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演戲

第4章 演戲

熬過了渾渾沌沌的階段,葉筝徹底斷片,就着極其別扭的姿勢睡了過去。

在睡覺這方面,葉筝向來沒什麽挑剔,剛打出名堂那會,每天只能休息兩、三個小時,白天黑夜連軸轉,椅子、沙發、地板,随便有個能躺的地方就行。

現在喝醉了更是沒“自我保護”這種意識,只覺身體透支空了,不得已才閉上眼。

等他醒來,腦子一陣天旋地轉,眉心又脹又痛,視線無法聚焦,像被煙霧迷了眼。

脖子上沉甸甸的,換作從前,他一定不會讓自己喝得死醉,身上有行程更不可能沾酒。如今這種不在計劃裏的樣子,連他自己都覺得反感。

前幾日經紀人找他談話,兩人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廳面對面坐着,籠統得像所有電視劇一樣,店內放着悠揚的抒情曲——

那是葉筝寫給MAP的第一首歌。

經紀人無聲呼了口氣,面無表情地告訴他,公司要提前和他解約,賠償方面還在讨論,有什麽要求可以随時提出,他會幫忙轉達。

在腦海裏排練了上百次的場景終于在此時得以實現,葉筝點點頭,成功将體面兩個字演得出神入化。

“沒有要求,直接解約就好。”他說。

MAP是三年組合約沒錯,無論成敗,三年約滿強制解散。可他們個人合約不一樣,有人簽了五年、有人簽了七年,而他跟星航簽的是五年約。

提前解約按道理星航需要支付他違約金,但葉筝知道,星航那幫老高層不舍得在他身上吃虧。

經紀人說的“還在讨論”,無非是需要更多時間去和法務部商讨,怎麽才能讓葉筝“違約”在先,比如品行不端、欺淩隊友、破壞公司聲譽……

他們會在合同裏找個不大不小的罪名安給他,再佯裝心地顏與善良不計前嫌——

咱也不要你付違約金,就這麽和平解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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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年輕,還有機會站上舞臺……”經紀人有着與長相年齡不符的嗓音,是長年抽煙累積下來的沙啞,幹枯而低沉,只要他不說話,光看這清秀斯文的外表,跟大學生所差無幾。

之所以走到這個地步,被網友嘲弄為“星航棄子”,多少跟面前這位經紀人脫不了關系。

“不用說這些場面話了,”葉筝起身,冷眼掃過經紀人,“你知道的,我已經沒有辦法對着觀衆唱歌了。”

這句話不止是對經紀人說,也是事發以來,葉筝最想對自己說、卻又難以啓齒的話。

回想到這,葉筝眉頭微微擰着。

“醒了?你就是葉筝?”忽然,一道機器般生硬的女聲從他耳側傳來。

葉筝登時驚醒,昨晚斷斷續續的記憶始終無法接駁成一條清晰脈絡,他只記得自己去峰巒找羅安……

然後倒在了一個男人身上……

這、怎麽會有女人的聲音?

扶着昏眩麻木的腦袋,葉筝企圖辨清眼前場景——

屏風、長桌、太師椅……

越想葉筝的頭越痛,接着,那道女聲又來了,“不用緊張,我們五分鐘前到的,你自己休息了一晚。對了,要喝點咖啡醍醐灌頂麽?”

“不是醍醐灌頂,是提神醒腦!”另一道男聲糾正她。

我們?五分鐘前?

大概是血液逐步循環起來,葉筝隐隐看清面前的人——

吊燈下,站着個看不出年齡的短發女孩,一身網球服,踩着雙與其格格不入的黑色細高跟,飽含某種詭異的不倫不類感。等視線成功對焦上,他才看清女孩的臉,五官非常精致,眼珠是淺褐色,目光有些放空,像個混血人偶。

想到昨晚的事,葉筝胃裏一陣難受,被什麽東西撐開了一樣,他爬起身,跌跌撞撞跑進衛生間,幾乎是撲到馬桶面前,吐了個昏天黑地。

吐幹淨後,葉筝用涼水洗臉漱口。水龍頭上方有一朵金色的梅花logo,結合這裏的裝修風格來看,應該是峰巒的花字閣——

只有最頂級的那批會員才能預約到的包廂。

屬于昨夜的影像回流般湧入葉筝的大腦。啤酒罐、紅地毯、白襯衫,以及襯衫被沾濕後,隐隐看見的彎月刺青。又用掌骨撐了撐太陽穴,葉筝拿出手機,消息欄已經被擠爆了,七十多個未接來電、五十多條未讀消息,全是助理小羊發來的。

他給小羊回了個電話。

那頭一聽到葉筝聲音,激動得快哭出來,一抽一咽地罵他,讓他快回公司,馬上要開會了。

“知道了,這就過來。”葉筝甩了甩手上的水,剛拉開衛生間大門,女孩跟幽靈一樣飄到他面前,板着臉慢悠悠朝他伸手。

“你好,我叫費怡,是一名導演,曾經拍過幾部紀錄片。”她說話一字一頓的,咬字非常用力,讓人聽着很不舒服。

葉筝原地遲疑片刻,沒想明白為什麽會有一個導演來跟他握手。難道昨晚闖進了人家的飯局?

