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晚風
第11章 晚風
閑庭給葉筝留的位置不算顯眼,在一樓最左側。姚知渝坐他旁邊,情緒沒緩和上來,還在思考黎風閑問那個問題的用意。
黎風閑從不主動提起過去,跟黎音相關的一切都成了閑庭最大的禁忌。曾有新聞說黎音是因為确診癌症才隐退的,姚知渝沒問,也沒敢問。他害怕提起這個名字。
他忘不了黎音是怎麽“懲罰”黎風閑的。
她會一次又一次追問黎風閑喜不喜歡昆曲,如果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把黎風閑關進別墅的地下室,斷水絕糧。
姚知渝親眼見過黎音狠掐着黎風閑的脖子、将生病高燒的他按進水裏,用這種方式訓練他憋氣。要不是閑庭的人發現得早,七八個人齊齊架走黎音,恐怕黎風閑已經淹死在了浴缸了。
那時黎風閑十三歲,他自己也是個小屁孩,看見黎風閑全身濕透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人直接吓傻了,還是他姐姚瑤親自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他接回家。
姚瑤曾經警告過他,沒事不要跑來閑庭玩,怕的就是讓他看見這些不好的事。他一度擔心姐姐會不會也被黎音虐待,勸她早日離開閑庭。
面對這個提議,姚瑤只是笑笑,摸着他的腦袋說:“知渝啊,以後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報答咱媽,給你生了這麽個溫柔體貼的姐姐。”
傳統悅耳的筝聲引開大紅帷幕,竹笛如空谷幽蘭,鋪出一園美景。
姚知渝找回思緒,注意力回到舞臺上。
“其實閑庭的《驚夢》改編得非常有特點,結合中西樂器,舞臺光效又偏暖光,比起其他劇團更注重視覺上的享受。”姚知渝和葉筝介紹,“杜麗娘會在這裏覺醒自我,是她內心蛻變的開始,燈系也會随着劇情推移作出調整,從明媚燦爛到旖旎動人。”
薛淼一襲淡黃長衫,被花草簇擁在中央,開嗓唱道:“夢回莺啭,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表演持續進行。
姚知渝決定給葉筝做些小科普,能教一點是一點,要真把白紙一樣的葉筝交給黎風閑,他心裏或多或少會過意不去。
縱然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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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曲最早是清唱形式,以昆山腔散唱,後來經過梁伯龍改編才有了可以搬于舞臺用的劇本。在演唱技巧上,你可以注意一下他們的咬字,每一個字發音都清晰有力,這就是昆曲的第一絕,字清。”
