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自我流放
自我流放
口中吐出的蛇信感受不到熟悉的氣味,小蛇頓時失了力氣,癱倒在髒兮兮的布料裏。
剎那間,房間的一切恢複原樣。
窗臺的杜鵑再次盛放,血色的花朵開得妖豔,玻璃窗清晰透亮,牆壁完好如新,沒關好的水龍頭靜靜往下滴水,風吹進屋裏,翻開了不染塵埃的相冊,停留在某一個不知道時間段的照片上。
循環往複周而複始,時間一次次流淌,窗外的景象換了一茬又一茬,熟悉的氣味一次又一次飄來,可是,等的人始終沒回來……
小蛇眨了眨眼睛,身子在衣服裏扭動了兩下,它想再次陷進一個擁有過去的夢中,又害怕醒來再次一無所有,渴望與失望交織的痛苦折磨得他心力交瘁。
上次來人是什麽時候?
不記得了。
來的是誰?
也不記得了。
只有孟婆湯的香味還萦繞在鼻尖,就像一劑魅惑人心的毒藥,和歲月一起侵蝕着他的心。
時間還在眼前流轉,每一次的結果都是社會發展,人類進步,可每一個結果都得不到想要的結局……
歲月變遷,滄海桑田,轉世的人們總能在新的人生中再續前緣。
可是神仙不會了,真是可惜。
這世上真的只有記憶才是永恒嗎?所以雲易才拼命想要活下去。
沒關系,他可以活得更長,也能記得更久,也許能超越八千年,體會體會陸嘉嘗過的痛苦,活在漫長的記憶裏。
哥哥每次都會給他一個準确的到家時間,再等等就好了……
可是身邊這些東西不夠,每次氣味消失他都會驚醒,根本活不到陸嘉會回來的可能裏,他還需要更多。
忽然,腦中閃過一道白光,小蛇好似想起了什麽。
少年奪門而出,像一道風一樣穿過走廊,不經意間帶起一抹銀發。
已經入夜了,舟山群島一片寂靜,秦睿尋着直覺,找到了一處打理得幹淨整潔的墳墓,還未走近,就聞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腳步沉重地走過去,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墓碑旁邊的土地。
聽說陸嘉曾在他墳前割腕殉情……
一陣心悸傳來,秦睿額頭抵在墓碑上重重地喘着氣,眼淚滑過眼角,落在身下的土壤裏,和已經幹涸的血跡混在一起。
他取下耳釘,變成一把鏟子,開始挖墳。
終于明白陸嘉當時為什麽不在乎他了,他愛的人早就死了,心也跟着一起死了,活着只是一具行屍走肉,所以他不在乎秦睿怎麽對他,後來離別說的那番話,不過是釋懷了八千年的執念……
可是,他還有很多話沒跟陸嘉說啊……
黃土一捧一捧地挖出,堆在墳邊,不知道挖了多少下,終于挖不下去了,他用鏟子撥開棺材上的黃土,将棺釘撬開,一具腐朽到只剩枯骨的屍體出現在眼前。
時間很可怕,會懲罰一切失誤,讓人在懊悔中痛苦地度過一生。
森森白骨在月光下發着光,秦睿渾身顫抖地看着自己屍骨,脊柱上有一道明顯的刀痕。
當時他下定決心自刎的時候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氣啊。
為什麽沒有考慮一下陸嘉的感受呢。
目光落在枯骨的手腕上,腐爛的衣袖下露出一枚光潔如新的小紫檀木珠,他顫抖地摸上那串冰涼的手钏
——我希望這手钏能保佑我弟弟長命百歲。
這是唯一保留下來的完整回憶。
可惜,他的生命停止在了驕陽高照的十八歲,陸嘉最愛的人死在他手上。
秦睿将手钏取下來,握住白骨幹枯的手掌,合上眼睛,回憶起陸嘉曾經用過的借屍還魂,用盡全身法力開啓陣法,金項圈感受到他的力量,立刻浮現出來限制他。
可是只要能夠彌補當初的過錯,就是讓他現在去死,他都答應。
秦睿忍着疼痛,嘴唇發白,看着眼前的屍骨慢慢生出骨血……
