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聽雨
聽雨
侯爵府的花廳,擺設頗為氣派闊氣,入眼便是一架沉香木雕竹影屏風。堂內兩側置了檀木的博古架,架子上擺滿各類古玩器具,翠羽繁花,頗具風雅氣息。
廳堂正中是一套紅木的幾椅,幾案上擺了青花瓷瓶,瓶內斜插一枝含苞待放的藍紫交雜的繡球花,花瓣以藍為底,紫色宛如浪潮一般湧上花瓣,乍一看恍然若絢爛星河。
潘淳玉剛一坐下來,就伸手撫了撫繡球花枝,也沒有別的意味,僅是順手而為。
他是武将出身似乎不該有這些拈花弄草的細膩心思。可是方才在廊下談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幾次三番落在了廊外的繡球花叢中,眼中滿是掩飾不住的落寞。
葉清圓心頭起疑,狀似不經意地問道:“潘公子很喜歡繡球花嗎?方才我見院子裏也種滿了繡球。”
潘淳玉回過神來,輕聲笑道:“我對這些沒有興趣,純粹是因我夫人喜愛罷了。”
原來是那位莫夫人。
葉清圓只作不知,依舊笑得明媚溫和:“看來潘公子與尊夫人必定十分恩愛了。既然如此,何不請她出來,我們坐在這裏一起說說話?”
潘淳玉臉上的笑意逐漸隐去了:“她……去年因病而逝。”
病逝?
“抱歉。”葉清圓也收斂了笑容,“潘公子,你就當我方才什麽都沒說吧。”
潘淳玉很大度地一擺手:“無妨,姑娘并非有意。”
葉清圓端起茶盞,借着喝茶的功夫,與謝盡蕪對視了一瞬。
潘淳玉夫人的死,果真有些蹊跷。
謝盡蕪看出她的疑慮,淡聲開口道:“在下鬥膽問一句,尊夫人得的是什麽病?”
潘淳玉擡手揉了揉眉心,嘆息道:“是一種瘋病。我請遍了城中所有的醫師,藥石罔效。”
好端端的女子,怎麽會突然瘋了呢?
葉清圓的神情也有些凝重:“後來呢?”
“我擔心她鬧起來會傷到自己,就多派了丫鬟照顧她。可她整日昏睡,也不肯吃些東西。”
潘淳玉的眼神有些渙散,不像是在講述,反倒像懷念:“去年下雪之後……将近年關的時候,她在房裏昏睡了兩日,便再也沒有醒來。”
偌大的花廳裏一時寂靜,唯有外面磅礴的大雨砸在石階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天際更加陰沉了,偶有悶雷轟隆隆地響過。
昏暗的日光照不亮廳堂,周遭一派昏暗,空氣潮濕得仿佛有水珠在凝結。
裹挾着雨霧潮氣的風呼嘯着穿堂而過,垂挂的帷幔層層鼓脹起來,冷意像是一只無形的大手,撫上了在場之人的脖頸。
管事祁仕業低着頭站在他的身旁,一張布滿滄桑的臉緊緊繃着。
潘淳玉垂下眼睫:“至少,她走得沒什麽痛苦。”
葉清圓捧着熱茶,感受手心傳來的陣陣暖意。
潘淳玉這一番話說得好像沒有破綻,可她總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別扭。
若真如他所言,莫夫人乃是病逝,那麽,鑒花樓的衆賓客又何必對這位莫夫人的事諱莫如深呢?
其次,莫夫人是得了瘋病,按常理來講,該是舉止異常、行為瘋癫才對,怎會整日昏睡不醒呢?
她的病症真就複雜到滿城的醫師都瞧不出緣由嗎?
最後,被厲鬼纏身的崔老夫人,果真痊愈了嗎?
潘淳玉沉默片刻,半晌後,擡起眼簾,眼裏是掩蓋不住的憔悴與倦意。
“她生前極愛花草,也愛念詩。我便叫人按她的心意,在府中栽滿了繡球花。” 他臉色虛弱,擡手一指,“這一幅字,也是她生前所寫。”
葉清圓和謝盡蕪轉頭看去,那是一筆極漂亮的簪花小楷,寫的是《虞美人·聽雨》,落款:“莫婉婉”。
葉清圓輕聲念道:“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她特別喜歡雨天。每逢下雨的時候,就喜歡坐在廊檐下發怔。”潘淳玉搖頭輕嘆,“我怕她受了涼,就勸她回房歇息。可她不肯,我也只好在一旁陪着。沒想到最後,生了病的反倒是我。”
他的語氣中滿是懷念之意,眼中流露的卻是揮之不去的落寞與無力。
謝盡蕪淡聲道:“二位恩愛至此,令人欣羨。”
葉清圓一口熱茶險些噴出來。
她悄悄打量謝盡蕪,此人說“令人欣羨”的時候一臉嚴肅、正經,語氣卻這麽淡漠,甚至稱得上涼薄。
這真的沒有在嘲諷嗎?
