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邪門(一更)
第18章 邪門(一更)
近兩周,葉筝除了上課就是看劇本。有了那日走神的經歷,他不敢再熬夜,勒令自己每晚十二點前一定要熄燈睡覺,培養早睡早起的習慣。
這晚。葉筝又做了那個夢,陌生的酒店、陌生的男人,體內腑髒燎得滾熱,快要蛻出皮層。
他把額頭抵在玻璃窗上降溫,默默眺着濃夜沉落。
雨勢大起來時,整間房子都在輕輕震動,隔着窗戶也能感受到來自室外奔湧的擠壓。水聲綿密地敲在金屬沿,像被困于某處、悶悶的心跳聲,不息地尋找着一隅栖息之地。
葉筝堅信科學道理二十多年,直到今夜,他被一記驚雷劈醒,在床上躺了二十分鐘屍,思考要不要迷信一把。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他清心寡欲那麽多年,該思的不該思的,全被拍死在大學的浪灘裏了。
人家上學談戀愛、下課去約會,他忙着窩寝室裏寫歌。
羅安經常捉弄他說,沒分過手的人是寫不出感人肺腑的情歌,不然為什麽都說體驗派才是唯一的真理。
葉筝摘下耳機,微笑回駁道:“我又不寫情歌。”
三十二首自作詞曲,僅有一首關于中二熱戀,是葉筝沒出道前的黑歷史,連粉絲都誇不下嘴,嫌歌詞太做作了——
什麽玫瑰、煙火、人間、紅塵,一鍋炖。
這夢的邪門水平不亞于葉筝開竅時寫的情歌,他痛定思痛,拿起手機搜索“周公解夢”,白光熒熒幽幽照在臉上,眼底游離出一行黑色小字。
造訪人數最高的網站自帶木魚背景音,米黃色打底,滑動時有青煙特效缭繞升起,看上去真有那麽點禪意。
他依次輸入關鍵詞“下雨”、“酒店”和“陌生男人”。
結果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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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見下雨:事業遇上障礙。*
夢見在酒店遇見男人:預示你想談戀愛或性|壓|抑得到解脫。*
“……”行吧,封建迷信要不得。葉筝把手機扔了回去,閉眼睡覺。明晚是MAP的告別演出,今早他要回星航彩排,七點就得出門,還能睡三小時。
經過一夜暴雨洗滌,天陰陰的,氣溫稍涼。
早上六點半,葉筝披了件外套出門。池子裏的錦鯉特別有靈性,喜歡朝他吐泡泡,三三兩兩結群湧上,堆成一簇橙黃色的蒲團。
葉筝撒了點魚糧下去,又把掉進池子裏的落葉樹枝徒手撈出,清理完魚池他才帶上帽子去取車。
導航女聲孤獨地響起。
車外景物飛轉,過了收費站,道路不再寬闊,前車車尾排出的黑煙連風也吹不散。
到了某個紅綠燈,葉筝看見了懸在高樓上的LED大屏廣告,上面輪番播放着MAP的MV剪輯。
畫面定格在一只蝴蝶身上,它阖起翅膀,停在绛紫色的花瓣中央。
他這是他們第二支MV,在S國拍攝,夜間溫度極低。
為了追求歌詞裏那句“與冬夜抗衡”,導演讓他們五個人赤腳在沙灘慢走,只準穿短袖短褲。
于是所有人都凍感冒了,包着幾張大毛毯站在監視器後,又按要求補了幾個逆風奔跑的單人鏡頭。
冷空氣盡數噎在鼻腔,黏膜充血,葉筝眼前頻頻飛過白光,全靠一口氣硬撐下來。
五人當中段燃體質最差,拍攝結束後直接送去醫院挂水。
那會兒段燃以為自己快死了,躺病床上拉住葉筝的手不讓他走,虛弱無力地交托他一定要将MAP發揚光大、代代相承,雖然他很怕死,但在天之靈依然會保佑MAP一路長紅。
“跟我說有什麽用,你應該去跟老板說。”葉筝替他掖好被角,見段燃眼神逐步空洞,覺得有些意思,便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醫生說你明天就能出院了,怎麽?還饞上這裏的海景房了?”
段燃将側臉埋進枕頭裏,“我不想回去。”
“為什麽?”葉筝坐在床邊,用毛巾給他擦汗,“覺得累了?”
