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公道

公道

茶博士撫掌而嘆道:“潘府對待莫婉婉如此寬厚,她貪圖榮華富貴嫁給潘淳玉,這暫且不講。可成婚以後,她又為何與那宋雨閣糾纏不清?可憐潘小侯爺被欺瞞得徹底,事後還如此寬宏大度地将她送出城,與那宋雨閣雙宿雙飛!”

“我們貧苦人家是不懂那些規矩和門道的。但是,這件事誰做得公道,我們卻看得清楚。潘府不僅好人做到底,給他二人遠走高飛的機會,事後還對外宣稱莫婉婉乃是病故,堵住了悠悠衆口。無論如何,他們的做法,可謂是仁至義盡了。”

茶博士小聲道:“二位有所不知,堂堂侯爵府,就因為這件事,當時竟被滿城的人看笑話呢!”

葉清圓作慨嘆狀:“所以,潘公子才會變得不茍言笑了?”

“正是哪!”茶博士嘆了一口氣,“個中滋味,也不是我們可以體會的。”

葉清圓實則一點都不同情他,只問道:“那麽鑒花樓的那位繪弦姑娘呢?她與潘公子的關系……”

茶博士睜大雙眼:“姑娘莫非不知,這繪弦姑娘的相貌,與莫夫人很是相似嗎?”

葉清圓回想起竹林小院裏的那副畫像。

那畫中人是莫婉婉,可她還是一眼就看成了繪弦。

想必這二人的相貌也是像極了。

“所以……”葉清圓的心頭湧上一股厭惡,“潘公子是把繪弦姑娘當成了替身?”

難怪繪弦如此心灰意冷。一手的絕世技藝竟也甘心抛去,淪落到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去過後半生。

“繪弦也是個一廂情願的糊塗蟲。她總妄想能嫁進侯爵府,成為第二個莫婉婉。舉手投足都要學着莫夫人,還去念了書,舞文弄墨起來。可崔老夫人怎麽會允許?”他搖頭道,“莫婉婉能嫁進侯爵府,那可是潘小侯爺在祠堂跪了一整夜、又寫信求他大哥潘璞玉親自出面,崔老夫人才勉為其難點頭的。”

他話說一半,葉清圓心裏已經明白了。

繪弦是誰?只因為和莫婉婉長得幾分相似,才得了潘淳玉的另眼相待。可即便再像,她在潘淳玉眼裏也不過是個賣藝為生的琵琶女,進不得侯爵府的大門。

難道她以為潘淳玉會為了娶她,再去跪一夜的祠堂嗎?

癡心妄想。

葉清圓無聲地嘆了口氣:“一團亂麻。”

茶博士也笑道:“姑娘說得是。這些事當初鬧得也是滿城風雨了,就連遠在北疆的大少爺潘璞玉都來了一封信,據說是狠狠罵了小侯爺一頓呢!至今仍有人私下裏讨論。只不過礙于侯爵府的面子,大夥都不明着講罷了。”

恰在此時,幾乎沒怎麽開口的謝盡蕪忽地問道:“金璧城別稱‘小京畿’,城中勳爵不止潘府一家。可聽你講起來,似乎潘府的權勢尤其大,滿城的人都要看他們的面子?”

茶博士的雙眼驀地亮起來:“公子猜得不錯。那潘府自然與別的王公貴族不太一樣。據說,潘家大爺潘璞玉,與那修真世家可是有很深的交情!”

謝盡蕪颔首,又道:“你方才說過,莫婉婉年少時被祁管事夫婦收為義女,與他二人同住。那麽她嫁入潘府之後發生的事,想必祁管事也是知道?”

