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投資
第64章 投資
在F國的交流活動主要圍繞傳統、創新和傳承三大主題展開。主辦方是一對移居F國多年的華人夫婦,他們與林振山是舊識,黎風閑剛在會議廳講完兩小時題目,老夫婦就馬不停蹄邀請他們到樓上的私人會所休息。
會所位于大廈的最頂層,九十九層樓高,有一大片弧形玻璃,縱覽一百八十度無敵海景,油畫般高飽和的藍天平展在窗外,明淨得叫人晃眼。
老夫婦專程帶了茶具和泉水過來,他們是這裏的常客,服務生也很上道,一來就帶他們到景觀最好的包間。
選定位置入座後,老夫婦将茶具交給服務生,叮咛他務必用自來水沖洗三分鐘,不用加洗潔精,也不能用抹布擦幹,甩甩晾幹就可以了。
林振山呵呵搖手:“別啊老談,我就一俗人,喝不來這麽好的茶,別浪費了。”
“你喝不來是你的事,這是給風閑的。”談老先生摘下眼鏡,就着衣袖擦了擦,“人家講了兩小時課,你倒是清閑。”
“我也就清閑半天。”林振山道,“晚上就該我了。”
老太太從提包裏拿出一條手絹,絲綢面料,在日色烘烤下湧動着金棕色的流光,面上三朵繡花一下子活了過來,仿佛湊近就能嗅到花香。
“這是我女兒繡的,可惜今天她有事來不了。”她将手絹遞給黎風閑,眉眼含笑,“這手絹就當是賠禮好了。”
“客氣了。”黎風閑不露辭色,接過手絹疊放一旁,沒再應話。
沒婉拒,也沒收好。
老太太朝她丈夫一瞥,還欲說什麽,服務員帶着洗淨的茶具和煤氣爐進來,談老先生假意沒看見妻子的心思,把泉水倒入鍋中,開大火燒煮。
“以前年輕的時候不懂喝茶,什麽綠的紅的白的,全都一個味兒。”他掏出茶餅,取一茶匙倒進碟中,用瓷棒碾成細末,再過一遍篩才撥入紫砂盞中,“現在老了,倒是整天研究這些打發時間。”
林振山對這套茶具頗感興趣,捏着小茶杯轉了轉,“你這日子過得夠舒坦啊。”
“哪裏。”談老先生說,“曲社的事情可一點兒也不舒坦,那個日本人你有印象吧,姓藤本的,上回他贊助了一場演出,反響還不錯,這回他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說想要修改一下服裝,加入和服元素。”他攤手,“你說這能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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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本……”林振山略一凝思,不太确定地說,“是以前老找風閑那個地中海嗎?”
“對。前幾天他還打電話給我,問我風閑這次是不是要過來。”聊話間,燒着的水咕嚕起泡,談老先生端起鐵鍋,往湯瓶裏注熱水,“我尋思這事兒也瞞不住,就告訴他了……”
他遲慢地看了黎風閑一眼,“風閑,你不介意吧?”
“沒事。”黎風閑說,“曲社那邊已經通知我了,說藤本先生今天早上到機場。”
林振山詫然:“啥時候的事兒,我怎麽不知道?”
談老先生放下鐵鍋,晃了晃湯瓶裏的熱水,然後一手逆時針拌和茶葉,一手緩緩倒入少量沸水,調成糊狀,“你知道有什麽用?還能把飛機攔下來不成?”
“呸!”林振山最看不慣那日本人,手指在頭頂上畫了個圈,“這老頭再敢騷擾風閑小心剩下的頭發都掉光……”
桌底頓然響起手機鈴聲,老太太拿出手機,嚯一聲:“說曹操曹操就到。”
林振山鄙薄:“毛病。”
老太太接起電話。
和對方簡短交流幾句後,她目光轉向黎風閑,秀眉輕攢,用唇語示意:“找你。”
黎風閑點頭,從老太太手中接過手機,起身離席,到門外接電話。
“お久しぶりですね、黎さん”(好久不見,黎先生)
黎風閑靠在門廊,“好久不見。”
藤本語氣雀躍:“一緒にお食事でもいかがでしょうか?”(能賞個臉一起吃晚飯嗎?)