“第二絕是腔純,意思是要按照腔格演唱,不過腔格這種東西得慢慢學,你本身是歌手,嗓子條件不錯,可能上手會快一點。最後一絕是板正,要求節拍準确,一支曲的節奏全掌握在拍板上,然後板式也有很多種,流水板啊散板之類的。”
這是葉筝第一次聽昆曲,不知道有什麽講究和門道,把它當成普通舞臺去欣賞,自然品不出什麽內涵。
跟辦演唱會不一樣,他們作為歌手着重的是觀賞性,為了加強視覺上的沖擊,有時候還會加入各種炫酷的LED頻閃和煙火效果。設計舞臺的原意是為了襯合歌曲,方便帶動觀衆情緒,不過近些年有了本末倒置的趨向,清一色把資源傾斜到了舞臺上,越華麗越好。
至于唱得怎麽樣就無所謂了,大不了對個口型。
相比之下,昆曲演出沒有那麽猛烈的震撼感,需要觀衆細細琢磨。
半小時下來,葉筝看得一頭霧水,聽又聽不懂,看也看不明白,姚知渝的現場解說還包含了不少專業術語,加上他想到哪兒說哪兒,葉筝一時三刻消化不了這麽龐大的信息量。
整場戲看完,他什麽都沒學會。
夢回高中時的數學課,上個洗手間回來,前面教過的不記得,後面新學的接不上。
讓人遺憾的是,這場表演暴露了薛淼很多短板,過度緊張的緣故,嗓子一繃就跑調,腹尾音處理得不夠好,觀衆老爺們似乎不買賬。
坐在葉筝前排的幾位老人家,離席前一個勁地搖頭,拄着拐杖惋嘆,“看來閑庭要毀在這一代年輕人手裏了。”
落幕後,姚知渝叫上葉筝去後臺喝茶,他專門帶了一餅上等茶葉過來,正好等閑庭收尾,把葉筝介紹給其他人認識。
雖然以葉筝的知名度,不用介紹大夥應該也認識。
他們從側門繞進後臺,快到化妝室時,演春香的女生從拐角閃出來,敏捷地攔住了姚知渝。
她沒換戲服,整個人綠油油的,加上只卸了一半妝,額頭泛白,兩頰緋紅,像個憑空出現的紙人,把姚知渝吓得心髒懸飛,“你怎麽回事,薛——”
“噓!”“春香”用手指壓在姚知渝嘴唇上,把剩餘的話按回他喉嚨。
“淼淼在在化妝師,你們先別過去。”“春香”說。
閑庭這場演出可以說是有史以來最糟糕的,下臺後誰也沒說話,因為大局已定,說什麽都晚了。
确定姚知渝不會亂說話,“春香”松開手,一臉嫌棄地擦了擦手指,“讓她自己一個人靜靜。”
“哦,黎風閑呢?”姚知渝識相避過跟演出相關的話題,他在閑庭的身份有點微妙,很多話不方便直說。
原先姚瑤還在,閑庭上下把他當少爺寵,會說好話、嘴巴又甜,在閑庭轉悠一圈能收獲一籮筐水果和土特産,過年收紅包收到手軟,一口一個謝謝阿姨、謝謝叔叔把人心都喊化了。
但姚瑤走後,閑庭對他的争議随之多了起來,在這方面姚知渝很有自知之明,不會像以前那樣無緣無故跑去閑庭蹭飯,對老員工的态度也變得謙恭禮敬,不再跟人鬥嘴,只有公演前後才會過來幫忙打點一下。
以前閑庭是他肆無忌憚的另一個家,現在只能招手點頭,用一些成年人間恰到好處的默契去回避往事。
“老師在樓上,跟音樂總監說事去了。”
“噢,行吧。來,先給你介紹一下,以後你們就是同學了。”姚知渝幹回正事,把葉筝推到“春香”面跟前,露出兩排白花花的牙齒,“他叫葉筝。”
“葉筝?”“春香”總感覺這名字有點耳熟,過了半響,腦子裏嗡一聲。她瞠目結舌地指了指姚知渝,又指了指葉筝,眉毛高高揚起,搭上這詭異的半妝,呈現出某種扭曲,“是是是是我想的那、那個葉筝嗎?”
姚知渝模仿着她的結巴,“哪、哪個葉筝?”
