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暗房(二更)
第21章 暗房(二更)
演出前。
昏黑窄逼的通道底全是工作人員,他們人手一個電筒,躬着腰走來走去。服裝師用透明膠帶固定好葉筝耳返垂落的線,并攏收進領口。
登場前有很多設備要檢查,後勤人員扶住麥克風,指揮聲四起。
“倒數六十秒!”
“燈光就位!”
“卧槽麥呢,快拿來啊!夢游嗎你?!”
“升降臺準備!”
黃白兩道光源糾纏着照射過來,葉筝爬上樓梯,單膝跪在升降臺。純黑色的槍套式背帶被他撐出了流利的弧度,交叉着箍在後背,将襯衫緊縛身上。
服裝師很滿意這套搭配,不用多餘裝飾就能包裝出強韌的美感,她将雙手拱成圓形喇叭狀,朝葉筝大喊,“加油啊!”
帶着耳返,葉筝聽不清,只能從她的口型辯出內容,隔空回道:“謝謝。”
不知道有多久沒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了。Ada是他的服裝師,合作三年,交流不多,沒料到會給他加油。
追光燈卡着節拍亮起,升降臺繼而攀高,他像一條潛在水底的游魚被推出海面。世界不再安靜。
葉筝握着麥克風的手在抖,血液死命地倒流上心頭,滞壓出斷氧的痛楚。
他控制不住。
像墨汁滴入了清水中,能在瞬間擴散開來,将所有平靜炸得灰飛煙滅。他平時再怎麽曠達,到了舞臺還是會恐懼,或者更多是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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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首歌,他盡力唱完了,一股深深的疲憊襲面而來。
舞臺是露天的,煙花絢麗地盛開在夜空之上。
張決轉過臉來,眼中有星火彈落,他關掉麥克風,在喧騰的呼喊聲中擁抱了葉筝。
照射燈迷濛疏落,張決伸手拿下他的耳返,低語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聽你唱歌……還是說,這是最後一次了?”
聽完他的話,葉筝用力掙開了他的手臂。他想這麽做很久了,在萬人空巷裏不着痕跡地遠離他,坦然自在,也毫不在乎。
會被誰看見已經不重要了。
電光石火間,葉筝在張決眼內捕獲到了幾許妄圖遁藏的僵凝,但他很快又恢複了笑,走到臺邊拿水喝。
就在這時,一個塑料瓶從底下投來,眼尖的人已經大叫出聲。
許謙發慌地舉起麥克風,“張決!後面!”
張決誤以為許謙讓他去看身後,他不明地回過頭——
粉色液體在空中劃出精美的抛物線,嘩啦一下,潑向了他。
所有工作人員被這忽如其來的狀況吓住了,争相跑向張決。站在幕布後的經紀人狠力摔下煙蒂,煙也不吐了,低罵着從箱子裏抄出毛巾和清水,三步并作兩步把張決接到後臺,問:“有沒有不舒服?弄進眼睛沒?”
張決滿臉滑膩,冷然接過毛巾,“沒,應該是卸妝油。”
經紀人面不改色地叫來幾個助手,“叫救護車,現在就去醫院。”
第一排的始作俑者已經被警衛制伏下來,粉絲宛如被開水燙到,喧叫着散開,鐵栅欄被撞得吱啞作響。保安連忙高舉起擴音器,鎮壓着騷動的人群,“不要推撞!請有序地往左手邊離開!不要推撞!請有序地往左手邊離開!”
天空下起了傾盆大雨
那個被警衛制住雙手的衛衣男發出一串駭人的笑聲,肩頭一聳一聳,嘴角快咧到耳根。他用一雙暗淡無光的瞳仁盯着葉筝看,脖子皮膚繃緊,動脈暴突着。
男人在逆風中吼出一聲痛切的嘶響——
葉筝!我喜歡你!他們都是騙子!
接下來的采訪環節取消了,張決被送去醫院驗傷。
“不是你們的責任?你好意思說嗎?安檢是怎麽做的?第一次辦音樂會?這麽大一瓶不明液體也能帶進來?萬一是镪水呢?”
“檢查了還能有違禁品?他媽的逗我玩兒呢?”
