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想
第8章 不想
回答完問題,葉筝握着麥克風的手驟然收緊力度,薄薄的指甲快要嵌入其中。他吸一口氣,将胸腔裏的煩悶壓下。
這個所謂的記招,說白了都是奔他而來的,問題接二連三,他避不開、逃不了。
所以當第一個記者發問後,他選擇用最簡單的方式切斷所有後路。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看似狂妄的一句回答,幾乎耗費了他所有精力。
他不給自己留半畝餘地,他怕這種兢兢業業的退路會讓他麻痹大意,總以為跌到了還能再站起來。
以前是他太過無知,把信任毫無保留地交付給星航,然而結局到臨時,沒一個人同情他的遭遇。
有些東西是他親手種下的,無論結出什麽樣的果,他都要奉陪到底。
他想過好幾回,如果就此放棄,那麽支持他的人,包括他的家人,她們會怎麽想?
葉笛一直活在內疚裏,她試過澄清,可不見有任何作用,澄清內容總會被更多的負面消息壓下,星航似乎也在這方面做了兩手準備,有時候葉笛剛把編輯好的微博發出去,等不了幾秒就會被官方删除。
謠言像是長了一條腿,跑得飛快,人們只看得見沖在前方的,無論你怎麽追趕都跟不上傳播的速度。
葉筝很清楚自己是哪種人,他不願意妥協,再難走的路他也不願意妥協。他要用這個僅剩的機會告訴全世界,是誰在逼他放棄。
因此回答結束後,葉筝就放下了話筒,不再補充任何字句。
臺下提問的記者愣住了,過了好一陣才被滴滴滴的快門聲驚醒,他遏抑不住狂喜,覺得自己是個殺敵在前的勇士,替同僚拿下第一滴血。
他準備的這個問題異常尖利,無論葉筝給予哪種回答,就算是沉默,也足以讓他大筆一揮寫上三千字。
“真有意思。”聲音淹沒在跌宕起伏的狂潮裏,記者把別在胸前的名牌取下,膠面倒映着白光,将“北晨周刊”四個字照得發亮。
臺上,葉筝耳機裏傳來經紀人冷漠的聲音,“你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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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耳機摘下,反扣在桌面上。
黑漆漆的鏡頭全部對準葉筝的臉,跟槍管一樣,只是殺人方式遠比開槍來得簡單,不用上膛,不用扣動扳機。
喉嚨似着了火,慢慢地,熱氣燒到了大腦,将它攪成一團泥漿,記者追問的問題葉筝一個字都聽不清,耳朵被什麽堵得死死的,酸脹難忍,只能很偶然地聽見一兩聲嗡鳴般的殘音。
接下來半小時,葉筝化身蠟像,眼神空洞地盯着遠處大門,任由觀衆席奔騰滾燙的眼神将他烤化。
見葉筝不再回應,記者便把問題抛給隊友。
一旁的張決恨得要死,快把牙齒挫出血,他掃了葉筝一眼,然後展出一個溫和的笑,拿起麥克風道:“不存在隊內排擠,大家關系很好,那都是在鬧着玩。”
“那網上流傳的不和傳聞是怎麽一回事?”
“有人爆料說你和葉筝在演唱會後臺發生争執,從視頻片段看是葉筝推了你一下,能回應回應當時的情況嗎?”
“請問葉筝提前‘被’解約這件事是真的嗎?”
“許謙對下個月的solo單曲有信心嗎?”
“姜寧在選秀節目My Girls中以總排名第二的好成績出道,請問作為哥哥,姜季宇有沒有什麽話想對妹妹說?”
“張決以後有什麽打算?”
現場徹底亂了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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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知渝蹲在地上,從後臺的零食箱裏翻出一根棒棒糖。
他将平板電腦架在零食箱上,時不時看一眼,作出意簡言赅的點評,“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聞言,黎風閑用鞋尖把零食箱往外踢了下,提醒道:“過期的。”
“呸呸呸!”姚知渝忙把棒棒糖從嘴裏拽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被黎風閑這麽一說,總覺得嘴裏的草莓味太膩,是一種齁人的假甜。
“你不早說?”到飲水機旁接了一大杯水,姚知渝邊漱口邊往衛生間走。
黎風閑:“忘了。”
“你猜他會不會來?”姚知渝摸着下巴,沒過一會兒,又從這隐約的期待裏約略咂摸出幾分的心虛——
葉筝的電話號碼是他向一位攝影師手裏要來的,要是人家問起由來,他不太方便把攝影師供出去,畢竟是他有求于人……
這點沒糾結明白,腦海裏又冒出第二個問題。
葉筝是這麽計較細節的人嗎?