段燃強顏歡笑,“別裝傻了,你知道的。”金發柔順地蓋在耳上,襯得人紙一樣白,“他想讓我回去拍電影,還想讓我退團。”
葉筝不說話了。
“葉筝,你為什麽要替我擋那杯酒?”段燃瘦削的背脊彈動了一下,想起身,卻被葉筝按住肩膀。
“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葉筝說。
“葉筝!”段燃抖出一口氣,眼珠被水浸過一樣,亮得透澈,他看着葉筝,秀氣的眉毛蹙緊了,“我不想欠你什麽。”
“一杯酒而已,”葉筝說,“你能欠我什麽?”
“你是傻子嗎?”段燃眼皮不眨,撇開葉筝的手,“你才出道多久?你知道那幾個老頭是什麽人嗎?他們能卡你的歌,抽你的廣告,讓你上不了節目。星航舍得擺平這件事是因為張決還要靠MAP來穩定人氣,不能跟你一塊死。等他起來之後,你以為星航會給你好日子過嗎?你有幾條後路可以走?”
葉筝沒有立刻接話,想起酒宴上的情景,其實他一點也不後悔。
在那種場合,每個蠢蠢欲動都有所暗喻,接酒就意味着交易。
子彈杯舉在半空,酒液澄澈,冒着細碎的光點。
大廳光線昏糜。
葉筝站在陰影裏,看段燃笑着回避那些遞給他的酒杯,然後低下頭,從托盤裏叉走半片蛋糕。
動作時,段燃的袖口故意挨得很低,擦上奶油,緊接着退了半步,說要去洗手間清理。
可那些人沒讓他走,從口袋裏掏出絲帕,拉住他的手幫他抹走污漬。
當時葉筝在和許謙聊天,見狀,葉筝放下果汁。
“你別過去!”許謙拉着他。
“段燃不能喝酒。”他和段燃離得很近,雙手遽然生出了鈍拙的沖勁,兩步上前将酒杯推翻在地。
事情傳開後,葉筝被公司高層指着鼻子一頓罵,段燃在近側看着,沒作聲。
都過去了,葉筝如此告訴自己,都過去了。
綠燈映入瞳底,他踩下油門,跟随擁擠的車流緩慢向前行。
堵了半個多小時,葉筝順利回到星航。
大樓門口常年趴着一條流浪大黃狗,剛來的時候瘦得皮包骨,後腿還立不起來。
葉筝看它可憐,到便利店買了幾根火腿腸掰給它吃,來回幾次,大黃仿佛記住他了,只要他一到公司,大黃就會巴巴地纏上來。
今天也不例外。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大黃被員工們喂得珠圓玉潤,毛發光滑了許多。
看葉筝過來,它汪汪吠了兩聲,撒着歡快的丫子狂奔向他,用尾巴掃向葉筝小腿。
“大黃啊,你又胖了。”葉筝摸摸它的腦袋,順毛撸到後背拍了兩下,啪啪的,手感敦實,“別整天趴着不動,多做運動知道嗎?”
“汪!”
放開大黃,葉筝大步走進星航,自動門唰地分開,前臺接待向他點頭問好。
還沒到集合時間,葉筝去食堂買了份三明治和熱咖啡,到靠窗位置坐下,咖啡蓋子都還沒拆開,就見一頭紅毛嚣張地朝他走來。
“早上好。”段燃勾下那副超大號墨鏡,手裏拿着半杯沒喝完的冰美式,散漫一笑,用門牙叼住吸管,“看起來精神多了,最近哪兒逍遙快活去了?”
“家裏蹲是挺快活的。”葉筝撕開糖漿,臉不紅心不跳地诓他,“每晚十二點睡覺,你呢?”
段燃坐到他對面,也不着急拆穿他,細細嘆了口氣,“真好,我也想這樣。”他把滴着水的塑料杯放到桌面,轉一圈後,又輕慢地拿起,留下一個渾然的水圈。
“話說……”段燃挑起眼角,嘬着咖啡問:“你認識黎風閑嗎?”
葉筝低頭攪着勺子,“見過一次,怎麽了?”他問。
“不怎麽。”段燃笑意更甚,上身倚在靠墊裏,半邊側臉融進日色,“我以為你跟他關系很好,所以吳先秋才會挖你去錦禾。”
吳先秋?
