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封閉
封閉
謝盡蕪轉頭看他,冷漠疏離的一雙眼:“閣下認識我?”
潘璞玉扯起唇角笑:“如何不認識?謝二殿主少年得志,八歲就被選入希夷殿,十五歲破格提為二殿主。整個皇都,誰人沒聽過謝盡蕪的大名?誰敢不避謝二殿主的鋒芒?”
謝盡蕪的臉上沒有半點笑意:“十七歲時,希夷殿被迫卷入一場權力更疊的鬥争,短短三日,偌大的希夷殿,灰飛煙滅。”
他用如此平淡的語氣講述慘烈到不堪回首的往事,淡漠到讓人以為他在敘述與自己完全不相幹的經歷。
潘璞玉多年在官場和沙場摸爬滾打,窺探人心的本事早已出神入化。或許是謝盡蕪的麻木喚起了他早年眼睜睜看着兄弟戰死的痛苦,他輕嘆一聲,難得對人如此誠懇真摯,輕聲道:“謝公子,世事浮沉。”
謝盡蕪的眼珠輕移,笑道:“潘公子,談正事吧。這槐妖還藏在貴府之中,一句話,殺,還是不殺。”
“自然是殺,但在動手之前,我得先問個清楚。”潘璞玉毫不在意地笑笑,“這到底是個什麽妖怪,能讓我弟弟袒護成這樣?全府上下十幾口人的性命都在這擺着,他竟然還能無動于衷。”
葉清圓試探着道:“這槐妖,或許是人的怨靈有關系。”
潘璞玉道:“姑娘是指,我的弟妹?”
“莫夫人生前所居的那處宅院,被人設下了陣法。一道是封死魂魄,另一道是魂飛魄散。”葉清圓斟酌道,“這兩道陣法,顯然是由兩撥人設下。他們對于莫夫人的态度,似乎有些分歧。”
潘璞玉顯然也沒料到自己家裏會設這樣狠毒的陣法,一雙狹長的鳳眸驀地睜大了。
“陣法?”他下意識看了看謝盡蕪,後者神情冷漠,沒有絲毫波動。
潘璞玉沒再問,他的眼眸當即微沉,本就淩厲的眼神頓時變得陰冷起來。
半晌,他低聲道:“沒有府裏人的允許,誰敢在侯爵府設下這樣的陣法?”
這話說得很明白了。府裏當家的只有崔老夫人和潘淳玉兩個人,潘淳玉的腦子都快長在莫婉婉身上了,當然不會設些惡毒的陣法在她院中。
那麽出手的人,只能是崔老夫人了。
葉清圓道:“潘公子認為呢?”
“我常年不在家裏,這些事我不太清楚。”潘璞玉曲着手指一下一下敲打在茶盞的杯壁上,這是他思考時下意識的動作,“但這件事顯然鬧得太大,整個金璧城滿是流言蜚語,潘府鬧鬼這種話甚至傳到了北疆。父親無暇,我才只好回來一趟。”
“但既然要查,這件事就必須查個水落石出。”
他話音剛落,廳外走廊忽地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祁仕業慌裏慌張地趕過來,氣都沒喘勻,道:“大少爺,不好了。那名叫小彤的丫鬟,懸梁自盡了!”
潘璞玉濃眉揚起。
他冷笑一聲:“這麽巧?她被關在竹林宅院裏半年多都毫發無損,現在我剛回來,她就懸梁自盡?”
祁仕業擰眉道:“她脖子上的傷痕淩亂,手腕上有繩子捆縛過的痕跡,手指也出了血,像是和人争鬥過的模樣。”
知道潘璞玉要回來,所以趕在他進門之前銷毀證據。
甚至今天特意安排的這場謝宴,都未必是要真心道謝。
若非席間突發變故,潘璞玉又提前一天回來,暫時穩住了局面,就連謝盡蕪和葉清圓兩人的安危或許都會受到威脅。
畢竟,他們何嘗不算是這場鬧劇的人證呢?
葉清圓皺着眉頭,腦子裏亂成了一團漿糊。
潘璞玉也是被氣笑了,他舉起茶盞抿了一口茶,短暫地沉默。
此時,謝盡蕪冷不防開口問道:“方才在席間,站在崔老夫人身後的那名丫鬟叫什麽名字?”
