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峰巒
第1章 峰巒
接到羅安電話的時候,葉筝剛錄完新歌的最後一句歌詞。
“葉筝,算我求你了,就這一次,就這一次好嗎?我以後再也不賭了!”
錄音棚裏很安靜,牆體又經過幾重隔音減噪的處理,室內每一點細微的聲響都可以輕易捕捉到。因此無需過分關注,葉筝都能聽見電話那頭沙沙的雨聲。
“葉筝,我是真沒辦法了。”羅安頓了頓,沉默的間隙中,雷鳴轟響,像要炸出街頭上所有的喧嚣。雨幕、剎車、驚叫,紛至沓來,都在這瞬間裏,化成一根弦,在葉筝耳邊冷厲地顫動。
羅安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吓了一跳,呼吸短暫一窒,低罵了句髒話。
“我還有事要做,先挂了。”葉筝說。
“別!葉筝,你先聽我說!”羅安很快反應過來,急道,“小婷她……生病了,醫生說要盡快手術,手術之後,可能要終生服藥……”
“小婷才剛滿一歲啊……”羅安說,“葉筝,你就當救救我女兒吧!”
沉吟幾秒,葉筝拿走譜架上的歌詞表,塞背包裏,“這是最後一次。”他說,“錢我會轉你賬戶上,以後別找再我了。”
正要挂電話,羅安又叫住他,還是求人的語氣,“葉筝!我知道你今晚沒通告,有時間見個面嗎?”
“你怎麽知道我的通告行程。”葉筝冷冷笑了聲,“誰告訴你的?”
“要打聽總能打聽到……”羅安低下聲,“就今晚,可以嗎?我在峰巒——”
不等羅安說完,葉筝直接挂斷電話。
推開錄音室大門,涼飕飕的空調風撲了葉筝一臉,然後“砰——”的一聲,禮花拉響,羽毛、紙屑,昏白的燈光下,漫天都是绮麗的色彩,萬花筒一樣。錄音室的工作人員抱着一紮玫瑰花上來,笑得同樣明媚燦爛,“葉老師,祝你們專輯大賣!”
“謝謝。”接過玫瑰花,葉筝又望了眼混音室的玻璃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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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裏面已經沒人了,只留下幾臺冷冰冰黑漆漆的設備。監聽喇叭、主控臺、混音器,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吧,葉筝恍惚地想。
就在半小時前,葉筝所屬的經紀公司星航娛樂正式發表聲明,宣布組合MAP将于月底解散。
官方留言版霎時湧進大批粉絲,擠得網站一度癱瘓。有關組合解散的消息緊跟問鼎各個熱搜榜,走到哪都能看見粉絲們的哀嚎。葉筝方才休息時打開微博看了一圈,比起不舍,粉絲們更多的是憤怒,認為特定成員的不良行為不應該由整個組合一起承擔。為此,打得那叫一個烽火連天槍林彈雨。
@:某個人自己退隊不行嗎?地圖另外四個招誰惹誰了?
@:星航傻x吧?說解散就解散?為了保皇族腦子都不要了是吧?
@:解散可以,但@葉筝 是不是應該先出來道歉呢?
“葉筝。”
被人碰了碰手臂,一個冰涼的溫度,葉筝轉頭看,他的經紀人端着杯香槟站在他身邊。
“要喝一杯麽?”經紀人問。
“不用。”葉筝說。
這時錄音棚內放起了MAP的出道曲,經紀人把手裏的香槟杯舉到光照好的地方,他像在看杯子裏的氣泡,鏡片後的目光深不可解。“這就三年了啊,”經紀人說,“時間過得真快。”
忽然,工作人員從門口推着一輛蛋糕車進來,她觑了眼擋在門邊的葉筝和經紀人,很是尴尬地說,“張總,葉老師,不好意思啊……”
葉筝側過身,讓出一條路給蛋糕車。
滑輪愔愔地滾在隔音地毯上,葉筝目送工作人員逐漸走遠的背影,沒來由地問,“這束花是你讓準備的?”
“怎麽?”經紀人挑眉,“不喜歡?”
葉筝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笑了,“我應該喜歡嗎?”
“葉筝,我要是你的話,”經紀人拍拍他肩膀,似乎是年長者對後輩的慈愛,“我會說謝謝。”
“那你還不夠了解我。”葉筝直直地看了他幾秒,“都做到這份上了,還覺得我會跟你好聚好散麽?”