第六感告訴姚知渝不是。
自問沒什麽大本事,唯獨直覺這方面天賦異禀,姚知渝走到窗邊,天氣好得不像話,陽光從雲層的裂縫中投擲而下,又被層層樹蔭遮蔽成斑駁的倒影,随着風吹的方向縮小再拉長。
這場記招在硝煙戰火裏結束,平板畫面轉黑,留下“直播已結束”五個字來回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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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筝從頭到尾只說了那麽一句話,沒有多餘解釋,有足夠的空間讓記者們自由解讀。
剩下四人各有行程,卡着點前後腳離開,葉筝是最後一個走的。
逼仄晦暗的通道裏,經紀人從後叫住了他。
葉筝松了松領帶,這地方空氣太差,悶得人頭暈心跳,他無視了經紀人的話,腳步不停,只想趕緊離開這破地方,直到經紀人說出下一句話,他才不情不願地回過身。
“打算魚死網破?”經紀人問。
“怎麽可能?就算我死了星航也不會倒的。”葉筝從兜裏翻出一粒薄荷糖,送進嘴裏含着,“何況……是我推了張決,人證物證俱在,我拿什麽跟你魚死網破?”
經紀人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并且有些後知後覺地發現,葉筝真的長大了。
小羊窩在車裏等葉筝。
剝了半袋瓜子,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人盼回來了,他扔下瓜子問:“回家麽?”
葉筝扶着額頭靠在座椅上,心悸仍未平複。他用犬齒咬碎薄荷糖,清涼的氣息直沖天靈蓋,那些過往說得出、說不出的話,全都被釀進了這辛澀裏。
糖是葉笛從網上買來的,說是可以提神,熬夜黨必備恩物,葉筝起初覺得這是智商稅,沒想到第一次吃就差點把人給辣沒了,眼淚哇哇的往外流。
好不容易等辣勁散了,嘴唇莫名凍成了雪地裏的鐵軌,連舌頭都是僵的。
或許這是另類智商稅吧。
話雖如此,這糖的效果還算是拔群,好歹讓葉筝振作了不少。
“回家吧。”葉筝說。
車開往亮晃晃的大路。外頭晴空萬裏,跟室內虛假的白光不一樣,天然光線總是讓人心曠神怡。
葉筝将遮光布簾拉開了一點。沿路看見個被狗遛的小男孩,抓着牽引繩氣喘籲籲地追在狗後面,一對年輕的情侶手挽手逛街,跟那條小白狗擦身而過,男孩滑稽的跑姿惹得女生頻頻大笑。
活在鏡頭下的人,也偶有羨慕平凡生活的時刻。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葉筝都沒有行程,最快也要等到半個月後的告別演出。葉筝看了看手機,消息欄全是記招相關內容,好幾則新聞直接把他大名挂開頭——
“葉筝否認霸淩事件”
“葉筝拒絕道歉”
葉笛的消息被擠到了最下排,問他要不要回家吃飯。
好。葉筝敲出一個字,又在發送前一刻停住了動作,拇指滑過葉笛的頭像,留下模糊的指痕。
那是兩人小時候在滑冰場的合照,他抓着葉笛右手,兩條腿螃蟹似的岔着,表情泫然欲泣。
三年。
這三年裏他回家的次數一只手數得過來,連那只養了快十年的三花母貓都認不出他了。
以前是太忙沒空回去,現在他是覺得,有點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媽媽和姐姐。
小時候家裏條件不算好,他說他想學鋼琴,媽媽也願意讓他去學,同年生日,姐姐還給他買了臺二手電子琴。
到了大學,他陸續上傳一些自作曲到視頻網站,反響相當不錯,這也是星航相中他的地方,之後他跟媽媽說,他想出道當歌手,媽媽沒有猶豫,說只要他高興,做什麽都可以。
他怎麽可以就這樣回家?
雖然說這些年他賺了不少錢,除了組合活動的收益,還有很大一筆可觀的版權費,夠他花上一輩子了,完全可以一走了之,或者退居幕後繼續寫歌。
但他不想。
葉筝動動手指,把那個“好”字删掉,改成“過段時間再說吧”。
葉笛沒有強迫他,回了個笑臉,然後發了幾張笨笨的照片過來。這貓是葉筝在老房子的後巷撿回來的,那會兒只有巴掌那麽大。
只能說歲月蹉跎、時光飛逝,曾經的小貓咪已經胖成了一朵十八斤的大姑娘,全然看不出當年的眉清目秀。
小羊駕輕就熟地把車開進小區停車場,這才五點不到,他問葉筝:“要吃點東西嗎?”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
“行。”走前,小羊又看了他一眼,覺得有點怪,又說不出哪裏怪,只能口頭詢問一遍,“你沒事吧?”
“沒事,有點感冒而已。”
“那你早點休息,有事給我打電話。”小羊沒有多想,抱着那袋瓜子和參考書往附近的圖書館去。
葉筝回家換了件衣服,卸幹淨臉上粉底,從衣帽間裏翻出一個背包,将那份劇情概要往裏頭一裝,戴上口罩再次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