幸好,潘淳玉沉浸在與莫婉婉的回憶中,并未聽出他的弦外之意。
他臉上現出痛苦之色,擱下茶杯,起身道:“對不住,我現下實在疲憊不堪,恕無法再奉陪。二位于我有恩,在府中盡可随意些。我叫祁叔陪着二位,若有事可告知他去辦。”
“啊?”葉清圓很意外地站起來,“好,潘公子不必勞心。雨停之後我們就離開了。”
潘淳玉聽罷,匆匆一颔首,竟顧不得什麽禮節了,轉身離開花廳。
謝盡蕪的視線落在侍立在花廳一側的祁仕業身上,淡聲開口道:“祁管事,你為何有些緊張?”
祁仕業的動作有一瞬的凝滞,随即臉上挂起笑容:“擔心我家少爺的身體。”
謝盡蕪道:“你家少爺身體不舒服麽?”
他這一句問得似乎有些多餘,祁仕業也确實這麽想,垂首應道:“如公子所見。”
“嗯,”謝盡蕪神情不變,“崔老夫人果真身體無恙嗎?”
祁仕業依舊垂首:“如少爺所說,已然痊愈。”
謝盡蕪目光沉靜地看了他兩秒,擱下茶盞:“好。祁管事,我們現在想在府裏随意逛逛,可以嗎?”
葉清圓睜大了雙眼。
謝盡蕪不是對潘府的事毫無興趣嗎?為何事态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祁管事這次終于擡起眼,微笑道:“自然可以。只是此刻雨大,道路泥濘,二位還是招呼些,小心踩髒了靴子。”
謝盡蕪極輕地哼笑了一聲,起身拉住葉清圓的手腕:“走吧,我們去外面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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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沿着屋檐落下來,砸在廊外的石階上,濺起萬道銀白碎光。
粉白的圍牆邊栽了一株紅山茶,枝頭花葉被一場綿密的雨打落,殘紅滿地。零落的花瓣被風掃蕩着簌簌飄零四散,又被飛濺的泥土掩埋。
葉清圓站在廊下,擡眼望着密集的雨勢,疑惑道:“這麽大的雨,你還有心情撐着傘閑逛?”
謝盡蕪撐開油紙傘。傘面紅梅白雪,清瘦的梅枝在他的臉頰投下淺淡的陰影。
他站在傘下,微紅的唇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聽雨,走吧。”
泥土與草木清新氣息蒸騰的味道撲面而來,葉清圓壓着滿心的疑惑,提着裙角站在了他撐開的傘下。
下雨時的空氣清新而冷冽,寬大的傘面遮住了她的視線,周遭的喧嘩雨聲如潮水般退去,唯餘雨滴敲在傘面的沙沙聲。
她仰起臉,看雨水在廊檐、石階、花葉上濺起水花,出神地想:确實別有一番情致,沒想到謝盡蕪看似沉悶無趣,實則還挺會享受的。
兩人離得近了,她又聞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香,一蓬一蓬地渡過來。
她至今說不清那是什麽味道,以她大學時擺弄香水的經驗而言,像是杜松,又像茶香,或許因他常年畫符寫字的緣故,又摻雜着似有若無的書香氣。
像是雨後的森林有一陣冷風吹過,帶來的自然清爽的幹淨氣息。
謝盡蕪将傘往她的方向靠了靠,身上的氣息如雲霧般将她籠罩在內,葉清圓鼻翼翕動,擡眼剛要笑。
卻聽他壓低了聲音,微紅的唇快要貼在她的耳畔:“別笑了,這府裏有妖。”
葉清圓猝不及防被他呲了一下,滿心的愉悅和歡喜尚且來不及收斂。
她硬生生地忍住了笑意,抿住唇,那雙明亮端麗的眼眸睜大了,水光潋滟。
謝盡蕪垂下眼睫,看她有些緩慢地轉換了情緒,從一開始的歡喜到一瞬的呆怔,再到此刻故作嚴肅的認真。
他的視線落在她那雙漂亮的眼睛裏,竟有些短暫的失神。
葉清圓訝異道:“你已經發現妖了?”
謝盡蕪回過神來,“妖在府裏。”
“我知道呀,崔老夫人不就是被妖纏住了嗎?”葉清圓小心地試探着,“你可以感知到那只妖具體在哪裏嗎?”