祁仕業被問得一愣,回憶道:“是老夫人的貼身丫鬟,雲珠吧。”
謝盡蕪又問:“她現在身在何處?”
“老夫人方才暈厥過去,她自然是陪同着一起到了後宅,照顧老夫人去了。”
祁仕業話說出口,忽然一愣,臉色霎時變白:“不對!我方才路過老夫人的院子時,還聽見那幾個丫鬟到處在找雲珠呢!”
雲珠是照顧崔老夫人的貼身丫鬟,本該寸步不離才是。可老夫人如今都被吓得暈厥了,她卻不知蹤影,這實在蹊跷。
潘璞玉的眉頭一瞬皺緊了。廳內衆丫鬟、護衛聞言俱是驚恐起來。
偌大的廳堂內,彌漫着死一般的寂靜。雖無人出聲驚叫,可衆人的臉上均現出惶恐。
稀薄的日光穿過支摘窗照進來,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
窗外天幕澄澈,綠樹繁蔭。
分明是明媚溫暖的初夏晌午,卻好像有細細的涼風沿着縫隙鑽進來,吹得人脖頸一陣發涼。
潘璞玉心緒煩亂,可又說不出到底哪裏不對勁。
與此同時,支摘窗“咣當!”一聲阖得緊實。衆人吓了一跳,駭然望去。
窗外天光投射在窗紙上,勾勒出一道朦胧綽約的輪廓,隐約是少女的身影。
這少女站定窗前,一身淺碧春衫,雙鬟花頭簪。她戴一副珍珠耳環,垂墜如流蘇,清淺的影子在窗紙上一晃一晃。
她站在那裏,臉朝着窗內貼得極近,似乎要透過這一層薄薄的窗紙看到什麽。衆人站在廳內,簡直都能看到她那抹了胭脂的唇與小巧的下巴。
然而詭異的是,将近半分鐘的時間過去,她卻如同入定一般,紋絲不動。
有丫鬟憑身形便認出了她,顫聲道:“是……是雲珠姐姐嗎?”
她話音落下的一瞬間,窗外那女子好像被驚動了一般,珍珠耳墜驀地晃了晃。下一刻,緊阖的木窗驟然哐當作響,宛如狂風過境。衆人連忙擡袖遮擋,同時閉眼。
廳內簾帳與屏風被勁風推得搖擺不止,周遭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這一切只不過是幾息間的事,衆人再睜開眼時,滿廳都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有丫鬟恐懼到驚叫,聲音裏帶了哭腔:“現在不是白天嗎?怎麽我什麽都看不見?”
葉清圓也擡眼看向窗外,隔着一層窗紙,外頭的天黑得仿佛要滴墨。周遭腳步聲已經亂了起來,間雜着刀劍出鞘的聲音,護衛們滿臉戒備地警惕着。
潘璞玉起身推窗,手臂用力,那木窗竟然紋絲不動。
“潘公子,不必費力氣了。這裏應當是被設下了陣法。”
謝盡蕪手腕微動,燈架上的十幾支燈燭噗嗤點亮,昏暗的亮光照清了方寸之地的景象。
葉清圓驚訝得睜大雙眼。謝盡蕪和潘璞玉則始終端坐在桌旁,眼神冷靜沉着,紋絲未動。
其餘丫鬟們瑟縮在一處,小臉上滿是驚惶。
潘璞玉打了十幾年仗,被槐妖如此挑釁,卻也并不動怒。他的視線落在謝盡蕪的臉上,淡聲道:“謝公子,接下來該怎麽處置?”
謝盡蕪的視線落在窗外那道少女的身影。那少女仍舊維持着先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俯身,透過窗紙“觀察”着廳內衆人。
她擡起一只手,掌心按在支摘窗的窗臺。耳邊的珍珠耳墜一晃一晃,頭顱卻紋絲不動,整個人透出一種詭異的感覺。
“雲珠姐姐?”
就在衆人屏息以待的時刻,一名同樣穿淺碧色春衫的侍女走上前去,試探着喚了一聲。
她從銀質燭臺上取下一支燈燭,張開手指護住火光,緩步朝着窗口走去。
“雲珠姐姐,你是想進來嗎?我這就給你開窗。”
話音一出,廳內諸人皆是猛然一驚。與她交好的一名侍女戰戰兢兢上前拉她衣袖:“你在和誰說話呀?”