“唉,你真是……”經紀人笑着搖頭,一副拗不過他的表情,“不過以你的才華,就算轉行幕後也能繼續賺錢。有時候吧,我還真挺羨慕你這種人,又會唱歌、又會寫歌,還不讓公司操心。”他喝了口酒,擡眼,笑意更甚了些,“就是不太聽話。”
說完,他放下酒杯,下巴往外間一揚,“走吧,去和他們一起切個蛋糕。”
“不用了。”葉筝說,“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合群,演了估計也沒人信。”
“随你。”經紀人看一眼手表,“但你要記住,在合同正式到期之前,你還是星航的人。”
葉筝點頭,附和他說,“當然。”
經紀人摸出煙盒,敲出一支煙咬上便走了。
六點半。蛋糕香槟都已經慶祝完了,他的幾個隊友也沒有要留下來互相道別的意思。畢竟在他們眼裏,MAP只是一份合同、一份工作,三年約滿自動解散,沒必要那麽的真情實感。何況成員與成員之間的關系并不如外界所知的那麽融洽,解散反倒是最圓滿的結局。
這些內幕粉絲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MAP本來就只有三年“壽命”,不論出事與否,MAP都會在這個時間點解散。只是現在,有了這些事情之後,他們可以将解散的緣由歸咎到葉筝頭上。
收拾好東西,葉筝朝出口處走。左手剛扶上門把,身後突然伸來一只手,越過葉筝耳側,壓在了門板上,将他剛拉開的那道縫壓了回去。
辛辣的男香随之彌散開。
葉筝嘆了口氣,回身,看向面前的男人。高定襯衫,代言贊助的西褲,世界頂級工藝師定制的純手工皮鞋,不知道的還以為來參加什麽時裝秀。葉筝又從側面的儀容鏡中看見自己的白T黑褲,真的很難說他們竟然是隊友。
“就這麽看不慣我們啊?”張決晃了晃手裏的紅酒杯,“多待半小時都不願意?”
電音舞曲環繞着整個工作室,一聲聲鼓點如石錘般敲進葉筝的耳朵,“是有點不願意。”他緩緩道,“所以能讓我走了麽?”
“如果我說不呢?”張決抿了口紅酒,眼神朝葉筝手上淡淡一掠,“董事長還在,不想趁機求個情嗎?”他刻意壓低聲線,側過頭在葉筝耳畔說,“讓他給你出個澄清,看在你給組合寫了那麽多首歌的面子上,他不會不答應的。”
說到董事長,葉筝這才注意到沙發上站了個人——
衣服扯得歪歪扭扭,條紋領帶系在了褲腰上,一張國字臉紅光滿布,把紅酒瓶當麥克風握着,大聲在唱MAP的出道曲。醉鬼發酒瘋,根本不在意其他人在做什麽。葉筝敢說,哪怕他現在過去跟董事長“認錯”,董事長也不會騰一絲半縷的餘光給他。
張決站在他面前不動,葉筝也懶得跟他裝樣子,背包往身前一甩,拉開拉鏈,拿出帽子和口罩戴上,“張決,”葉筝說,“這裏沒有攝像機,你也不用演得那麽辛苦,有什麽話還是直說吧,別大家浪費時間。”他幹脆後撤一步,向門板上靠,漫不經心地掏出手機,開始刷微博。
看他這副樣子,張決又走近了點,微微俯身,兩根手指擡起葉筝的帽檐,去看他的眼睛,“我只是想提醒你……這都是你自找的,星航對你已經夠好了,Manchi這個代言,你不應該來和我搶。”
“說完了?”鎖上手機,葉筝直視張決,“說完我就走了。”
背景歌聲陡然變大,董事長高音唱得跟劈叉似的,也不管背包上的挂件會不會勾到張決身上的高定,葉筝反身拉開大門,離開這間酒氣熏天的工作室。
看着緩慢閉合的大門,張決笑一聲,肩上猝不及防搭來一條胳膊,把他帶得半個身子都往右偏。紅酒差點撒到衣服上,張決不耐煩地撥開那人,問:“你怎麽還沒走?”
“你這是在趕我走?”回答他的人故作驚訝,“三十七度的體溫,怎麽能說出這麽冰冷的話?”
“啧。”張決把肩上的手揮了下去,順便扇了扇四周的空氣,一臉厭惡,“天天噴這種香水,不覺得膩嗎?”
“粉絲不覺得膩就好,他們就喜歡我這樣。”來者抱着雙臂,好整以暇地盯着張決領口看,“聽說公司要跟葉筝提前解約,真的假的?”