忽然,骨血變成黃土,重新落在地面。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秦睿渾身顫抖,再次施展法力,脖頸上越來越刺痛,痛到他無力再維持,渾身卸力跪在地上。
當年陸嘉都失敗了,所以他也會失敗。
絕望漸漸蔓延,死亡的氣息将他覆蓋,秦睿看着白骨,恍惚産生了一種想長眠于此的想法。
緋袍落進眼底,秦睿擡起頭往上看,眼淚瞬間模糊了視線。
“你何苦……”陸嘉聲音嘶啞,白色長發披在腦後,渾身彌漫着白色霧氣。
秦睿眼中光芒大作,他拿着紫檀木手钏跌跌撞撞地爬過去,抓住陸嘉的衣角,清晰的衣物質感傳遞進大腦,他幾乎是快瘋了,“哥,哥,你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
眼淚往下掉,總是遮住視線,他就一次一次擦掉,生怕看不清眼前的人。
他拼命想抱住他,生怕又是一場夢。
陸嘉後退一步躲開他,深吸一口氣,重重地呼出,“秦睿,你瘋了吧。”
他是感覺到秦睿瘋了,意識迷離的時候他就像一抹孤魂,放不下生前的事,于是莫名其妙回到了香港的出租屋裏,等秦睿忽然闖進來的時候,他才猛然清醒,用自己的血封閉了氣息,不讓秦睿察覺到他。
這一招還是從賀茂和彥那裏學到的。
起初,秦睿就待在屋裏,早睡早起,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就像重複着以前的一切,又或者說,是在重複陸嘉所做過事,走他走過的路。
再後來,秦睿支撐不下去了,他變回本體,縮在有陸嘉氣味的衣櫃裏。
時間在結界裏一次一次快進,又一次一次倒流。
秦睿在裏面待了多久,陸嘉就在外面守了多久。
直到他看見秦睿像瘋了一樣開始挖自己的墳,陸嘉繃不住了,想阻止他,可喊了半天,秦睿跟聽不見一樣還在吭哧吭哧地挖土。
他這才想起來秦睿看不到他,沒辦法,陸嘉只能撤了自己的封印。
“哥,我錯了,你別走,我真的錯了,是我不好,我不該那麽對你,我不該自私到放棄生命,是我的錯,你打我罵我都可以,我求你別走……”秦睿拽着陸嘉的衣袍,溫熱的體溫和熟悉的氣味讓他怎麽都不願意撒手。
你他媽早幹嘛去了,陸嘉氣得手都癢了。
“秦睿啊,你看着我。”陸嘉按住他的手腕,同他四目相對。
秦睿怔愣地看着他,陸嘉身後的白發特別刺眼,他曾經問過霍修遠關于他和陸嘉的過去,霍修遠只說了他自刎後陸嘉的事,就八個字:悲痛欲絕,一夜白頭。
一夜白頭啊……
所有的白發,都是為他而生。
“我已經沒什麽能給你的了,該為你付出的一切,我都付出了,”他現在什麽都沒有了,沒有神位,連活下去的身份都沒有,法力弱到連障眼法維持不了,“世上的陰差陽錯都是命中注定,我沒有告訴你真相的原因,你沒有想明白嗎?”
陸嘉已經釋懷了,他到最後一刻只希望秦睿不要帶着沉痛的過去,平安快樂地活着。
——秦睿,如果有一天你也愛上一個人,你的愛不一定比我高尚。
“沒有你,我跟死了沒區別……”秦睿垂下雙手,額前的碎發遮住眉眼,“雲易唯一說對的一句話,無論情深緣淺,遺憾永遠都存在,唯有遺憾才是人生常态,只有抛棄過去,才能解脫,我以為你是恨我,或是釋懷了,其實不然,你只是……”
“只是不要我了,否則你不會在天人大戰的時候沒認出我,也不會在恢複神位的時候依然不記得我。”
還有陸嘉說雲易偷走了他的東西,所以該死,在那之前,陸嘉就知道一切了,但他就是不想認回秦睿……
他不想要秦睿了。
滄海桑田,遺忘過去就是解開執念的鑰匙,可恨我生命短暫不能永遠将你記住,可恨我生命太過漫長,永遠活在痛苦裏。
“既然這個世界污濁不堪,那它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這孩子的腦回路真是清奇,陸嘉還沒反應過來呢,秦睿閉上眼睛低聲念了一句咒語,脖頸上的金項圈立刻化作金粉,煙消雲散。