扯了下嘴角,葉筝禮貌回握對方的手,賠着笑臉道,“對不起,我昨晚喝多了,打擾到你們真的不好意思……”他順勢看向坐在費怡身後的卷發男子,“真的很抱歉。”

費怡搖搖頭,“我們是今天才來的,昨晚是——”

“嗯咳咳咳咳!”姚知渝大聲咳嗽,火速截斷費怡的話。

黎風閑半夜特地叮囑過他不要提自己名字,費怡這張嘴要是叭叭兩下把黎風閑給抖出來,他大概活不過今晚。

“是這樣的,”姚知渝理了理衣袖,頂着一額汗露出公式化微笑,“今天來找你,主要是為了——”

像是在報剛才被搶話的仇,費怡一口氣把話說完,“你有興趣演電影麽?是主角。雖然你看起來跟溫別雨沒有任何關系,但我虛己以聽,相信知渝不會找個歪瓜裂棗來戲弄我。”

葉筝用了點時間去消化費怡的話。要不是胃還疼着,時刻提醒這一切是真實的,他只會覺得這夢太荒唐。他指了指自己,啞然道,“你……你們是認真的嗎?”

“我像在開玩笑麽?”費怡凝色反問。

挺像的。葉筝心想。

這花花綠綠的打扮,這從天而降的“大”餅,怎麽看怎麽假。

見葉筝傻站着,姚知渝上前拉了費怡一下——

把人家一大男人堵在廁所門口,怪不好意思的。

“我們可以介紹你去別的工作室,規格也許沒有星航那麽好,但勝在自由,不用看其他人臉色。”姚知渝把劇本概要遞到葉筝跟前,封面除了寫着導演編劇的大名,還有一家出品公司。

赤崖文化傳媒有限公司。

葉筝知道赤崖這個名字。是近幾年成立的新公司,運營領域主要涉及電影、藝人經紀和營銷企劃。首部出品的電影改編自兒童販賣的真實案例,題材壓抑,用灰蒙蒙的基調打造出主角悲劇的一生。

沒有反轉,也并不治愈,上映前很多人連主演是誰都不知道。有人說它是一衆商業片裏的清流,讓人直視社會殘酷,加上小演員演技成熟,斬獲不少好評。

今年年初,赤崖出品的第二部電影正式上映,一時名聲大噪。

走的依然是寫實路線,內容講述一對年輕男女因火災事故相識,作為災難中唯二的“幸存者”,他們如何與陰影作鬥争。

沒有過多渲染悲情,而是靠一些平凡生活來突出“漫長”這個概念,加上實力派影後的加盟,讓這部電影更有話題度。

葉筝還是沒說話,姚知渝以為他被赤崖文化吓愣了。

說到底,葉筝是個沒有演戲經歷的偶像歌手,上來就遞給他質量口碑雙全的出品公司,換誰誰都得發會怔。姚知渝眉毛一揚,樂呵呵地說:“只要你答應,合約可以現在就簽。”

過了好幾秒,葉筝終于有了動作。

“抱歉。”他垂下雙手,沒去接那份劇本,“我不會演戲。”

“……啊?”這跟姚知渝預想的走向不一樣。

那麽好的轉型機會放在眼前!傻子都知道抓一把吧!

姚知渝恨鐵不成鋼,他見過老實人,沒見過這麽老實的,拿不會演戲當借口,真是幼稚得令人咋舌。

“沒誰生下來就會演戲,你不試試怎麽知道?”他加重語氣,“葉筝,你比任何人都适合這個角色。”

“可以試試相信我們。”他說。

葉筝朝姚知渝笑笑,“我真不會演戲,何況找我主演……”他聳了聳肩,“應該要花挺多人力資源去公關洗白的。還是算了吧。”

費怡偏過頭看了眼姚知渝,然後從他手裏奪過劇本,簡單粗暴地塞到葉筝懷裏,“你不需要會演戲,我才是導演,我會跟你說你需要做什麽。如果你只是擔心這些問題,那都不在話下,或者你應該把劇本看完再決定要不要接,不然一來就拒絕我們,我會很難過兒的。”

“不要亂用兒化音!”姚知渝小聲吐槽。

要不是劇本上戳了赤崖的章,葉筝很難相信這是一個邀約現場。

“跟劇本沒有關系。”他捏了捏眉心,用一種自言自語似的音調說,“是我自己的問題,所以不好意思,我沒辦法接這部電影,希望你們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選。”繼續跟這兩人糾纏下去沒意義,胃火辣辣的疼,葉筝輕輕呼氣,忍着劇痛跟他們道別,“總之,謝謝你們。”他微笑道。

轉身離開包廂,正要推門,姚知渝從後喊住他,“給我們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吧。葉筝,你也不想就這麽退圈吧?”

葉筝左手搭在門把上,明明沒動,大門卻被人從外拉開了。

一陣暗香撲鼻而來,清新中帶着點微苦,又有薄霜初融的冷調。視野裏,高挑颀長的身架沐浴在廊燈淡黃的色調裏,襯衣領子端正,下颌頸項膚色冷白,以至于整個人的氣質都罩進了陰天般的暗沉裏。

葉筝低着頭,沒有去看對方的面容,只是偏過身,說了句不好意思,麻煩借過。

黎風閑退開一點。

葉筝擦着他的肩膀走過,步履間帶起清爽的風。他低着眼,正好能看見葉筝卷翹的睫毛和鬓角處未幹透的水跡。水珠沿着下颚滴落至鎖骨下的灰冷陰影中。冷臉樣子和舞臺上所看見的“葉筝”完全不一樣。

那個瞬間,黎風閑生出一種,他确實能當演員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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