張決往沙發上一瞥,“董事長還在,你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問你不是更方便麽?唉……就是不知道葉筝以後該怎麽辦,會有公司簽他嗎?還是說自己出來單幹?”
紅酒的醇香慢慢在口腔裏發酵,張決視線垂落在酒杯上,“葉筝所有個人代言都是撿漏撿來的,沒了MAP和星航他還混得下去嗎?現在好幾個品牌都要跟他撇清關系,違約金至少上千萬了吧。”
“他又不缺這點錢。他這幾年版權費沒少賺吧。”那人說。
張決沒從他話裏聽出幾分真心,不過這種恰到好處的虛僞正是他們MAP三年來的相處之道,至少明面上沒鬧過不和,吵架次數更是寥寥無幾。除了面對葉筝,張決和另外三個人始終保持着這種不溫不火的人際交往。
以葉筝現在的名聲,縱然留在星航,也對他構成不了什麽威脅。尤其是他準備轉型走演員路線,最近接劇本接到手軟,葉筝一個只會唱歌的拿什麽跟他比?
反倒是旁邊這個笑面虎段燃。張決想起最近的傳聞,說段燃去參加了莫朝新電影的第三輪試鏡,試的還是男二……假如讓段燃拿到這個角色,那他會是星航成立以來第一個進攻海外電影市場的“演員”。
當然,張決不信段燃有這個實力。莫朝的試鏡環節是業內出了名的難,大概段燃也是用了點非常規的手段才能拿到第三輪的試鏡資格吧……就跟當初葉筝一樣。
葉筝,又是葉筝,張決沒忍住哼了聲。
MAP出道三年,僅有的兩則負面新聞全和葉筝有關,一宗是“疑似霸淩隊友”,另一宗是“疑似戀愛”——
幾個月前,葉筝被記者拍到跟一名女性友人在公園拿着煙散步。
隔天,“MPA成員戀愛”幾個大字就明晃晃挂在熱門搜索欄。醒目堂皇。
盡管公關及時澄清了,但那張夾煙散步的照片仍然傳得街知巷聞。
部分态度激進的粉絲說要去人肉那位“女性友人”,靠着她右頸上的胎記,幾乎扒遍了整個娛樂圈以及和葉筝合作過的工作人員。最終,他們帶着一無所獲的不甘,再次将火力對準了葉筝。
“不過……”
聽見段燃的聲音,張決回過神。
段燃斜舉着杯,把半長的金發撩到耳後,對張決露出個笑,“你對葉筝動手這件事可得藏好了。”最後幾個字說得很輕很慢,斯斯然飄進張決耳裏,頃刻抽緊了他的神經,連帶目光一同黯了下去,“你怎麽知道?”張決問。
段燃笑笑,完全沒有把張決的表情放在眼裏,“而且你別忘了,葉筝的人設可是公司安排給他的。公司讓他賣蠢,不代表他是真蠢,他能狠下心對自己,自然也能狠心對別人。”
飲盡杯中的酒,段燃道:“你不應該招惹他的。”
·
葉筝一路跑出錄音大樓,外面下着淅淅瀝瀝的雨,他壓低了帽子,把玫瑰花扔進垃圾桶,随手攔了輛出租車,裹着一身濕氣坐進副駕。
“峰巒會所。”他報了個地址。
司機好奇地瞟他一眼。
從這棟大廈出來的基本全是明星名人,至于峰巒會所……司機腦海裏第一個蹦出來的關聯詞就是“下流”。
近幾天新聞上鬧得紅紅火火,說會所裏有人經營情|色交易,一段長達七分鐘的性|愛視頻在網上廣泛流傳,其中一位露臉的主角很快就被網友們扒出了身份——
電影圈的某知名制片人,手裏有一籮筐的大片。
而視頻裏的另一位主角雖然看不清臉,但從身體特征來看,無疑是個男人。
可就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峰巒會所卻是個被打有“上流”标簽的地方——
金碧輝煌的裝修風格,高度保密的會員制度,能進這裏的多數是些商界政客,次點的也是當紅藝人。是個沒錢連門都摸不着的地方。