“我想沒這個必要。”黎風閑垂下臉,盯着地上的紅地毯,“我以為上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果然,電話那頭噤了聲。
時間過去一秒,兩秒,藤本還是沒出聲,黎風閑耐心告罄,拇指點上屏幕,幾乎是同一刻,藤本的聲音傳過來:“本當に昆劇を諦めたのでしょうか?”(你真的放棄唱昆曲了嗎?)
黎風閑移開拇指,搭到手機外沿,緊了緊:“跟你沒關系。”
返回包間時,席間聚談已經轉移到了茶葉上。
老太太看了黎風閑一眼,接回手機,像是想問又無從開口的樣子。
黎風閑明白她的意思,說:“沒提上次的事。”
“唉。那天吓着薛淼了吧。”老太太托起茶碗,掩唇淺啜,“小姑娘才入行就碰上這些事兒……藤本也是,打什麽主意不好,非要搞這套壞的。”瓷桌輕碰,老太太擱下茶碗,慈愛笑道,“好了。不聊這個了,他們在點茶玩兒呢,你也過去看看吧。”
“好。”
長桌另一邊,談老先生将調好的茶膏推到林振山面前:“第二和第三湯你來吧。”
林振山躍躍欲試,拎起湯瓶和竹筅,口中念念有詞:“第二湯自茶面而注之,周回一線,急注急——!*”見湯花發起,浮沫亂飄,林振山緊忙收了手,把湯瓶塞給剛過來的黎風閑。
“你這不行啊老林。發點錯了,”談老先指着茶杯,“你看,沫全都散了。”
“不就用力了點嘛。”林振山單手叉腰,不是很服氣,“再來一次試試!”
“你先別急。”談老先生又将另一盞調好的茶膏拿給黎風閑,“讓風閑也試試?”
“喂,你什麽意思?”林振山一口幹掉那杯零分的茶作,跺下茶杯,“欺負老年人是吧?”
“欺負誰?”談老先生笑容敦厚。
“我!”
他們站着身,一人一句鬥嘴,等水再次加熱,灌進湯瓶,兩人才意興闌珊地住了口,雙雙看向黎風閑。
黎風閑左手持壺,水柱貼着杯沿打圈注落,右手執起茶筅,指繞腕旋,順往一個方向攪拌。
待茶沫上浮,一收即停,沒半滴多餘的水花淌下。
“這盞咬得漂亮!”談老先生贊道,“比老林的好多了。”
“運氣好。”黎風閑放下湯瓶,“再來一次就不行了。”
“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林振山揣手坐定,“都是自己人,就不用給我留面子了。”
“這兩周辛苦你們了。”老太太閑來無事也在一邊調茶膏,“昨晚那幾個教授,個個都在更年期,死犟得很,還特別愛杠……你們就多擔待擔待。”
“就是!”作為受害者之一,林振山調子都拉高了,“那個誰,胡子拉碴那個,跟他說抒情性吧,他嫌你不夠戲劇,跟他說文學價值吧,他又開始扯舞臺效果。牛頭不對馬嘴就算了,還一直在那兒陰陽怪氣……”
“所以說風閑脾氣好。”老太太甩給他一個眼刀,“今晚輪到你的時候你可千萬得忍着,別跟他們吵起來。”
林振山胸一悶:“我是這種人嗎?”
“最好不是。”談老先生秒接。
面對夫妻倆的混合雙打,林振山舉高雙手放棄抵抗:“行吧行吧,我盡量忍着。”
“對了風閑,聽說你最近在幫知渝訓練新人?”談老先生篩了點茶葉出來,問,“是個演員?”
