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梨汁

梨汁

謝盡蕪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白天的狂風暴雨将窗外的芭蕉樹打得有些發蔫,廊檐的積雨滴落在窗臺上,聲音清脆悅耳。

他抹去額前的薄汗,呼吸急促而不穩定。

窗外傳來簌簌的枝葉響動,謝盡蕪擡手推窗,一陣潮濕冷凝的氣息撲入屋內。

窗前案頭上的幾張被鎮紙壓住邊角的宣紙被風拂起,嘩啦啦一陣響動。

那圖紙上隐約可見亭臺樓閣、山石花樹,像是某種設計圖。

他壓抑着胸中沸騰的恨意與痛苦,熟悉的痛楚從心口蔓延出來,潮水一般在四肢百骸流竄。

邪印又在發作。可他對痛楚早已麻木。

寂靜的夜裏偶然響起幾聲蛙鳴,謝盡蕪扭臉向窗外看去,淨白的臉頰上隐約現出了鱗片一樣的痕跡。

驀然,他視線一頓。

窗外對面的房間,燭光明暖。窗紙上映出一道清瘦的身影,正低頭忙碌着什麽,燭火随着她的動作而微微晃動。

那是葉清圓的房間。

大晚上的她不乖乖睡覺,在忙活什麽?

謝盡蕪的心底生出些好奇,視線不由在那道朦胧的身影上停頓了一瞬。然而好奇也只是一瞬間,他漠然地收回目光,阖上雙眼,咬牙捱過這份熟悉的、足以撕裂心肺的痛楚。

眼簾閉上了,那暈黃的光卻好像仍舊在視野裏晃動。腦海中浮現出投射在窗紙上的她的身影輪廓,分明是纖細到不堪一擊的,卻莫名叫他覺出安心。

如此過了片刻,謝盡蕪額頭和側頰已經冷汗密布,邪印的力量卻仍舊與他僵持不下。

那條栀子花的白玉吊墜垂在他的鎖骨,柔和的輪廓壓住他的肌膚,心口那股灼燒般的刺痛感似乎減退了些許。

“吱呀”一聲,直棂窗被人推開了。

謝盡蕪稍微撩起眼——葉清圓素面朝向月光,深深吸了一口雨後的清新空氣,小聲哀嚎道:“好難啊!”

哀嚎之後,她忽然站直了身子,伸展雙臂,對着空氣咻咻打了兩拳。

謝盡蕪沉默。

片刻後,葉清圓發.洩過煩躁,就這麽順勢趴在了窗前的案幾上,臉枕着手臂,一只手探出窗外。

檐上的滴水落在她的手背,緩慢滑落到指尖。纖白的手指顫了一下,卻并未收回。

謝盡蕪的視線落在那皙白的手指,半晌後,才艱難地挪開目光。

“謝盡蕪?”

葉清圓坐直身子,剛要關窗,猝不及防就看見斜對面房間裏的謝盡蕪。

他不睡覺,也不點燈,就這麽冷着一張欺霜勝雪的俊臉,枯坐在朦胧的月光下。黑潤的眼眸裏泛着隐約的水色,莫名地有些委屈。

葉清圓好奇地問:“你在幹什麽呢?”

怕吵醒其他房間的客人,她只好壓低了聲音,也不知謝盡蕪能不能聽清。不過修道之人的五感都比常人敏銳許多,他的修為這麽高,想必是可以聽到的吧?

謝盡蕪還是冷着臉,沒有任何表情地回望着她。

……好吧!葉清圓低頭看案幾上亂糟糟的一團,心想反正謝盡蕪也不睡,幹脆請他過來一敘好了。

于是她擡起手,做了個手勢,示意謝盡蕪過去。

這下謝盡蕪有所反應了,他濃秀的眉蹙起,黑潤的眼眸中寫滿了不可思議。

葉清圓又做了個手勢,兩秒後,謝盡蕪終于起身了。

他冷着一張臉,關上了木窗。

葉清圓的手頓在了半空:“……”

罷了,求人不如求己。不就是編個手串嗎?有什麽難的。

她從案上拿起一顆梨,也懶得削皮了,咔嚓就咬下一大口。

梨汁清甜微涼,葉清圓懶洋洋地靠坐在椅子裏,窗外是雨後清新的氣息,口中咀嚼着甜美的白梨。

不過幾息之間,她便把謝盡蕪抛在了腦後。

因此,當輕緩的扣門聲響起,葉清圓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客棧的過道裏有清新的冷風在游走,謝盡蕪站在門外,身形挺拔,臉頰幹淨,像是從月亮河裏走出來的人。

今夜并不熱,他不知怎地,額頭卻起了一點薄汗,臉頰又白得很,襯得那雙眼睛愈發黑亮清潤。

葉清圓猝不及防被他的臉震撼了一下,反應過來後,又微微笑着讓他進門:“愣着幹嘛?快進來坐。”

謝盡蕪頗為客氣地在椅子上坐下。他很懂分寸,什麽都不看,什麽也不碰,視線只落在自己交疊的雙手上,等着葉清圓開口。

葉清圓給他倒了一杯水,笑吟吟道:“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呀?是在看月亮嗎?”