禁制解除了。
一陣勁風吹來,黃沙漫天,陸嘉眼前的景象被黑霧取代,秦睿慢慢消失在黑暗中,陸嘉伸出手,指尖感受着風速。
忽然,他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這風不一樣,他能明顯感受到時間的飛速流動。
不好!陸嘉心中一驚,連忙運轉體內最後的神力,雙手合十念訣,釋放金身法相,金蓮花瓣緩緩将整顆星球包裹起來,一條紅瞳黑蛇盤在蓮花上,緊緊纏繞收緊,花瓣承受不住,開始碎出裂痕。
秦睿這是要毀掉這個世界,陸嘉的法力根本承受不住。
山川開始震裂,陸嘉額頭滲出細汗,衣袍劇烈飛舞。
“老東西,你還不動手!”陸嘉朝天大喊。
茫茫宇宙中出現一道雷,精準落在蛇頭上。
風停了,地面不再震動,陸嘉的金身法相頓時煙消雲散,他捂着胸口劇烈喘氣,眼前的黑霧慢慢消散,四周恢複原樣,面前盤着一條病恹恹的小蛇。
陸嘉十分無奈,也無語。
他就這麽顯金身了,要是讓冥界的人知道他還活着,指不定還要鬧出什麽事呢,都怪秦睿。
“秦睿,你要是真為我好,就離我遠點兒吧。”陸嘉累得精疲力盡,說完這句話就消失了。
小黑蛇探了探腦袋,又力氣耗盡垂下了頭,蛇尾勾住紫檀木手钏昏睡過去。
大興安嶺的密林深處,順子給自行車搭上遮雨布,正準備轉身回屋,眼角餘光瞥見草叢裏跑出一只狐貍,它站在原地和順子對視一眼,水潤的小鼻子扇動兩下,随後快速跑進一條小路。
那條小路是去往財神殿的。
這小白狐是要告訴他什麽嗎?順子急忙端上獵槍跟上去。
小狐貍不緊不慢地在前面帶路,走幾步就停下來看看這人跟上沒,走了幾裏山路,終于到了財神殿。
“喂,你站住!”
順子看見狐貍鑽進了財神殿大門的破洞裏,他掏出鑰匙把大門打開,現在已經入夜了,財神殿早就鎖門了,好在他有鑰匙。
推開門,裏面的景象讓他愣在門口。
住在財神殿附近新搬來的村民以為是抓住盜獵的人了,聽見動靜急忙趕了出來,“出什麽事了?”
“天吶,這是……”
“財神爺顯靈了!”
神像在黑暗中散發着金色光暈,混合着銀色的光芒分出九股,在財神殿上空盤旋。
人群激動起來,紛紛跪下磕頭,可順子卻端起槍,對準神像。
“你這是做什麽?”一位老者呵斥他。
“何方妖物?敢侵擾神像,對神明不敬!”順子早些年就見過妖,也見過狐貍精,眼前這一幕分明就是妖物占據了神祠。
九道金光閃動的幅度越發大了。
一陣咳嗽聲從神像後面傳來,順子端着槍,大着膽子繞到後面看了一眼。
衆人斂聲屏氣看見順子慢慢放下了槍。
“行了,你學我,學得一點都不像,以後不要這樣玩了。”溫柔的男聲傳了出來,随後,一只小白狐從神像後面跑了出來。
“是你……”順子喃喃出聲。
“這是?”衆人好奇地探出腦袋往神像後面看了一眼,只見一位滿頭白發身穿紅袍的男子渾身虛弱地躺在神像後面,他穿的跟唱大戲的人一樣,模樣卻端正俊逸,和順子修好的神像一模一樣……
小狐貍嘤嘤叫了兩聲,殿裏的金光慢慢消失。
“你受傷了!這才幾年沒見,你怎麽變成這樣了?”順子把獵槍挎在肩膀上,蹲下身仔細檢查陸嘉的身體。
“這小哥到底是誰啊?”
順子看了看神像,又看了看陸嘉,“以前認識的一個朋友。”
小狐貍嘤嘤叫了起來,企圖去咬這夥人。
“這小狐貍是財神殿的護法,是它帶我來這裏的,順子,我受傷了需要休息。”陸嘉給順子使了個眼神。
“啊,靈狐啊,狐仙大人保佑。”衆人立刻給小狐貍磕頭。
小狐貍晃着大尾巴,趾高氣昂的看着他們。
“我帶你去我家吧。”順子把陸嘉從地上扶起來。
已經感受到信徒的信仰了,有這重力量的加持,陸嘉身上的力氣恢複了一些,慢慢站直身子。
“你怎麽搞成這樣?”順子低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