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熱枕(二更)
第19章 熱枕(二更)
療養院。
“……總之情況不太樂觀。阿爾茨海默症多發于六十五歲以上人群,雖然臨床也見過不到四十歲的患者,但屬極端案例。主要是你姐姐她……”醫生欲言又止,“不願意配合治療。”
他把報告遞上前,說:“多勸勸她吧。”
石板路上流動着兩個影子,黎風閑戴上手套,接過那張印滿專業名詞的評估報告。
“需要藥物治療嗎?”他站定腳步,望向草坪後的主建築,外牆灰突突的,嵌着許多瑰麗雕塑,散出某種難以言表的壓迫感。
“不,我們主要采取非藥物療法,通過按摩和音樂來延緩病程。吃藥的話副作用太大了,暫時不适合你姐姐。”醫生走進主樓,用卡刷了一臺電梯下來。他虛虛地攔住電梯門,讓黎風閑先進。
電梯裏有陣幹燥的花香,味道正中醫生下懷,他按下樓層,惬意地靠在角落,“她很想見你。晚上一直在念你的名字,也不睡覺。”
“是麽。”
留意到語氣裏的異狀,醫生很有眼力見地止住了聲,規規矩矩把黎風閑領到黎音病房前。
“她是醒着的,有需要就按護士鈴。”
“好。”
黎風閑扭開房門,陽光柔和地鋪在地上,他忍着胃痛,向前走了點。
“不想進來?”黎音靠在床頭閉目養神,兩頰瘦得脫相,頭發幹枯地披在肩側,像一折就斷的稻草。
病房是雪白的,唯一的色彩來源于桌上插着的黃色塑料假花——
黎音氣管不好,護士沒敢給她換成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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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風閑環視着這死氣沉沉的房間,過往的畫面走馬燈般回放着。
“不好好練臺步就待在這裏吧,別出去了,風閑。”女人聲音溫軟,貼在他耳邊呵氣,“你要聽話,知道嗎?”
關上門,黎風閑側偏着臉,漫啞的光線在桌上暈開,“是不想,”他聲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可醫生說你不願意配合治療。”
黎音緩緩睜開眼,從被窩裏拿出遙控器,将電視音量調低。
電視正直播着羽毛球比賽,她萎靡地盯着前方,不知道有沒有在看,過了很久,她才從觀衆雀躍的歡呼聲中開口,“以後別來了,我不想見你。”
“嗯,不會來了。”黎風閑把保溫壺拿出來,雞湯倒進碗裏,“裏面沒下鹽,你看合不合胃口,不想喝就倒了。”
“你出去!聽不懂嗎?出去!我不想看見你!!”黎音忽然摔下遙控器,兩節電池飛彈出外,順着光滑的地面滾向床底。她用指頭摳着心口,渾身抽搐地顫抖,雙腿溺水一樣亂蹬,發出一陣高頻的叫喊聲。
黎風閑忙不疊去按護士鈴。
醫護人員推門而入,讓他先去走廊等着,減少對病人的刺激。
刺激……
黎風閑坐在椅子上,身體猶如上鎖般無法動彈。
三十年了,他對黎音而言,依舊是那個見不得光的刺激。從記事那一天起,他就活得像黎音手裏的傀儡,沒資格和她同桌吃飯,不能喊她姐姐,訓練受傷也不準喊疼。
有時候姚知渝會偷偷過來給他送藥,偶一次被黎音發現了,她便細聲細語送走姚知渝,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連拖帶拽将他關進地下室。
那裏沒有床,被子枕頭只能鋪在地上,跟廢舊的雜物睡在一起。遇上下雨天,牆角還會滲些水進來,滋養出各種黴斑,沒一處是整潔的。
有一日,姚知渝給他抱了只小黑貓過來,比手掌大點,眼睛是黃色的。
“要不要養?我姐撿了一窩回來,有四五只呢。”
黎風閑搖搖頭,“黎音不讓我養。”
“好吧。”姚知渝把黑貓放回紙箱,又從書包裏拿出幾本作業和考卷,“給,考得不錯啊。另外就是……”他支吾了一下,“班主任問你什麽時候回去上課,手上的傷好點沒?”
黎風閑扯下袖子,“明天吧,我先把作業寫完。”
像是見到什麽怪物,姚知渝發了好一會兒愣,才碰着牙開口,“這、這一天能寫完?兄弟,你開玩笑的吧?”
“能寫完。不睡覺就能寫完。”黎風閑揣着那一摞作業,視線往紙箱上掃了圈,眼尾一斂,“你回去吧,黎音快下來吃完飯了。”
這名字堪比催魂鈴,姚知渝雞皮疙瘩掉一地,抱起紙箱頭也不回地跑出閑庭,留下一句,“隔壁班有人給你寫了封情書,夾在數學考卷裏,別忘了看!”
