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有過一個孩子

有過一個孩子

“我不想在這裏跟你敘舊昂,”陸嘉單手托腮,“不是都說修佛要四大皆空嘛,你這麽明目張膽地向我敬香,不怕破戒啊。”

“無妨無妨,”餘白擺了擺手,“我這不是為我求,是為這一方百姓求,只要百姓能脫離苦海,我就是當場坐化也無怨言。”

“舍己渡蒼生,真不賴啊,”陸嘉看了一眼霍修遠,欣慰道:“靖堯堂已經有兩位準聖了,大哥你還真是紫微星的命。”

“你就這樣洩露天機不怕遭天譴啊?”餘白哼笑一聲。

“爛命一條無所謂了,”陸嘉聳聳肩,“你那邊興起的什麽宗教啊?要化解宗教矛盾還得去找一下他們信仰的哪位神。”

“切,”餘白冷哼一聲,“邪教而已,我現在真想放一把火給那幫人全燒了。”

“少造惡業啊。”陸嘉勸道。

“我殺身成仁。”餘白回怼他。

“這世上沒有無能的神,只有不堪受用的信徒,你的願望我幫你完成一半,其他的事就看你的造化了。”陸嘉淡道。

“謝了老四。”餘白說完就挂了電話。

在場的人知道霍修遠和陸嘉有私事要談,都很有眼力見沒上來打擾。

霍修遠遞給陸嘉一瓶酒,看了一眼正在舞池裏玩得不亦樂乎的沐呈,“你還真是記吃不記打,他這麽坑你,你還跟他混在一起。”

“那我能怎麽辦?我跟他不一樣,”陸嘉接過酒倒進杯子裏,随手用牙簽插了塊西瓜丢進去,“他上面還有個身為天帝師兄護着呢,我呢,師父死得早,他賣我一個面子我敢不接嗎?”

霍修遠滿眼心疼,“我只知道那天嚴阜管你叫嘉衍真君,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陸嘉嘆了口氣,“我師父是通過幽蔸試煉的第七位天尊,淨遠天尊,幾千年前死于天人五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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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神也會死。”

“是啊,所以天上有許多延年益壽的東西,什麽仙桃啊,仙丹啊,神的壽命也有長短的。”陸嘉無所謂地喝了一口酒。

“那你沒有其他師兄弟了嗎?”

陸嘉搖搖頭,“我師父他只專注修行,徒弟只有我一個。”

“獨苗苗啊。”

陸嘉哼笑一聲,故作平淡的眼中藏滿哀傷,“我師父他就只有我這麽一個徒弟,他很疼愛我,死之前還特地下令隐瞞他的死,就說是超脫六界了,其實就是想給我撐場子,怕有人欺負我,但是時間久了,就沒人信了。”

霍修遠又看了一眼沐呈,如果陸嘉的師父還在,或許真不會有人這麽欺負他。

“不過你放心,我肉身成聖回去的時候,跟這小子打了一架,被天帝拉去書房訓了一頓,這不,第二天就來給我賠不是了,其實我跟他,說白了,活了幾億年,做了幾億年的好友,我知道他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只是失算了。”

“是關于泰山府君那件事吧?”霍修遠低下頭,悄聲問道:“泰山府君的死,真的跟你有關系嗎?”

陸嘉拿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頓,“我說沒有你信嗎?”

“我當然信,再怎麽樣你都還有我們,我們永遠相信你。”霍修遠回給他一個安心的笑容。

陸嘉笑了笑,“其實,我也不知道泰山府君的死和我有沒有關系,那段記憶是空白的,就像被人硬生生剪掉了一樣……”

“你說的這種感覺我和易殊都有,”霍修遠出聲打斷他,語氣嚴肅地說:“你還記得你被賀瀮綁架我們去救你的那天嗎?”

“我記得啊。”

“那你還記得賀瀮說了什麽,秦睿就受了傷嗎?”