“滾!別再跟我說廢話。”
休息室裏旋繞着經紀人暴怒的話音。挂斷電話後,他雙眼充血,粗魯地将手機砸向臺角,聲音已經聽不出任何喜怒,“有事的先走,葉筝留下。”
有了這話,姜季宇穿好風衣,大步流星地離去。許謙跟他一起,走前瞥了眼葉筝,磨蹭着想說什麽,卻被經紀人吼了出去,“還不走?讓廣告商等你一個?”
到嘴的話拐回了肚子裏,許謙嘆一口氣,低下眼走出休息室。
段燃的航班受惡劣天氣影響直接取消了,這會不着急走,舔着根冰棍反坐在木椅上刷微博,把倆人當空氣。
一小時零七分鐘。
葉筝看向時鐘,将鑰匙串上的小熊捏得五官扭曲。極力仰起脖頸,他對天花板扯出一個笑,“又想賴我?都快解約了,見好就收吧。”
“沒證據的話,你最好別亂說。”經紀人的眼神裏充斥着某種奇異的空泛,順由葉筝這句話,他追憶起許多瑣事,思想剛投入這一方天地間,又被段燃打斷了。
“噗——”
段燃捂着嘴,頭也不擡,“你們繼續,不用管我,這視頻有點好笑,沒忍住。”
“你還有什麽想說?”葉筝緩緩張開手心,将攫在中間的鑰匙松了出來,他沒換衣服,濕答答地貼身上,把神經都泡得疲軟無力。
“最好少說幾句廢話,我趕時間。”葉筝說。
“好。”經紀人從紙盒裏抖出一根煙,插|上煙嘴,噌的點燃,“這件事我們會交給警方調查……”他吐出煙圈,手臂搭到椅背上,在白霧中凝起焦點深注着葉筝,“勸你這幾天別接任何電話,也不要出門,就當避避風頭好了。”
葉筝不置可否,只是提了提嘴角,“避風頭?聽起來有點心虛的樣子。”
“是嗎?我只是為了你的安全着想。”經紀人擡高聲音,“你現在還是星航的藝人,公司有責任提醒你要好好保護自己。葉筝,”他呼出煙圈,“我們也是為了你好。”
葉筝報以微笑,“那真是謝謝你了。”
·
五分鐘後。
一輛六座SUV虛掩着車門。
段燃全身骨頭仿佛被抽走,軟靠在坐墊上,三個助理圍着他忙前忙後,又是卸妝又是捏肩,他動動嘴巴還能喝到冰可樂,媲美貴妃級別的待遇。
“過兩天我要到文廠拍戲,你來不來探班?”段燃撐起半邊眼皮,把手機調成靜音模式,“你說你啊,戀愛不談,工作沒有,八成是廢得差不多了。”
“我覺得這樣挺好的,廢了就廢了吧。”葉筝拿着紙杯,裏面的咖啡已經見底,他喝完最後一口,跨步下車,“探班的事有空再說。”
外面還下着雨,葉筝懶得撐傘,随意擡手擋了一下,替段燃關上車門,“咖啡謝了。”
“你不換衣服嗎?”段燃問。
“不換了,又不是贊助的,我跟Ada說了。”說完,葉筝回到自己車裏,單手握上方向盤,往家的另一頭開。
街燈被拖曳成一道綿延炫麗的光帶,在雨簾中鑄成一條生生不息的彩虹,葉筝踩下踏板,風馳電掣地駛進夜幕深處。
到達伏秋後,降雨強度更甚之前,溪面翻起了躁急的波浪。
葉筝不想待在家裏,空空蕩蕩的,光進不來,花也謝了。但像這樣空揣着一股蠻勁兒橫跨大半座城市,卻是從來沒發生過的,像電影裏的逃亡情節,一鼓作氣,沖離所有難舍和眷戀。
閑庭只亮了三樓尾房的一盞燈,葉筝打開手機照明,輕輕轉動鑰匙,然後蹑手蹑腳地上樓。
半只腳掌剛沾地,廊上壁燈一個接一個亮起,黎風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頭發垂散額前,下眼沿有反常的紅。
葉筝還在脫衣服,沒想會被黎風閑抓現行,他火急火燎地把扣子系回去……
可是并沒有什麽用。