她話音落下,張嘴又啃了一口梨,吃得香噴噴。謝盡蕪“嗯”了一聲便不說話了,于是寂靜的房間裏,只剩下她那輕不可聞的咀嚼聲。

片刻後,謝盡蕪輕聲開口:“以後不要随意叫別人進你的房間。”

“我沒有啊,”葉清圓莫名道,“我從不會叫人來的,你是第一個。”

晚風吹起輕羅帳,有種莫名的氣氛在房內彌漫、游走,裹着不知從何而來的清甜花香。葉清圓渾然不覺,甚至在果盤裏挑了一只漂亮的梨,遞給謝盡蕪。

吃了她的梨,待會就不可以拒絕她的求助了。謝盡蕪畫符這麽厲害,想必是心靈手巧的,他編的手串,一定也很漂亮。

葉清圓心裏的算盤打得震天響,明亮端麗的眼眸中染上狡黠的笑意。

謝盡蕪的目光從那只完好的梨掃過,卻沒有接。他朝那只被她啃過的白梨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這是一個索求的姿勢。

“……嗯?”

葉清圓怔了一下,不太明白他什麽意思,卻還是乖乖把梨遞給了他。

謝盡蕪接過,手指很小心地沒有碰到她咬過的地方。

他從桌上拿起短刀,稍微打量一瞬,随即手腕輕輕用力,削去梨皮。

透明黏膩的梨汁漫出來,蜿蜒流淌在他的手指。葉清圓的視線落在他被浸濕的手指,驀地感到渾身不自在。

那白梨被她咬過,梨汁裏或許還混了她的口水。謝盡蕪不是潔癖很嚴重的嗎?怎麽如此不拘小節了?

他的手很穩,修長有力的手指托住梨的底部。皙白的手背青筋隐現,似乎蘊着驚人的力量,卻隐而不發。

一圈圈梨皮彎出流麗的弧度,墜落在果盤中。謝盡蕪垂着眼簾,将餘下的果皮削了個幹淨。

而後,他舉起這只被削好的白梨,漠無表情地還給了葉清圓。

漫不經心擦拭了手,他開口問道:“這麽晚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葉清圓接過這只白梨,思索一瞬,輕聲道:“沒什麽,我睡不着,想找你說會話。”

“你呢?”她輕咳一聲,想要打破此刻的氛圍,“不會真的是在看月亮吧?”

謝盡蕪垂着眼簾看她,冷泉一樣的眼眸,靜且深。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冷硬的東西浮現在他的眼尾,襯着他欺霜勝雪般的臉頰,像是浮冰消融後裸露出的岩石,堅硬、冷凝,鋒利得僅是觸摸都能刮傷手指。

葉清圓吓了一跳,下意識地站起身,湊過去他面前:“怎麽又長出這東西了?謝盡蕪,你的邪印又開始發作了?”

她的氣息湊得很近,呼吸中帶了白梨的清甜,夾雜着那種獨屬于女孩子的脂粉香。謝盡蕪沒有回答。

“現在是不是感覺很痛?”葉清圓的眉蹙起來,“怎麽辦呢?你那次在客棧不是把那團黑霧給封印了嗎?怎麽還會犯啊?”

“還好,可以忍受。”謝盡蕪想了想,又補充道,“封印不了的,只是暫時壓制。”

葉清圓的臉色變得嚴肅:“到底是怎麽留下的這種邪印?真的沒有辦法解除嗎?或者能緩解疼痛也可以啊。”

她嘆息道:“總比你這樣忍着要好。”

謝盡蕪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顫動,視線不自知地落在她的唇瓣上。微紅水潤的唇,沒有塗胭脂,卻帶着梨汁的清甜。

他的喉結滾動一瞬,扭過臉去。

“我可以摸一下嗎?”

謝盡蕪驚訝地睜大雙眼:“什麽?”

“你臉上的東西……”葉清圓俯下.身,擡手比劃了一下,“不可以也沒關系。我只是有點好奇,因為看起來真的很像某種鱗片……可是人怎麽會長鱗片?”

謝盡蕪沒有作聲,一雙清透幽邃的眼潭望住她,像是深山裏的冷泉。

葉清圓碎碎念結束,見他沒有拒絕,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指尖緩慢地觸碰到他眼尾和側臉的鱗片。

果真如想象般冷硬、粗糙。

“一定很疼吧?”

柔軟的血肉中長出這種鱗片似的東西,想想都叫人不寒而栗。

“不比刀劍傷更痛。”謝盡蕪避開她擔憂的目光,淡聲道,“每次都這樣,早已習慣了。”

每次都這樣,早已習慣了。

一顆心驀地柔軟起來,葉清圓的手心托在他的臉頰,眸中流露出溫和的意味。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謝盡蕪此刻看起來竟然很委屈、可憐。

尤其是他在月光下的時候。

指尖稍微施了點力,她的指腹傳來尖銳的刺痛:“這樣你會疼嗎?”

“還好。”謝盡蕪想了一個穩妥的說法。

邪印發作的時候,他的感知會變得極為敏銳。不過,最初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過後,他對于外界的感知也會随着邪印發作而慢慢消退。

譬如此刻。他的額頭因疼痛而冒出冷汗,敲骨吸髓般的痛楚如烈火灼燒,蔓延至四肢百骸。

然而,短短兩個時辰之後,他的感官将會徹底失靈。

這讓他感到隐隐的恐懼。他寧願與痛楚相伴、掙紮一生,也不想變成一個無知無覺的怪物。

謝盡蕪擡起眼簾,目光似乎有些躲閃:“你不覺得很可怕嗎?”

“不會啊,”葉清圓的指尖不自覺地從他的側臉滑落,停在他脖頸處的鱗片上,“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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