陸嘉忽然愣住了,霍修遠的目光像是揭開了一道難以啓齒的傷疤,記憶重新墜入一片空白,他一拍腦門,“我靠,我忘記了。”

“我只知道賀瀮說的話對秦睿傷害很大,陪你從塔裏回到秦府之後,你暈了過去,接下來的事你不知道,鬼差突然出現了,為了保護秦睿,他們清洗了我們的記憶。”霍修遠沉聲道。

陸嘉腦中的弦突然斷了。

“老四啊,你給人算計了。”霍修遠嘆息道。

清洗記憶的手法一模一樣,就連事後回憶起的空白都一模一樣,這就是冥界的手段。

陸嘉将杯中酒一飲而盡,胸口悶得喘不過氣。

“不過這件事也不是沒有轉機,嚴阜不是說了嗎,當務之急就是找回你的法器,給你開神識的時候,你也說你的法器丢了,諸位財神都讓你找回法器,你們的法器就跟警察的槍一樣,如果丢失,被有心之人撿去利用,丢槍的警察也是要獲罪的,找回法器說不定……”

“不找了。”陸嘉垂着腦袋打斷他的話。

“什麽?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霍修遠瞪大了眼睛,現在擺明了就是有人在利用陸嘉挑起兩界戰争。

陸嘉對他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有人刻意引導,有人刻意隐瞞,有人将計就計,有人渾水摸魚,賀瀮死前說的那句話你還記得嗎,他說,他想做改變事情發展的節點,卻沒想到成了棋子,我已經入局了,且是死局。”

他明白沐呈坑他的目的,就是想讓秦睿對他動情,從而保護他,只可惜一碗孟婆湯下去,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失算了。

“那,真的要打嗎?”霍修遠已經看穿現在的局勢了,可惜沒有回旋的餘地。

陸嘉靠在沙發上,凄涼地看着他,“你覺得真的打起來,受傷害最大的是冥界還是天界?”

霍修遠垂下眼眸,沉默不語。

“是人間啊,”陸嘉長嘆一聲,“江侗走的時候就已經說透了,其實他看得比你我都透徹,難怪神荼那麽喜歡他。”

人間是戰争緩沖地帶,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陸嘉喝了一口酒,直起身子,拍了拍霍修遠的手,“你放心,這場仗打不起來,”他深吸一口氣,看向不遠處的萬家燈火,“我這一輩子,注定要以反派自居了,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跪在淩霄寶殿引劍自刎,向六界謝罪。”

“就沒有任何挽救的餘地了嗎?”霍修遠眼中全是不忍。

“我吧,不是人神,我的封號、榮耀、功績,都不是人類給我的,我沒有任何保護人類的義務,更不像秦睿,他願意為了雲易,去守護這個世界,”陸嘉嘴角勾起一抹沒有弧度的笑意,“并且入世這三十年來,我凄苦一生,見到的都是人性的醜惡,我并不想守護這個世界,這是我的真心話。”

霍修遠有些驚愕。

“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陸嘉忽然又說。

“你成婚了?”

陸嘉失神一笑,“我朋友的孩子,他是祖神混沌和時間女神的兒子,出身極其高貴,法力當然也很強,我怕有人對他心懷芥蒂,偷偷養着他,捧在手心裏養着,就像養着秦睿一樣,後來,我聽見我的信徒需要我了,我就抛下他去救人,救的就是我在大興安嶺遇見的那個村子,結果等我回去的時候,孩子沒了……”

陸嘉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才半歲,剛學會爬……”

“是丢了還是怎麽樣?”霍修遠感同身受焦急起來。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是丢了,生怕他……”陸嘉抹了把臉,“幾千年了,我連他的樣子都不記得了,但是從那之後我就恨上人類了,我并不是一個純粹的善良的神仙,以至于天人大戰爆發的時候我是想殺人的。”

都說愛屋及烏,恨當然也一樣。

陸嘉丢開手裏的空酒瓶,又拿了一瓶酒,“從我記事起,人類就由神族統治,好像天道就該如此,我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直到有一個人,他打破了所有的規則,他反抗了。”

“是泰山府君嗎?”霍修遠已經猜到了。

陸嘉點點頭,“我真的很佩服他,以前的人們壽命很長,所有人都想拼命活下去,但是資源是有限的,為了活下去争奪資源,人族常年爆發戰亂,對神明的渴望也更多,後來雲易,他那個時候還不是泰山府君,為了讓人擺脫神的控制,為了給人一次輪回轉世重新選擇的機會,他率人族軍隊向天庭開戰了,最後一場仗誰都沒想到他們會贏,他讓人族在六界有了話語權,他真的是個很偉大,很受人尊敬的人。”

