍布滿臉。
綠木繁茂的湖邊,一名仆人跪坐在冷硬的卵石上,湖面粼粼水波反射月光,潘府衆人清晰地看見,那仆人的臉上竟汩汩地流出血來!
他渾身的皮膚沒有一處不潰爛,臉頰上的血肉翻出來,露出藏在其中的細小刀片。
他的眼珠和眼皮都被搗碎了,血混着肉泥淌下來。兩個眼眶空洞地大睜着,本該是眼珠的地方卻被塞滿了雪亮的刀。
車夫馮力站在他的身前,寬大的手掌按在他的天靈上,手指糊滿了碎掉的血肉。
幾名侍衛舉着火把站在湖邊,卻遲遲不敢靠近。火光照亮他們因驚懼而扭曲的臉龐。
“咔嚓”一聲,馮力轉過僵硬的脖子,一雙空洞灰暗的眼睛“望”着在場衆人。
火光照耀之下,他的臉頰消瘦得凹陷下去,面色青灰如屍。
“是……是馮力殺的!我們都看見了,是馮力殺的!”有人顫抖着聲音道,“他的袖口飛出了槐花,把人的臉都給劃爛了!”
他整個人都快都成了篩糠,說到最後語氣染上了哭腔,把在場的丫鬟們吓得花容失色,縮着肩膀抱作一團。
馮力扯起蒼白的唇角一笑,卻不想這一用力,竟把臉頰肌肉撕開了道大口子!
蒼白的肉翻了出來,卻滴血未見。在場衆人看見這一場景,腦子“轟”的都麻住了。
下一刻,尖叫聲響徹整個潘府!
帶刀侍衛吓得冷汗都淌濕了後背,青筋畢露的手顫抖得快要拿不住刀,咬牙道:“殺了這不人不鬼的東西!殺了他!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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鋒利的刀鋒映着火光,直殺向馮力的脖頸與胸腹!
刀身沒入皮肉,悶響傳來,馮力的身軀笨拙地晃動了一下,宛如紙糊般僵硬的臉上卻沒有顯露出一點痛苦之色。
他擡起頭來,粗厚的手掌握住刀身,用力後撤,竟就此将幾柄長刀拔了出來。
這一下,仿佛是用盡了他渾身的力氣。他就像是一團腐爛的肉一般,身體沒了支撐,軟塌塌地倒在了湖邊碎石徑。
明亮的火光之下,他的胸腹與脖頸都被戳出了大洞,卻不見鮮血流出。
有侍衛大着膽子上前去,掀開他的粗布衣領仔細看。黑洞洞的傷口上反射着白光,蒼白的皮膚上布滿了細小的刀片,除此之外,竟還生出了細密的屍斑!
潘府管事祁仕業眯眼一瞧,吓得心跳都驟停了,顫聲道:“快、快去請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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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棂窗推開一條縫隙,窗外漸漸天亮,清晨的風帶着清冽的冷意,吹得玉蘭花枝簌簌作響。
綿密的雨飒飒淋在樓下的茶棚,發出沙沙一陣響聲。客棧後頭是一條清幽狹窄的小巷,有人身披蓑衣緩步走過,身後的竹簍裏是含苞待放、猶沾雨露的蓮花。
葉清圓将窗棂推開,裹着雨後清新草木氣息的風霎時灌滿房間,讓她宿醉後的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
風中帶着些許潮意,水汽湧動,撲在臉上說不出的舒坦。她閉着眼深吸了一口氣,心情很好地笑道:“下雨咯,一整天都不用出門啦。”
她坐在靠窗的木椅上,半側過臉來望住他。窗外的天光冷白卻模糊,讓她的臉頰與脖頸顯出瓷一般細膩的質感。
纖細的手腕下壓着一沓符紙,皙白與明黃相襯,她腕上的珊瑚手串殷紅潤澤,像是一道蜿蜒的血痕。
謝盡蕪垂下眼睫,眉骨處的肌膚隐隐作癢,似乎還停留着她的指尖拂過時的輕柔觸感。
葉清圓将木窗半阖,避免綿密的雨珠濺濕了符紙。
随後轉頭看向謝盡蕪,臉上帶着笑:“我昨夜酒醉之後,沒有失态吧?”