黎風閑認識吳先秋?
神經着火似的噼裏啪啦一通亂燃,葉筝拿起三明治咬一口,緊捏着包裝紙,故裝鎮靜,“想多了,我跟他不熟。再說,我見他之前吳先秋就找過我好幾次了。”
“這樣啊……”段燃仿佛明白過來,淺笑着點頭,聲音還是那麽狡猾,“那看來你們是真不熟啊,都不關心關心黎風閑跟錦禾的關系。”
“還是覺得不好意思開口?”段燃重新戴好墨鏡,隐沒在鏡片下的目光變得迫狹起來,“這樣吧,我們等價交換,誰也不虧。”
葉筝擡首,隔空抓住他的視線,好笑道:“都說你想多了。我對錦禾沒興趣,能問些什麽?有幾個員工?資産淨值多少?會在年會上一起包餃子嗎?我要是對錦禾有想法,我現在還能坐在這裏跟你聊天嗎?”段燃經常這樣裝神弄鬼,一天不掀點風浪皮就會癢,葉筝沒按常理出牌,悠悠然吞咽,“不過你要是有很強的傾訴欲,覺得事情憋在心裏不暢快,我不介意當個聽衆。”
“也行。那我就直說了。”杯中冰塊化得七七八八,沖淡了原味,段燃喝了一口就丢進垃圾箱,“有人說黎風閑是吳先秋的私生子,吳先秋沒否認。”
葉筝滿不在乎,端起咖啡道:“這跟我有什麽關系?”
“唔。”段燃有意拖長懶音,像個游手好閑的大少爺,“我還以為他會是你喜歡的類型呢,可惜了這麽好一個近水樓臺啊。”
聞言,葉筝面色一沉,胸腔竄起寒意,這句話把他的大腦炸成了一圈蕈狀雲。他嘴唇翕合,“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知道你喜歡男人?”段燃湊上前去,打了個手勢,跟他談起籌碼,“別急嘛,規矩照舊,一個答案換一個答案,公平吧?”
寂然片響,葉筝緊握着瓷杯,咖啡漾了點出來,“羅安對嗎?他告訴你的?”
“準确點說,是我們都聽見了,不是他主動找我的。羅安那天喝醉了,正好找張決有事,聊着聊着不知道怎麽就把這件事給捅出來了。”段燃說。
葉筝氣笑了,哆嗦着擱下杯子。被捅破秘密後的無措在皮下瘋狂叫嚣,把血液壓到肢體末端,手心不絕地發汗,像漫溢的熔漿,熏蒸得合不攏掌。
他的性取向原本只有羅安一個人知道,十五年交情,他沒對羅安隐瞞過什麽,不說當一輩子好兄弟……
但何必拿這件事出賣他?
羅安現在是吳先秋的助理,錦禾所有聚會都有他的份。
先前張決參加了吳先秋的生日晚宴,不知道羅安跟他說了什麽,第二天回來就開始陰陽怪氣,說他是同性戀的變|态。
葉筝呼出那口氣,“除了你、張決,還有誰知道?”
“黎風閑。”
怎麽又是他?葉筝懆急地吸着氣。
天天住同一屋檐下……他掐了掐鼻根,不敢細想。得虧黎風閑沒什麽過激表現。
社會開放了不代表人的觀念亦然如此,好比張決,用行動闡揚出他極度恐同的事實。
合照不願站一起,凡是葉筝碰過的水他都不會喝,連坐過的椅子都要換一張。
萬幸黎風閑不是那樣的人,在知曉性向後沒讓他難堪。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同性戀,能予以基本尊重葉筝就知足了。
“問吧,”葉筝放慢語速,讓聲線大程度上聽起來平緩一點,“你的兩個問題。”
“好啊,”段燃半支起身,帶了點玩味,低傾問他,“那麽,他是你喜歡的類型嗎?”
葉筝額邊狂跳,按捺住糊他滿臉的想法,脫口,“不是。”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哥哥給你介紹,別整天宅在家裏,一個人看片兒多沒意思,來點真槍——”段燃看他青紅相間的臉色,頓了少頃,意外又欣喜,“不會吧,這就害羞了?還是處?”
葉筝:“……”
“行,不逗你了。”段燃收起笑容,給葉筝來上一粒定心丸,“今天的事就我們倆知道,你還欠我一個問題,可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