演出服被水浸得半透,束緊的腰線影影綽綽地露了出來,背帶在胸前勒出兩道淺凹褶皺,精瘦的線條一目了然,猶如裹着雪花蘇的糖紙,用餘溫将它們黏合到一起。
對望了數秒,葉筝窘迫地打破僵局,“原本是打算明早才過來的,但……臨時遇上了一些事,就提前來了。”
“沒打擾你吧?”他又問。
想起昨晚給黎風閑發的那條鏈接,葉筝恨不能刨個地洞鑽回房間,哪跟現在一樣,笑不是笑,心底怵得很。
“是我吵醒你了嗎?”葉筝摸着鼻子,別扭地将視線挪偏半寸,他不知道黎風閑在看什麽地方,最好是脖子以上,或者幹脆不要看他。
“沒。”黎風閑從廊櫃裏藥箱拿走一管軟膏,他側對着葉筝,耳下有道比手指還長的紅痕。
創口不連貫,忽深忽淺的,一看就是被指甲抓傷。
入夜後,伏秋氣溫涼爽。葉筝被滲進來的風刮到骨縫,炸着毛打了個手腳皆麻的噴嚏,出口的話變得黏糊,“你脖子上怎麽了?”葉筝問。
“被抓的。”
見他不打算繼續往下說,葉筝搓着胳膊回房。
黎風閑把箱子放回櫃裏,沒一會,他聽見葉筝又開門出來了,拿着一包長條形紗布和幾支生理鹽水。
“上次看藥箱裏沒這個……就到藥店買了點,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就拿去用吧,還沒開封的。”
把東西放在櫃頂,葉筝讓黎風閑自己去拿。
夜晚的風又猛又急,葉筝狠狠吸了一下鼻子,“我先去洗澡了。”
黎風閑拿起紗布和生理鹽水,輕聲道:“謝謝。”
“嗯。”尾音微微上揚,葉筝披着毛巾去衛生間。
段燃自家制的特濃咖啡奇效生猛,大晚上的,葉筝精神好得不行。他晃悠着下了二樓,想去練習間走幾個圓場,竟料門是鎖着的。他輪流擰了個遍,在最後一間攢夠了運氣值,一推就開。
那鎖松松垮垮挂在門上,壞得不怎麽時髦,像被人橫練地破開,再潦潦草草塞回去,有些地方已經嚴重鏽蝕。
開燈後,光管閃了好幾下,發出灰暗的光,像個日暮殘年的老者,随時都可能熄火咽氣。葉筝才知道閑庭有這麽大的練習間,是常用那間的兩倍以上。
藍色厚墊一張張豎着擺齊,把四面鏡子遮得滴水不漏,後場邊上放着六個體操用的平衡木,還有些看不懂是什麽作用的器材。
從兜裏掏出上次在市場買的腳鏈,葉筝将它戴到左腳上——
這是溫別雨母親留給他的遺物。
鈴铛小巧精細,走起路來卻能擦出鳥鳴般搔人的脆響。
戴好腳鏈後,葉筝又下樓,回到車上拿他準備好的三臺相機和支架。他将相機固定在練功房的正前方,開啓錄像模式,一個個黢黑的圓筒對準他,他想起之前在網上搜尋到,治療恐懼症的其中一個方法——
暴露療法。
将自己徹底暴露在焦慮的源頭下。
他想,他一定要習慣鏡頭。無論用何種方式。
熬了個通宵,直接到第二天上課的時候葉筝依然精力充沛,沒一點熬夜的痕跡。
“……可以從抖袖的姿态裏分辨出一個角色的性格和身份,杜麗娘是柔而輕雅,楊貴妃是外揚大度。”
黎風閑套了件湖綠色的戲服,衣襟散開,他把長袖抛向外,又三下抖上來,袖口正好覆在第二指節,只露出一半的手指。
“動作幅度要一致,數三下上來,袖子剛好遮過手掌。”
由于童裝存貨不多,孩子們只能三個人一組,逐一試穿,體驗耍水袖的感覺。
“葉筝,”黎風閑點他名,“過來。”
孩子們玩得正開心,抛來丢去的,沒人在意他們兩個成年人。葉筝走上前,叫了聲“老師。”
黎風閑把戲服脫下,遞給葉筝,“你來示範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