司機窺視般的視線惹得葉筝一陣悚然,他索性閉上眼,什麽都不去看。車裏的冷氣開得很大,吹到葉筝打濕了的衣服上,像黴菌,滑膩、冷黏,不斷往他身上爬,明明已經阖眼了,他還是能感受到司機看他的眼神,蜻蜓或者蝦一樣,有突出的複眼,用最發達的視覺系統來打量他、谛察他。一旦有這樣的想法,葉筝仿佛被人死死掐住脖子,呼吸系統終止運作。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發現自己開始懼怕人們的眼光,盡管是平靜的對視,他照樣會有喘不過氣的感覺,咽喉處如同被飛星裏藏着的玻璃碎割開,他張了張嘴,只能吐出滾燙的沉默。好幾次差點讓他在舞臺上失聲。因為他意識到來自臺下的眼神遠比聚光燈更加的火熱,能穿透皮膚、滲進血液、灼斷每一根神經,最後逼迫他投降。
或許比起那些虛幻的謠言,在舞臺上呆愣地站着,一個字都唱不出來的樣子,更能摧毀他的自尊。
車內一片沉寂。
司機百無聊賴地放起了有聲書。那是一個唏噓至極的故事,葉筝依稀覺得,他不該去聽這個故事,太讓人消極、也太讓人難過。萬幸的是,他已經連續熬了兩天夜,有聲書的旁白漸漸含混,像融在了一團棉花裏,他想,就這樣睡着也挺好的。至少能休息一下了。
再睜眼時,葉筝躺在了酒店的大床上。吸頂燈散發着一種暧昧的暖。他昏頭轉向的,渾身像被大浪拍過,冷意從脊柱尾端竄進大腦。他借用手肘的力量撐起自己,試圖在無盡的暈眩感裏找到一絲的平衡。艱難地,他把自己挪到了床沿,然後穿上拖鞋,撿起散在地上、濕漉漉的外套。
頭暈、心悸、想吐,葉筝甩了甩腦袋,洗發水的香氣飄忽而至,他迷迷糊糊走到窗前,用指腹按壓在上,擦去薄薄一層水汽。
窗外的烏雲低得幾乎要塌在樓頂,一道閃電驀然炸開,在夜空中劃出漂亮的裂紋。這使得葉筝看清了玻璃上的倒影。
一個上半身赤|裸的男人正背對他坐在椅子上,露出左側肩胛骨上的弦月刺青。
那人慢條斯理地把襯衣穿上,在他轉過臉的一刻,葉筝雙眼疼痛欲裂,無論如何也無法聚焦看清。
“先生……醒醒,到了。”
葉筝大喘着醒來,司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又是這個糟糕的夢。
他小心地抽了口氣,心髒跟卡了根針一樣難受,尤其是看見刻着峰巒兩個字的門匾,某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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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巒會所,中式花字閣。
“黎風閑,我哥,我親哥啊……看完給點反應成不?”姚知渝單手托腮,把桌上的壽司拼盤扒拉到自己這邊,“不說話就別吃了。”
長桌的另一邊,黎風閑放下筷子,明亮的光籠罩在他頭頂,把蒼白的臉照得近乎透明。這讓姚知渝想起外界媒體偶爾會用“漂亮”這個詞來形容黎風閑,那麽淡薄、平庸的兩個字,卻又意外合适。他繼續睖睜着眼去看黎風閑。
眼型弧度天生就很鋒利,眼角偏尖,眼尾微微上翹,擡眼時像狐貍一樣。
冷不防被這麽一盯,姚知渝筷子都沒拿穩,稍頓了下,他又惱羞成怒,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天知道他為了這個劇本,已經将近一周沒睡過好覺了。氣不打一處來,“我走了!”姚知渝把厚厚的劇本塞回文件夾裏,臉色又臭又冷,“你自己結賬,九千四加服務費!”
剛站起身,黎風閑說話了,“你才是編劇,”他拿起手邊冒煙的紅茶,抵在唇邊輕吹,蒸騰而起的熱氣打濕了鼻梁,将那顆淺褐色的痣潤得光澤細膩,“我又不懂電影。”黎風閑說。
姚知渝又一屁股坐下了,“我沒讓你懂電影,”他屈起指節敲敲桌面,“只是問你這樣改行不行。”
沉默片刻,黎風閑答道:“行。”
姚知渝臉一垮,“敢不敢再敷衍點?多說兩個字會死嗎?”