她卻恍然未覺,木着一張臉,堅定不移地向窗邊走去,仿佛受到了某種召喚。
侍衛舉刀相阻,刀刃劃過她的衣袖,布帛撕裂的聲音如驚雷般炸開在這寂靜的花廳,她也毫無反應。
謝盡蕪擡手示意:“不必攔她。”
侍衛面面相觑,放下了刀。滿廳的人就這樣眼睜睜看着這名侍女走向了窗邊。
侍女的神思混沌,視線一片模糊。行走時筋骨頓挫的清脆聲回蕩在她的腦海,令人一陣毛骨悚然。
她看到自己的手擡起來,推開窗,支摘窗發出極輕的“吱呀”一聲,冷風倒灌進來。
窗外的風真冷,花香中夾雜着刺骨的冰霜氣,竟完全不像六月天的溫度。掌心托着的燈燭緩緩淌下一滴淚,血紅的顏色,灼燙在她的手心。
她的神思驟然清醒,推窗的動作也随之一頓。
撲鼻的腐爛腥臭味道,像是血肉糜爛在地底。
窗外有人。
她定睛一看,眼前正對着的竟是腐爛的半張臉。這張臉一半腐爛發臭,另一半已完全化為白骨,混合着泥土落葉,肮髒至極。
而在白骨的裏頭,竟還有密密麻麻的根系穿梭其中!
這根系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表面呼吸般起伏膨脹着,汲取那張臉上殘存的養分。
随着根系的一次又一次起伏,那張腐爛的臉肉眼可見地癟下去一塊。
然而,紅唇仍在,那“人”唇角微勾,沖她燦然一笑。
侍女一瞬間大腦空白,怔怔地看着窗外那“人”扯開一抹笑容。
渾身的力氣被抽走一般,手腳軟得止不住打顫。她手中的明燭拿不住,輕晃兩下,“啪!”地摔在地上。
與此同時,窗外的雲珠露齒一笑,漫天雪白的槐花簌簌鑽入廳內,直沖侍女的喉嚨而去!
侍女渾身發了瘋似的顫抖,嘶啞尖銳的爆鳴聲從那原本嬌嫩的嗓子眼裏扯出來:“啊啊——!!”
就在那紛亂的槐花飛入窗內的瞬間,謝盡蕪抽劍出鞘,冷凝的劍光如雪般照亮幽暗的花廳。眨眼間,漫天槐花被強硬地推出窗外。
菱花紋的支摘窗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爆響,木窗幾乎要被劍氣平推得掉落下來。緊接着,窗外的“雲珠”慘呼一聲,踉跄着遁身逃去。
倉皇的聲響在廳外的長廊上,沉悶的咚咚聲,不像是腳步聲,倒像是木樁在擊打着什麽東西。
祁仕業抖着腿往外看了一眼。這一看,頓時吓得魂不附體。
那“槐妖”跌跌撞撞地,竟然把自己的腦袋給蹦掉了!
好标致的一顆頭顱,就這麽“砰!”地撞在了院子裏那積水的毛竹上。
而剩下的身軀,直挺挺地在原地愣了一會,随即也像是失了支撐點的積木般零散開來。
眨眼的功夫,侍女“雲珠”已經不見了蹤影,只剩下槐樹枝咕嚕嚕滾了滿地。
祁仕業吓得跌坐在地,擡袖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喃喃道:“障眼法、障眼法而已。”
謝盡蕪收劍,淡聲道:“潘公子,可看清窗外那人的相貌了?”
潘璞玉縱使與辟兵世家相識多年,見識過不少仙門子弟捉妖禦鬼的場面,但像謝盡蕪這般淡定的還是第一次見。
他毫不吝啬眼中的欣賞敬服之意,笑道:“看清了,但沒認出來,或許是哪個丫鬟吧。祁叔,你認為呢?”
衆人的目光一時都落在了祁仕業的身上。這才發現祁仕業此時渾身發顫,臉色蒼白如紙,竟是怕到了極點的模樣。
潘璞玉也覺得奇怪:“不過是個沒臉的死人而已。祁叔,你也是見過世面的老人了,至于怕成這樣?”
祁仕業上前一步,神情惶恐,整個人透出一種溺水般的慌張:“大少爺,那人不是侍女雲珠,她是婉婉、是婉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