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槐枝

槐枝

“謝公子,葉姑娘,多謝二位這幾日的奔波操勞,府裏才能重歸安寧。”潘淳玉舉杯相敬,唇角含笑道,“潘某不勝感激。”

他的眉宇間隐隐的愁悶,眼珠布着細小的紅絲,連笑也勉強,一看便知許久不曾休息。

天幕被接連幾日的暴雨沖刷得湛藍,澄澈的天幕中點綴着濃白蓬軟的雲團,日光明媚且耀眼。

支摘窗半開着,涼爽清新的風蕭蕭地吹進來,裹着各類花草的清潤香氣。窗外栽種了兩棵重瓣白木槿,搖曳的花枝在廳內地磚上投下水波般蕩漾的影子。

正廳內擺了一張圓桌,幾名丫鬟忙着添茶倒水。崔老夫人坐在上首,潘淳玉為副陪。謝盡蕪和葉清圓則端坐在主賓和副賓的位子。

謝盡蕪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溫暖明媚的日光照亮他的半邊肩頸。他黑曜石般的眼眸掩在陰影中,冷凝而疏離。

他起身與潘淳玉輕輕碰杯,溫和道:“潘公子客氣了,這本是我輩的職責所在。”

葉清圓也笑微微地舉杯相碰:“我以茶代酒。”

又把杯盞敬向崔老夫人,甜聲道:“崔老夫人早日康複,萬事安康。”

縱使崔老夫人的種種表現不太正常,在真相查清之前,她不得罪人,場面話都說足,不把氛圍搞僵。

崔老夫人含笑一連說了好幾個“好”。三人各自落座。

潘淳玉微垂着眼睫,眉宇間的燥郁遮掩不住。按潘府對外的說法,府中的槐妖已經被他們留下的符咒降服、灰飛煙滅,如今謝宴都開了,他卻依舊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

潘淳玉到底在遮掩什麽?事關崔老夫人的性命安危,他竟還打別的算盤?

崔老夫人久病初愈,雖仍有些虛弱,卻心情很好的模樣:“多虧你們二位的相助,我和淳兒才沒有後顧之憂啊。不瞞你們講,這些時日,我們不知為此耗費了多少心神!”

她這番話說得費力,顯然一場大“病”耗去她許多心力。

潘淳玉低聲道:“母親,注意身體。”

“無妨,”崔老夫人輕咳一聲,“好不容易解決了一個棘手的麻煩,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她微笑道:“金璧城這麽大,二位來了許久,可也有好好逛逛?”

葉清圓笑道:“我們剛來就看了千花河畔的燈會,熱鬧又漂亮,不愧是只有金璧城才會出現的繁華景象。聽聞這一次是潘公子主辦的呢。”

潘淳玉本來有些神思不屬,聞言也只是擡頭輕笑:“過獎。”

崔老夫人很快地瞧了他一眼,神色微變。她複又笑道:“淳兒這幾日忙于燈會的布置,家裏又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兩頭顧及,難免會有疲累的時候。”

潘淳玉也沒有反駁,只輕笑。

崔老夫人收回目光,滿眼笑意地望着謝盡蕪和葉清圓,狀似不經意問道:“那市井坊間流傳的風言風語,想必二位也聽說過?”

原來在這裏等着呢。

葉清圓腹诽道:但是前面的鋪墊也太短了,崔老夫人在心急什麽?

謝盡蕪淡聲道:“坊間傳聞,不足為信。”

“嗯,”崔老夫人對他的理智很是認可,“我雖一把年紀了,什麽大風大浪都見過。可一旦談到此事,我仍是無可奈何。”

潘淳玉皺起眉:“母親。”

“我和淳兒,可謂是待她不薄。”崔老夫人像是沒聽見他的話,嘆息道,“多年的養育之恩在那裏擺着,我也不求她的回報。可她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能耽誤了淳兒,又敗壞了我們侯爵府幾代人打下來的名望!”

潘淳玉将筷子擱在白玉碗上,清脆的一聲響。他加重了聲音:“母親,不要再說了。”

“如今人都死了,竟還不依不饒,妄圖謀害我們母子!”崔老夫人被他這種态度激怒,牽動內傷,痛得臉部肌肉頓時扭曲起來,“天底下何曾有這樣的道理?”

身後一名侍候的丫鬟垂首低目,好像并沒有注意到老夫人的異常。

潘淳玉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冷聲道:“婉婉從未對不起我們潘家。還望母親不要這麽說。”

崔老夫人聽了這話,氣更不打一處來了:“事到如今,你竟還一味袒護着她!她到底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

潘淳玉的臉上也現出不悅:“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與她有何關系?”

崔老夫人瞪大了雙眼,眼裏寫滿了不可置信:“她要索你的命啊!淳兒!”

“索命?”潘淳玉閉上眼睛,一臉疲憊至極的模樣,“我欠她許多,一切就随她吧。”

“潘淳玉!”

衆目睽睽之下,這母子二人竟因為莫婉婉而争執起來。

謝盡蕪唇邊那份禮節性的微笑徹底消失了。修長白皙的手指擱在酒盞杯壁,他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麽。

葉清圓的視線則落在了潘淳玉身上。他眉頭緊鎖,眉宇間怒意萦繞不散,手中的酒盞都快要被他徒手捏碎。

她收回目光,淡聲道:“敢問二位,莫夫人究竟是病故,還是……離開了金璧城?”