茶博士道:“這個自然。不過,祁管事從未提起過莫婉婉。想必也是對這名義女感到無可奈何,甚至羞于提起吧。”

“養出這樣一個不孝不義的姑娘,祁管事在侯爵府也擡不起頭來,他這段時日,頭發可是白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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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傾斜的日光照進來,投射在屋內的六扇雕花屏風上。紫金香爐中輕煙袅袅,煙霧在光柱中升騰缭繞,滿室清冷的檀香中,混雜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層層堆疊的帳幔被細碎的風撩動。片刻後,簾帳微動,一道蒼老虛弱的聲音響起:“你們都退下。”

話音落下,兩名丫鬟垂首退出簾帳,繞過籠着袖子站在簾外的管事祁仕業,同時輕輕帶好木門。

周遭一片寂靜,兩名丫鬟的足步聲逐漸遠去。窗外微風拂過樹梢,發出簌簌的輕響。

“祁管事,聽說北疆來了信?”

祁仕業斂眉低目,視線落在地磚上的花紋,淡聲道:“回老夫人的話,正是。”

“嗯,”崔老夫人輕咳了一聲,“好端端的,北疆怎麽會來信呢?信裏說什麽?”

“大少爺聽說了府裏發生的事。心中擔憂老夫人與二少爺,特意告假三日,要回來看看老夫人和二少爺,預計後日就到。”

崔老夫人斜倚在床榻,鬓發零星見了白,她冷笑一聲:“他擔心我?笑話!”

雕花拔步床發出極輕的聲響,她掙紮着坐起身子,轉頭看去。

祁仕業的身影在輕紗簾帳上投下淡淡的清瘦的影子。他的脊背挺得很直,頭顱也從不肯放低,始終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

崔老夫人心中清楚,這個管事自小就為侯爵府做事,小時候也曾是老侯爺的陪讀,與老侯爺甚至稱得上是手足之交。他的行事手段向來穩妥利落,叫人挑不出一丁點的錯。

城中貴女夫人們寒暄交際時,有不少人竟是羨慕崔老夫人能有這麽得力的助手,輕而易舉就将侯爵府打理得井井有條。

最叫人放心的是,祁仕業膝下并無子女。

他樣樣都好,可就一點不好。他從未把她當過侯爵府的女主人。

縱使再喚她一萬次“老夫人”,祁管事的眼中始終冰冷一片,無絲毫恭敬之意。

以往時候祁管事對她如此冷淡,她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可是自從府裏出事、市井坊間流言甚嚣塵上以後,崔老夫人對他的容忍立刻化作了滿腔恨意。

她恨祁仕業始終不肯承認她的侯爵府夫人身份,她恨整個金璧城的人都默認潘璞玉才是侯爵府的繼承人,而她的兒子潘淳玉,只不過是依靠祖蔭與父兄的庇佑,才能混份差事的纨绔。

她最恨的是,祁仕業枉稱“光風霁月”,誰曾想他竟能教養出莫婉婉那樣狠毒的姑娘!毀了淳兒一輩子不說,如今化作厲鬼,竟還陰魂不散,妄圖對他們糾纏不放!

崔老夫人的喘.息粗重,怒火猛地燒起來。

“潘璞玉擔憂我?哼,他是來确認我是否如傳聞那樣命不久矣吧!”她的嗓音驀地尖利,将近半個月的卧病在床讓她的氣息不穩,語聲顫抖起來,“他從哪裏聽說的消息?金璧城中百姓再不懂分寸,也向來沒有人敢亂嚼我們侯爵府的舌根!”

她緩了口氣,壓抑着胸口翻湧的怒意:“祁管事,這種傳言,大少爺是怎麽知道的?”

祁仕業的神情自始至終都沒有波動,他淡聲道:“縱使老夫人不是大少爺的生身母親,卻是侯爵府的老夫人,是他名義上的母親。大少爺雖遠行千裏,卻仍舊心系家中親眷,這般孝心,老夫人該欣慰才是。”

頓了一頓,他又補充道:“老夫人久病初愈,該注意休息。”

“我可受不起他的孝心!”崔老夫人發了一通脾氣,力氣也快用光了,嘶啞道,“你看着他長大,他是個什麽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侯爵府的嫡長子!九歲就能跟着老侯爺上戰場殺敵的人,不說這府中上下,哪怕是整個金璧城,誰敢忤逆他?誰又敢和他大聲講話?”