“你對自己的酒量深淺有種莫名的自信,”謝盡蕪毫不留情道,“對你而言,酒後失态都算是小事……以後還是不要在外面喝酒了。”
他抿了抿唇,補充道:“至少孤身在外的時候,不要沾酒。”
葉清圓臉上的笑意尴尬地隐去了,臉頰浮起紅暈:“我昨晚做什麽了嗎?”
她的目光落在謝盡蕪新換的衣袍上,頓時露出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指尖按在粗糙的符紙上,葉清圓震驚地想道:我不會是吐在他身上了吧?
她自己喝得爛醉,害得謝盡蕪衣袍都髒污了,還要費心思地把她送回客棧,安置妥帖。
怪不得方才他連眼神接觸都避過了,說話的語氣也那麽冷淡,他一定是對我的酒後行徑感到不忍直視了吧?!
她有些崩潰:系統,系統,謝盡蕪現在對我的好感值有多少?
系統冷漠裝死。
完蛋了,她費了多大力氣才攢出來的好感度。葉清圓心如死灰地想,這與功虧一篑也沒什麽差別。
謝盡蕪端坐在書案旁,對她臉上變幻莫測的表情感到十分費解。
分明是她酒後失态,将他的衣衫弄得皺巴巴一團糟,連衣領都抹上了她的胭脂痕跡。
事到如今,她竟又盯着自己的衣袍目不轉睛。
人在尴尬的時候,小動作就會特別的多。葉清圓的手指撥弄着明黃的符紙,很快就将邊緣弄得皺巴巴的,又無意識地一點點抹平。
謝盡蕪蹙眉道:“你在幹什麽?”
“昨晚我實在是一時興起……真是抱歉。如你所說,我的酒量太淺。”葉清圓誠懇道歉,臉頰随即浮現一層尴尬的紅暈,“我也不該那樣對你。抱歉,以後不會了。”
“一時興起?”謝盡蕪垂眼打量她,“你以前對別人也……那樣過嗎?”
“啊?”葉清圓被他問得一愣,竟認真回想了起來。
高考結束後她和朋友聚餐瘋玩的情況也不少,散場後同學之間互相送送也是應該的,至于吐別人身上這種事,她倒是沒有此類的印象。
她斟酌片刻,誠懇道:“還好吧,這沒什麽呀。”
誰料她話音剛落,謝盡蕪的臉色立刻變了:“沒什麽?”
他那雙殷潤的眼眸瞬間變得深沉冰冷,像是雪山裏的一泓冷泉。
常春藤似的纏着他的肩膀與脖頸不放,非要他抱着才肯老實。滿身的酒氣都往他身上撲,躺到了小舟上還不安分,又毫無防備地用手指去摸他的眉頭和鼻梁。
這種事情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堪稱“越界”,可到頭來,竟只是她口中的“這沒什麽”?
謝盡蕪的薄唇抿起,瓷白的臉頰上很明顯地染了一層怒意。
“篤”地一聲,他将手中的茶盞重重擱在了桌面上。
葉清圓對他突如其來的怒氣感到些許不知所措——他至于氣成這樣嗎?
謝盡蕪的心緒有些亂。
半晌後,他垂下目光,冷聲開口道:“你還記得自己昨晚說了什麽嗎?”
葉清圓神情茫然:“不記得了。”
謝盡蕪深呼一口氣,口中說“罷了”,眉宇間的煩躁卻始終沒有消退。
葉清圓是個有事說事,絕不悶着的性格,就在她還想追問的時候,窗外被雨水淋濕的青石巷裏,忽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把天青色的油紙傘快速移過來,到了窗下,傘面上擡,露出一張滿布滄桑的面容來。
那老人擡袖抹了一把額前的雨水,臉上盡顯焦急之色:“二位,府中昨夜裏出了大亂子!二位可否移步過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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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上過去,潘府的确出了大亂子。
廊下躺着兩具被白布遮蓋的屍體。
其中一塊布已然被鮮血染透,濃重的血腥氣彌漫開來。另一塊白布卻是幹淨得很,除了邊角沾了些泥灰之外,幾乎沒有任何血跡。
丫鬟與侍衛都低着頭站在旁邊,昨夜一事,讓府裏的氛圍愈發沉悶死寂了,
潘淳玉負手站在一旁,濃密的眉皺得很緊,英俊的臉上滿是燥郁。
管事祁仕業将油紙傘阖上,擡袖擦了擦臉上的雨水,禀報道:“二爺,人請來了。”
葉清圓與謝盡蕪站在廊下,各自收傘,沖着潘淳玉略略颔首。
潘淳玉的眼下隐隐發青,眼珠也布滿了紅血絲,顯然是一晚上沒有休息好。他的目光落在來人的身上,神情現出了短暫的猶豫。
葉清圓訝異道:“潘公子,這是?”