霍修遠沒說話,繼續聽他說。

陸嘉喝了一口酒,“并且他還給了秦睿我給不了的東西,就是讓他在六界有一席之地,秦睿的榮耀地位都是他給的。”

“既然這樣,你為什麽還要認罪?”霍修遠不想陸嘉提起這個人。

陸嘉的思緒慢慢飄遠,“我還記得戰争爆發那年,風伯雨師戰死,人間爆發山洪大雨,雨像海水一樣從天空傾瀉而下,”他的手在空中比劃了兩下,仿佛慘烈又壯觀的一幕就在眼前,“人間死傷無數,你知道陛下怎麽說嗎?”

霍修遠默默看着他。

陸嘉顫抖地吸了一口氣,“他說,死吧,死光了大不了再造一批。”

人對神而言賤如蝼蟻,如果不聽話,就再換一批,直到換成不會造反,聽話乖順的信徒。

霍修遠手肘撐在膝蓋上,沉默地低下頭。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在這一批人類造反之前,還有三批人類被毀滅過。”

此話一出,場面極度安靜,連舞池裏躁動的音樂都沉寂了。

“聽你一說,我才覺得泰山府君他确實是個偉大的人。”霍修遠心情極度複雜,他看了一下手掌,心裏猶豫了。

“是啊,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信仰崩塌了,過了很久,大約就在我渡過雷劫那一天才看清,這天下非一家之天下,非一姓之天下,乃是蒼生的天下。”陸嘉釋懷一笑。

霍修遠眼睛紅了。

陸嘉不是有義務保護人間的人神,他是被勒令不許插手人間事的古神,人間無論怎樣戰火紛飛也不過是時代發展,時間的齒輪會一直轉動,終有一日碾進心底,也不過是不痛不癢的一瞬間。

可他已經入世了,身上流淌着凡人的血,他在這個世上活着,這裏有過他愛的一切,有他放不下的牽挂,也有他重新樹立起的信仰。

“我師父以前跟我說,什麽身前身後名,都不過是做給後人看的,但你這一輩子,是要為自己活着的,如果我死了,不管名聲是好是壞,都有你們還記得我,也算不賴。”陸嘉遞給霍修遠一杯酒。

“餘白要殺身成仁,你也要和他一樣嗎?”霍修遠接過酒杯。

“我們倆,到最後都是一個結局,免不了要被世人唾棄,但是不管結局如何,我們對得起自己。”陸嘉跟了他碰了一杯,酒杯發出清脆的聲音。

“那你的法號是什麽,我打算記一輩子,以後跟子孫後代好好講講。”霍修遠故作輕松地笑道。

“我的法號可長了,蓮福上清嘉衍容華真君,是財神殿的其中一位。”

“這個法號真大啊。”霍修遠笑了笑,很少有神仙法號裏能帶上清的。

“我師父面子大嘛,”陸嘉苦笑一聲,“不過,以後你們如果看見秦睿了,不要叫他戰神,也不要跟着冥界的人叫他小爺,還是要叫一聲屍山共主。”

“嗯,”霍修遠點點頭,舉起酒杯,“來,今天晚上不醉不歸。”

“喝喝喝!”

繁華的香港一入夜便好似墜入了另一個世界,紙醉金迷的世界看得人眼花缭亂,處處都寫着繁華二字的都市閃爍着燈紅酒綠的光芒,階級之上的社會僞造出一副繁榮的假象,引誘着底層的蝼蟻拼命往上爬。

樓頂的露天派對歡騰起來了,觥籌交錯下各色面龐在醉色中迷離起來。

忽而,夜空中吹過一道冷風,正仰頭灌酒的沐呈臉色微僵,警惕的環顧四周。

其他人沒什麽感覺,只有靖堯堂幾位有修為的堂主也紛紛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氛,就好像在森林中遇見了毒蛇,遍體的寒涼從腳底板蹿到頭皮,極強的壓迫感讓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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