見黎風閑沒有接話的意欲,姚知渝又把那盤壽司推回去。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有當受虐狂的潛質,不然怎麽會主動來找這根硬釘子碰。
最離譜的是他居然不覺得自己毫無收獲,黎風閑這個“行”字,瞬間給了他不少底氣。
那麽眼下難關只剩最後一個——
物色演員。
這也是讓他們整個劇組最郁悶的一環。他們需要找一個年輕、身材偏瘦,而且能駕馭住昆曲唱腔的男演員。由于導演要求原汁原味,所以整部戲都不會有後期配音,包括唱戲的部分。
當初導演跟姚知渝說過這麽一句話——
我不需要他有演技,但他要會唱,要懂得聽指令。
想起這件事,姚知渝又開始頭疼,資金有限的情況下,他們在選角一環拖得太久了,現在出品方要求他們盡快找好演員,否則就做好被塞人的準備。
他急、導演也急。
受限于電影題材和文藝慢熱的旋律,他們找演員比登天還難。合适的不來演,來試戲的又不合适,突出一個八字不合。
“不如你來演吧。”姚知渝喝了口酒,半開玩笑地說,“除了外形不符哪兒都沒毛病。”
如預料般,黎風閑并沒搭理他,只是慢慢喝茶,眼眸沉斂,像是思考什麽。
“哎……我也不知道誰能演溫別雨,他的情緒太複雜了,用力過猛很容易演成變态。”
說着說着,姚知渝徹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一邊有聲有色地分析溫別雨,一邊給自己倒酒。
“溫別雨骨子裏有股瘋勁,他想被世界接納,所以才會一次次逼着自己成長,那是他活着的意義……他沒有輸給任何人啊,他只是輸給了命運……輸給了一個治不好的病。”
黎風閑:……
姚知渝毫無征兆地喝醉了,在這裏胡言亂語倒背原文,不知道為什麽委屈得跟犯了錯似的,“風閑,我昨晚做夢夢見了溫別雨,他就這樣站在我面前,披着戲服,全身都血淋淋的。”
他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悶下去,嗆出了好幾滴眼淚,嗓子辣得連話音都端不穩,“……風閑,拍電影真的好難啊,你懂不懂……你不懂吧……”
包廂裏熏着沉香,飄逸舒心,尾韻裏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使得香氣富有層次感。姚知渝趴在桌上,腦袋一拱一拱,擔心他把香爐蹭翻,黎風閑按着底盤往裏移了點。
到了淩晨。
七、八個空酒瓶歪歪扭扭倒在姚知渝腳邊。
黎風閑準備打電話讓姚知渝的家人來接他走。
拿出手機,他又看了眼醉得撕心裂肺的姚知渝,不禁輕嘆。
最近《幻覺》要改編成電影,由姚知渝親自擔任編劇,黎風閑本以為這是好事,誰知在選角上接二連三碰壁,拒絕他們的理由花樣百出,當中不缺“劇本奇怪”、“劇情迷惑”等。
這本書從出版起就飽受批評,一直被列為“精神毒物”,有人讓姚知渝不要抹黑昆劇,少揣着一股子文藝腔寫些自以為深奧的東西。黎風閑很少關注流行小說,不知道大衆要求是什麽,但在他的理解範圍中,幻覺從來沒有“抹黑昆劇”。
這些莫須有的罪名從何而來,那就不得而知了。
“知渝喝醉了,你過來接他吧……嗯,在峰巒,九樓花字閣。”
“你在給誰打電話?”姚知渝睜大眼,手指緊抓着酒瓶,“……我不回家,我不回家!”他嘭一聲站起來,膝蓋不偏不倚地撞到桌腿上,震得醬油碟原地颠了兩下。
黎風閑一時沒留神,被濺了滿袖芥末醬油。
姚知渝要醉不醉地傻站着,嘴巴半張、黎風閑以為他要說什麽,就拿紙巾先應付一下,擦着袖口上的醬汁,沒想到隔了半晌,只聽見一聲中氣十足的飽嗝。
包廂有獨立衛生間,黎風閑二話不說把袖子翻折起,去洗手臺用水沖了沖手腕。
擦幹水後,他撥通內線電話,讓前臺送一件幹淨的衣服上來。忽然,大門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接着是重物沉甸甸撞在門板上的巨響。黎風閑皺眉走過去,眨眼間,門把竟然被外力生生壓下。
他們沒鎖門。
還沒反應過來,黎風閑便被闖入的人潑了一身啤酒,從肩膀到腰後全是濕淋淋的麥香。
再之後,一個男人踉跄着栽在了他背上。
“葉筝!”門口有人驚呼。
葉筝略微一歪頭,他感覺自己的骨頭被拆成了好幾段,又疼又累,提不上半點勁。在這種近乎麻木的感官裏,他好像又看見了那弦彎月,勾着幾縷橫豎交錯的黑色暗紋刻在皮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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