潘淳玉簡短地将昨晚的事說了一遍,淡聲道:“多謝姑娘昨日留下的符紙,府裏潛藏的妖已經降服,家母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過幾日我會安排人設宴,好好地答謝諸位。”
話音落下,不光是葉清圓,連管事祁仕業都忍不住睜大眼,滿臉震驚地望着他。
葉清圓只覺不對,這個潘淳玉一臉郁卒的模樣,口中說着問題已經解決,臉上分明沒有半點喜色,若非他此刻的行為舉止尚顯得正常,她都要懷疑他被鬼附身了。
潘淳玉的視線落在兩具屍體上,仿佛有些頭疼般:“這二人的皮膚下、眼睛裏都被塞滿了細碎的刀片,不光皮肉被削得幹淨,血也幾乎流盡了。死狀凄慘,等同于千刀萬剮吧。”
他吩咐下人将屍體搬出去,即刻安排葬下,另給其家眷打發了六十兩作貼補。
雨勢漸大,廊外湖面上的碗蓮葉子濺落千道銀線,水珠四濺,晶瑩剔透,湖面被砸出陣陣漣漪。
葉清圓認真問道:“潘公子,昨日的符紙,果真将那只妖給殺死了麽?”
“是啊,姑娘的符紙威力巨大。”潘淳玉的眉心蹙起,仿佛對她的話感到不可思議,“姑娘這麽問,莫非是對自己的能為感到不自信嗎?”
“公子說笑了。”葉清圓扯出一抹笑容,“那請問潘公子,貴府中藏着的是一只什麽妖?”
潘淳玉緊皺眉心,半晌後,輕啓薄唇:“槐妖。”
他身後的管事祁仕業聞言擡頭,又是一驚。
“槐妖?”
潘淳玉閉上雙眼,颔首道:“她來的時候,漫天槐花,飄飛如雪。”
——碎雪障目,青燐挽風;婆娑花影,血染長亭。
碎雪障目,恐怕就是指雪亮的刀鋒搗碎人的眼珠,塞滿了眼眶。
葉清圓頓覺驚悚,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潘公子,槐妖可留下什麽痕跡?”她試探着開口。
潘淳玉的眉心微蹙:“不曾。”
葉清圓與謝盡蕪對視一眼,心下了然。
有能耐造出這麽大動靜的槐妖,怎有可能被一張符紙打敗?
這件事絕對沒完。潘府必定還會鬧出人命。
可瞧着潘淳玉此刻的狀态,他像是堅信槐妖已除,一副別人說什麽都聽不進去的架勢。
葉清圓斟酌着措辭,卻不料身旁的謝盡蕪淡聲開口道:“外頭雨大,此刻不便返回客棧。潘公子,可否允許我們暫時在府中待上片刻?”
他這一番話說得客套有禮,潘淳玉想也沒想,颔首道:“二位肯留下是再好不過,潘某榮幸之至。祁叔,吩咐人上茶。二位請進花廳說話。”
葉清圓詫異極了,一雙端麗的眼睛睜大,回首望着謝盡蕪,極小聲道:“你不是對這件事沒興趣嗎?”
“不必謝我。”謝盡蕪同樣壓低了聲音,低頭在她耳邊漫不經心笑了一聲。
葉清圓只覺耳廓一熱:“誰要謝你了?莫名其妙。我是怕你又在打什麽壞主意。”
謝盡蕪唇角微勾,越過她,徑自進了花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