潘淳玉擡眼,聲音冷冷:“先前已經告訴過二位,家妻是因病亡故……”

“然而坊間傳聞,是婉婉和那個宋雨閣遠走高飛了,是嗎?”

葉清圓端坐在桌旁,神情淡然地等待他的下文。

潘淳玉向後一靠,換了個放松的姿态。他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同時極為輕蔑地嘲諷道:“這些人既不了解侯爵府,也不了解我。我看上的人,誰也奪不走。縱使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崔老夫人驚訝地睜大雙眼:“淳兒,你在胡說些什麽?!”

她話音未落,神情卻在一瞬間凝固。

潘淳玉本來半阖的雙眼驀地睜大。唇邊的笑意消散,他劇烈地嗆咳一聲,血液從他的口鼻中噴湧而出!

殷紅的霧珠飛濺,潑灑在冒着熱氣的酒盞菜肴上!

變故只在一瞬,濃腥的血沿着他的下巴與脖頸滑落,染紅了繡滿雷紋的雪白領口。

潘淳玉跌坐在椅子裏,雙眼大睜,下巴微擡。

而在他的心口上,一道槐枝穿胸而過。

崔老夫人的臉都白了,渾身顫抖着篩糠一樣。她顧不得被濺了半邊臉的血,扯着一把風箱似的嗓子,崩潰地嘶聲叫道:“我的兒——!”

廳內頓時亂作一團,丫鬟們吓得動也不敢動,廳外的侍衛聞聲趕來,廳裏頓時擠滿了人。

謝盡蕪眉心微蹙,起身在潘淳玉的心口處點了一道止血符。随即,他捏住那根槐枝,手臂用力,就這麽硬生生地扯了出來。

而後,他仿佛很是嫌棄一般,随手将槐枝丢在了黃花梨木的桌面上。

潘淳玉無力地仰在椅子裏,胸口盛開了一朵殷紅的濃豔至極的花。

那槐枝穿透他的血肉與筋骨,枝幹上生滿了細小的觸須,在明媚溫暖的日光下泛出瑩瑩的青綠光芒。

崔老夫人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寶貝兒子血濺三尺,又目睹了謝盡蕪的暴力療傷。當場吓得白眼一翻,昏死過去。

謝盡蕪垂下眼睫,他并不關心潘淳玉的傷勢,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桌上沾血的槐枝。

與此同時,外間忽然傳來一陣匆忙的足步聲,兩名持刀侍衛進了廳內,高聲禀報道:“老夫人、二少爺,大少爺回府了!”

他們的話音剛落,一道冷霜拭劍般的嗓音響起:“不必通傳了,你們全都退下!”

葉清圓和謝盡蕪循聲望去,一道挺拔的人影繞過那六扇雕花屏風,軍靴踩在地磚的聲響利落而沉穩。他的身後跟着兩名軍衛,俱是身穿甲胄、腰間持劍。

三人往廳內一站,滿室的溫度都冷下來幾分,丫鬟、侍衛們慌亂的動作一瞬冷靜下來。

潘璞玉的視線落在席間昏倒的兩人,神情仍舊一派淡然。

他的身量高大挺拔,修長有力,相貌則更像他的生身母親,侯爵府那位已故的老夫人。他的五官生得周正、英朗,眼神中帶着一種劍拔弩張的睥睨與肅殺。

若說潘淳玉眼裏的輕慢是因他久居高位,被人捧得丢掉了戒心與謙恭。那麽潘璞玉則是因多年征戰沙場,親手持劍厮殺出來的一種骁悍、幹練的氣質,是一種始終穩操勝券的淩厲。

潘璞玉像是早已預料到府中會發生什麽,此刻他的臉上并沒有半點意外。

他的視線在廳內掃了一圈,最終落在葉清圓和謝盡蕪的臉上,含笑道:“讓二位見笑了,二位請随我來。祁叔!”

祁仕業快步進廳,向來緊鎖的眉頭此刻竟是舒展開來,眼中也罕見地帶了笑意。他向着潘璞玉一恭身,道:“大少爺有何吩咐?”

潘璞玉摘了護腕遞給他,一邊吩咐道:“派幾個人去竹林裏那處院子,把該拆的都拆了,再把那個被軟禁的小丫鬟帶過來見我!”

祁仕業隐忍許久,可算是等到他主持公道的這一天,激動得連連稱是,轉身快步離開。

廳內的丫鬟已經将桌席都收拾幹淨,潘璞玉重新請謝盡蕪和葉清圓落座,自己坐在上首,擡手喚人奉茶。

葉清圓的視線落在桌面清晰的木質紋路,心內腹诽道:這副本刷的,一天天像是看戲。

潘璞玉沒有說客套話寒暄的習慣,他低頭喝了一口茶,單刀直入道:“府內槐妖并沒有被除掉,對嗎?”

謝盡蕪的視線落在桌面擺着的帶血槐枝上,示意他自己看。

潘淳玉從鼻腔裏哼笑一聲,裏頭有種輕蔑的意味:“就是這東西,害得我潘府許久不得安寧?”

他擡起眼簾,目光不經意落在謝盡蕪面上,驀地一頓。

半晌,他的臉色變了:“你是……希夷殿二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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