祁管事垂眼道:“老夫人多慮了。”

“你不必裝得一無所知!”崔老夫人閉上眼睛,蒼白幹燥的唇微動,“我知曉,因為莫婉婉的事,你心中始終記恨我是不是?這次的信,也是你寫給潘璞玉的,是不是?!”

她嘲諷似的輕笑一聲:“罪臣之女!當初若非淳兒救了她,她如今也是被賣進窯子的命!我叫你收她為義女,不過是借個名頭穩住淳兒、不叫他太過胡鬧而已,你竟還當真了?”

“祁仕業,你這輩子無兒無女,卻對那丫頭分外上心,難道是真的把她當作女兒了?”

崔老夫人輕哼一聲:“我早就和你講過。罪臣之女,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從根上就爛透了!她父親連朝廷救濟的銀兩都敢貪,整個莫府大肆揮霍這些救命錢,竟還十分心安理得!莫婉婉從小就生長在這樣的家裏,每日耳濡目染,壞心思都不知道學了多少!”

祁管事驀地皺眉:“莫府之罪,與婉婉無關。她不知道自己生父所做的事情,且她一向天真善良,對萬物總抱有悲憫之心。是老夫人對她的成見太深了。”

“悲憫之心?”崔老夫人像聽見什麽笑話一樣,“既有悲憫之心,她當初又為何會對淳兒起了殺心?”

話音落下,祁管事啞口無言。

“祁仕業,你給潘璞玉寫信,想讓他來為你主持所謂的‘公道’。可你有沒有想過,在潘璞玉這種殺敵萬千的人眼中,莫婉婉的性命根本渺小如草芥。”

崔老夫人放輕了聲音,手指有些底氣不足的顫抖:“你這一招,太愚蠢了!”

祁管事勉力壓抑着眉宇間的怒氣,淡聲道:“大少爺雖遠在北疆,可城中未必沒有他的手下。過去的事……或許大少爺只是無暇計較。”

崔老夫人眯起雙眼:“你在威脅我?”

祁管事道:“不敢。”

崔老夫人的胸腔劇烈起伏着,怒意到了極點,反倒笑出了聲。

她的傷還沒好利索,笑了兩聲後,便悶悶地咳嗽起來。

祁管事皺起眉,轉身就要出去喚人。崔老夫人卻忽地叫住了他:“慢着!”

“老夫人有何吩咐?”

崔老夫人忍着喉嚨的痛意,閉目呼出一口氣:“莫婉婉的事先放下不提。祁仕業,我只交代你一件事。”

祁管事的視線落在層層堆疊的簾帳上,目光冷靜又理智。他眼中恨意滿溢,似乎要化作利劍,将躺在床榻上的婦人刺殺當場。

“明日辦一場宴席,我和淳兒親自出面,謝過那兩個年輕人對侯爵府的相助。然後想個辦法,盡快把他們送出金璧城,不要再來摻和是非。”

祁管事冷聲道:“旁人是走是留,并非我們可以做主。偌大的金璧城中盤踞了多少王公貴族,又不是每一條街巷都歸侯爵府管,我們有何理由叫人離開?”

“你不會使些手段麽?威逼、利誘,什麽辦法不行?”崔老夫人的眉宇間有些煩躁,“侯爵府的老管事,連這點事都辦不好?”

“老夫人的意思是,”祁管事斟酌道,“在大少爺到金璧城之前,将那二位送走,免得大少爺看出什麽來,對嗎?”

他的話語中明顯地帶着刺,可崔老夫人此時焦頭爛額,也顧不得這許多了,擺手道:“你快去辦就是!”

“是。”

祁仕業垂首,轉身走出滿是檀香味的房間。

禮佛之人,最愛檀香的清冷。

可惜,崔老夫人既非誠心,亦無慈悲。

他垂下眼簾,自嘲地輕笑一聲,鬓邊白發在稀薄的日光中泛着銀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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