“就……經常上熱搜那個。”說到後面,“春香”聲音低了下去,她對這個名字的印象僅停留在熱搜榜上。隔三差五出現一次,很難不記得。
葉筝沒把“春香”這話放心上,主動跟她握手,“你好。”
這是他今天晚上第二次感謝這片口罩,同時進一步感受到了姚知渝的神奇魔力——
能在所有選項中準确挑選出最尴尬的那一種,且從不失手。
“诶,過來,給你介紹一下……”姚知渝又逮住一個捧着保溫杯路過的女孩。
就這樣,姚知渝一口氣給葉筝介紹了五六個“新同學”。
葉筝差點以為自己是在走親戚,腦海裏全是“叫二叔”、“叫三嬸兒”的畫面。
他逐一握手問好,但不難看出這裏面有部分人并不歡迎他。
最後一個男生過來,姚知渝拉着他,對葉筝說,“這位是方新元,昨天剛過二十九大壽。他唱的是大冠生,比如長生殿裏的唐明皇。也能唱老生,蘇武郭子儀之類。不過今天他是來幫忙的,沒上場。”
方新元起碼比他們高出一個腦袋,手長腳長脖子也長,整體身材偏瘦,撐得跟面條似。
他垂眼下視,目光裏橫溢着葉筝最熟稔的那種情緒——
憎惡。
“葉筝?搞霸淩那個小明星麽?唱首口水歌都能跑調,真是笑死人。”方新元輕哧出聲,他最瞧不起欺軟怕硬的人,為了上位什麽都做得出來。
飾演“春香”的白晏急忙拉了拉他袖子,“新元……”
遲遲沒發作的感冒症狀伴随這句話破土而出,葉筝渾身僵硬,那些無處宣洩的疲累和暈眩讓他有剎那失神。
沒料到軀體症狀比內心來得誠實。
場面凍如死水,姚知渝笑容猶在,拍了把方新元肩骨,“來來,找個地方喝茶去吧,我帶了點茶葉過來,你們想吃什麽外賣随便點,今天我請客。”
知道方新元說話難聽,再者這人熱衷于跟風,別人說什麽信什麽,看着網絡評價下菜碟,評分高的一定是好貨。加上方新元一米九幾的個子往邊上一矗,氣焰瞬間拔高好幾丈,不論有理沒理,姚知渝都會沒打算跟他起争執。
性格如此,姚知渝懶得浪費口舌,越搭理他越來勁。
“這附近好像有家不錯的甜品店。”姚知渝拉走葉筝,岔開話題,“前幾天看好像在做什麽優惠,要試試看嗎?”
不顧姚知渝給衆人墊的臺階,方新元堅持把話說完,“你是在娛樂圈待不下去才來閑庭的嗎?可閑庭也不是什麽垃圾都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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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風閑交代完伴奏的事,一個人去了露臺透氣,他擡頭望向天空——
只見一張漆濃如墨的巨網,遮蔽所有星光。
想在城市裏看見月亮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從錢包暗格裏拿出一張拍立得照片。
膠片四周已經泛黃,照片本身沒什麽結構內涵,更像一張廢片。夜色被照得深藍,天上有一個孤寡伶仃的黃色圓點。
照片下方寫着一個日期,字體豪放不羁,充滿了自由主義,筆觸沒拉斷,一筆勾出來的0跟9看不出有什麽區別。
但他還是認出來了,上面寫的是0921。
他的生日。
晚風漸起。
黎風閑回到一樓,剛下樓梯就碰見以姚知渝為界線,一左一右兩派陣營——
雖然葉筝這邊只有他自己一個。
“算了吧,我可不想跟這種人當什麽同學。”方新元嗓門又寬又亮,吼得八百裏外都能聽見他的不服氣。
有些話開了頭就很難收回來,趁還剎得住車,幾個女生齊心合力把方新元拽走。
白晏一邊推着方新元後背,一邊回頭跟姚知渝說,“幫我告訴淼淼我在車裏等她。”
“好,知道了。”姚知渝回給她一個感激的眼神,他轉身跟葉筝道歉,“不好意思,方新元這人……一直都這樣。怪我太心急了,應該等你去閑庭以後再慢慢認識的。”
走廊有點長,等黎風閑走過來,那兵荒馬亂的氣息早已散去。他看向葉筝,身上還殘留着被涼風洗禮過的冷意,“明天記得準時。”
撂下這句話後,黎風閑徑直走了。
姚知渝:“……”
好歹說句人話吧。
最後,這上等茶葉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
薛淼也換上便服從化妝室出來,對這個女孩,姚知渝很是欣賞,她不會因為別人幾句質疑而消極低落,更多的是反省自己,然後加強練習。
走前,姚知渝把閑庭地址發到葉筝手機上,“地方有點偏僻,第一次去可能要找會兒路,你最好提前出門。”
看見地址後,葉筝終于忍不住了,方新元那些話的殺傷力都比不上這簡簡單單幾個字。
“……你管這叫,有點偏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