姚知渝走後,黎音随即從二樓慢步下來。
“風閑。”高跟鞋的悶響如同重錘般一下一下敲在黎風閑頸椎上,壓得他擡不起頭。
不少時,視線邊緣有紅裙揚過,緊跟是漆黑亮面的鞋尖,他咽了下喉嚨,“老師。”聲音喑澀,像從幹燥的咽頭硬擠出來
“小渝又來找你了?這孩子真是,待在閑庭的時間都快趕上家裏了。”黎音輕笑一聲,鞋尖往右挪了點,“他箱子裏裝的是什麽?那麽大一個,抱着不嫌累嗎?”
濃烈的後怕感沖進黎風閑體內,胸膛起伏數下,他咬緊面肌,說:“是作業。”他不能讓黎音知道箱子裏藏的是小貓。
黎音很讨厭動物,她在閑庭周圍放了不少毒餌,所以每次出門都能在草叢裏發現匿着的動物屍體,被螞蟻分食成變質的血肉。
“作業啊。”黎音輕蔑地扳起他的下巴,鳳眼嬌豔,吐出的每個字音都讓人心涼,“那就寫作業去吧,寫完再吃飯。”
很多時候,黎風閑都認為自己是僥幸活下來的,死亡曾經離他很近,那些濁水污垢如影随形地跟着他,髒亂的、破舊的,彌散着腐臭味。
他必須依賴安眠藥才能入睡。
在黎音搬出閑庭後,所有擔子都來到他這裏,活得一天比一天疲累,對周圍喪失真實感……沒有色彩,沒有四季,懸接在日夜之間的連線也失去彈性,世界急劇傾覆成一座廢墟。
那樣的日子持續了許多年,一如他肩後的傷口,經久不衰地隐痛着,像是無法痊愈。
但比起侵留終身,黎風閑更怕它有朝一日會愈合,大抵是出于某種報複心态,他選擇在疤痕附近刺了紋身。
玄青彎月,勾着空荒下落的流星。
半小時後,醫生從病房出來,告訴他黎音已經睡下了。
“辛苦了。”黎風閑說。
“沒事。”醫生拍拍他肩膀,“你也多照顧照顧自己。我先走了。”
醫生走後,黎風閑又在長椅上坐了會兒,通道挂着的小電視毫無預兆地亮起,無聲轉播着MAP解散特輯。
本期專題人物:葉筝。
電視臺引用了MV工作人員對他的贊譽——
“幾乎沒聽過他喊累,一個動作讓他做一百次都不嫌累。”
這讓黎風閑想起葉筝在閑庭訓練的樣子,磕磕碰碰,總會弄出一身傷,手腕腫了也不說,抹點藥酒就算了。
基本功是昆曲最難熬的起點,身體沒長開前,柔韌性較高,照舊把人練得死去活來,到了葉筝這個年齡,疼是必然的,只會翻倍的疼,也無緣學習高難度腿功。
但他好像沒有停過,能把一個動作重複上千、上萬遍,硬生生靠數量取勝。像在說他想要的東西,拼了命都要拿到。
黎風閑不懂這種熱忱。他學昆曲、演昆劇,全是因為黎音的要求,仿佛生來就帶着使命,跟閑庭密不可分,無關愛好興趣,黎音說過,要把情感全放在戲裏,不能虛耗在其他東西上。
于是他喜歡的游戲被扔了,喜歡衣服被剪爛,同學寫給他的情書也被撕了。黎音以這種形式教會他摒棄雜念。
經年久月,他變得難以洞察自己的情緒,只剩片面的恨和無感,不能辨識出渺小的分支。
姚知渝是他對标“友好”的一個參數。只要不覺得讨厭、不會沒有感覺,就是他所能理解,最接近喜歡的情緒。
電視裏放映着剪輯片段,某場文藝彙演中,葉筝穿着白色西裝自彈自唱,幽黃的燈光傾注下來,照得琴鍵上撒着的金粉光彩溢目。
他将嘴唇貼近話筒,篩落的頂光在他眼下投出扇形一樣的陰影,睫毛錯落有致,把眼中色澤映得迷離。
這時,左側字幕标了一句——
教科書般的獨唱舞臺。
而後畫面跳轉,葉筝鞠躬謝幕,電視臺截取了幾則觀衆留言放在下方,從左到右緩慢地滾動着。
@:我媽天天在家裏單曲循環這首歌,她是不是在暗示我什麽?
@:嗚嗚嗚嗚嗚我又有動力去學習了,這次一定可以上岸!!!
@:把這歌設成鬧鐘之後,我考上了T大,不吹不黑,真的管用
@:哈哈哈哈哈葉筝是把口紅蹭在了話筒上嗎?顏色全掉了哈哈哈哈哈
@:葉筝什麽時候出solo專輯,我一定買爆!
@:偉大、神曲、無需多言
特寫給到葉筝臉部,他唇色很淡,笑着跟臺下的人揮手。
黎風閑脫下手套,手背悶出大面積的灼熱。
看着上面邃密而參差的小疤,他想,葉筝沒有蹭掉口紅,只是彙演當天,頂着三十九度高燒上臺,近乎瞞過了所有人。
那是黎風閑第一次知道,原來舞臺也有溫度,喜愛可以是流金铄石的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