謝盡蕪站直了身子,扭過臉去,清俊皙白的側臉上寫滿了故作的冷傲:“現在還不太可以。”
葉清圓聽得一頭霧水:什麽叫現在還不太可以?莫非這種事還要等待時機的?
她揚起臉來,神情認真地發問:“那什麽時候可以呢?”
謝盡蕪的視線落在牆角那株零落飛紅的山茶樹,很嚴肅地思考了兩秒,回答說:“至少要在潘府裏走一圈,才能發現異狀所在。”
“好,”葉清圓毫不猶疑地答應了,“現在走吧。”
青石地磚被雨澆濕了,顏色深得仿若青墨。葉清圓低着腦袋看路,總覺得踩在上頭會不小心滑倒,于是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
雨水積成一個個小水窪,她有意踮起腳尖繞過去。繞了幾次頗覺有趣,謝盡蕪又始終有禮,處處遷就着她,時不時緩下步伐配合她的步伐,那柄油紙傘始終穩穩當當地撐開在她的頭頂。
要過月洞門,前頭地磚的邊緣現出一片深青,看着像是生了青苔。
葉清圓這次向旁邊繞得遠了些,竟一下子挪到了傘面之外,霏微的細雨立刻澆過來,連帶着順着傘沿滑落的雨滴,幾乎是頃刻間淋濕了她的左肩和脖頸。
她被涼意激了一下,不由得發出小聲的驚呼,慌忙撲回去要躲進傘下。卻不想謝盡蕪聞聲同時轉身,手中的油紙傘順勢就送往她的方向,兩人目光相對,眼中露出驚訝,卻皆已躲閃不及。
葉清圓大驚失色,眼看着就要撞在謝盡蕪的身上,偏偏此刻足底一滑,竟是踩上了那塊她避之不及的青苔。
“嘩”的一聲,雨水潑濺。傘柄晃了晃,很快又被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拿穩、撐住。
謝盡蕪一手持傘,另一只手穩穩托住了葉清圓的手臂,将她扶了起來。
傘面的雨水連成珠串,順着傘沿滑落,如白雪融化,模糊了兩人的面容。
葉清圓驚魂未定地喘着氣,雨水打濕了她的肩頸,冰冷黏膩。她站直了身子,有些不自在地掙了掙:“好了。”
他伸過來的手掌有力而溫熱,握住她的手臂時像是一團火。興許是怕她真的摔倒,他這一下使出了不少力氣,握得她手臂有些疼痛。
謝盡蕪居高臨下地盯着她,濃秀的眉頭慢慢蹙起,眼裏是發自內心的震驚和疑惑:“走個路也這樣莽撞,我真的好奇,你這十幾年到底是怎麽過來的?”
葉清圓的臉頰一下子浮出紅暈,尴尬道:“這裏長了青苔,肯定會滑啊。”
謝盡蕪的眉心蹙得更緊了,對她的說辭感到不可思議:“走穩一些就不會了。”
說得好像他從來沒有這種苦惱似的。
“謝盡蕪,你要知道,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般身手敏捷的。”
葉清圓擡袖拭去脖頸處的雨水,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堅定地與他對視,語重心長道:“滑了一下而已,我只是犯了正常人都會犯的錯誤,不必苛責我。”
謝盡蕪的雙眼微微睜大,聚攏的眉頭也不自覺地舒展開來。
她這句話說得好松弛、好漫不經心,仿佛犯錯也是一件可以原諒的事。
這簡直要颠覆他以往的認知,他看着葉清圓,黑而深的瞳孔,閃着不近人情的寒光,清隽的臉上顯露出茫然。
人活在世上,誰不是如履薄冰?一步行差踏錯,前方便有可能是萬丈深淵。
不可以犯錯。犯了錯的人必須要接受嚴酷懲罰,必須用殘忍的手段幫他矯正,必須要折磨到牢牢記住才對。
正如他當年那樣。
怎麽能像葉清圓這樣随意呢?
犯了錯也沒關系,符紙畫錯一沓也無所謂,連走路都能滑倒這種蠢事也漫不經心。
謝盡蕪的唇抿成一線,垂眸打量着她。
葉清圓低着頭整理被雨水淋濕的衣袖,他想起來方才情急時抓住她,她的手臂軟得像抹了蜜的藤蔓,脖頸與臉頰細白得晃眼,是從未吃過半點苦的模樣。
一縷發絲随她的動作散落下來,被雨水黏在了脖頸,她頗有些難為情地擡手拂去。
嬌養的閨閣女子,沒經過半點風沙磨難。
算了,不可與她作比較。
謝盡蕪撇過臉去,冷漠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