“嗯。”黎風閑從實道,“他們劇組的。”
“知渝這人真是,性格随他爺爺,想一出是一出……”堆好茶葉,談老先生撿起托盤裏的茶慮,拈手中把玩,出詞吐氣都夾着股沉幽,“這套茶具還是他爺爺送給我的結婚賀禮,聽說是在哪個拍賣行拍下來的,那時候還跟他說我用不上這麽好的東西,送我就是浪費錢。”
“沒想到啊,現在是派上用場了。”他語意不詳,目帶審視,睇向黎風閑,“風閑,你知道古人鬥茶鬥的是什麽嗎?”
“一鬥茶色,二鬥水痕。”
“是啊。”談老先生低低笑起來,“但想做到出神入化,光靠技法是不夠的,還要有一套好茶具。拿着十幾二十塊錢的茶杯,就算你技術再好、手法再精湛,也點不出一杯好茶。”他放下慮子,說,“所以在拼茶色水痕之前,還要評比茶具的優劣,茶葉的色相以及白水的來源。”
“這算什麽?”林振山取一片茶葉嗅了嗅,“有錢人才玩得起的游戲?”
“每個游戲都有每個游戲的規矩。”談老先生說,“就像以前想進科班,一你得是本地戶口,二你得脾氣夠好,不能跟老師頂嘴,叫你左腳出就左腳出,錯了就老老實實挨打,別問那麽多為什麽。入行後聽得最多的問題一定是唱了幾年?師從何處?去過哪些劇場?事事都以資歷排先。這些門戶概念放現在看肯定會被人罵老古董,但行規就這樣?你是守還是不守?”
“老談。”林振山一眯眼,“說話別繞圈子嘛,聽着費勁。”
談老先生笑而不答。
“都餓了吧?”談老太太将餐單分給對面兩人,坐下時有意碰了下丈夫的小臂,“叫點吃的,別光顧着聊天把肚子都聊餓了,有什麽事兒吃飽了再說。”
餐單上多是刺身甜點一類的食物,黎風閑沒什麽食欲,象征性要了杯飲料,便把餐單放到旁邊空位上。
“風閑不餓嗎?”談老先生拿着點餐機,先戳了個海鮮大拼盤,又加了兩碗沙拉,“這裏的玫瑰泡芙很出名,得嘗嘗,真的。”他添上四份泡芙,轉問林振山,“你呢,老林,有沒有什麽想吃?”
“随便吧,我都行。”林振山懶得去看菜單上的字,一拍肚皮,“別點太多了,我最近在減肥。”
下完單,談老先生又和他們聊起這個茶餅的故事,順便複盤了一下姚知渝祖輩的發家故事,連服務生開始布菜了也全然不覺。
拼盤冒着縷縷冷煙,各式魚片碼列在冰上,疊了個裏三層外三層,分量十足。
老太太動筷給黎風閑夾了片三文魚,強行中斷老伴那無休無止的回憶錄:“多吃點,都是新鮮的。”
“謝謝。”
“你也是。”老太太又給林振山挑了塊北寄貝,“這個低熱低脂,放心吃。”
餐桌上一時安靜無比,黎風閑喝一口冰咖啡,佐着微苦的餘味夾起刺身放入口中。
軟膩的質感粘附在齒舌間,一嚼動,魚腥味即刻脫穎而出,鑽進了呼吸道,泵進肺裏。
胃部也應激似的攪成一團,黎風閑又喝了小半杯咖啡,感覺後背有汗在滑。
“風閑這是怎麽了?”見黎風閑停了筷,面色青了一圈,談老先生關心問道,“不合胃口?”
“早餐吃多了。”黎風閑随意扯了個借口。
“哦,這樣啊。”談老先生笑笑,“那就當陪我們幾個老骨頭聊聊天好了。”他端起盞杯,仔細瞧着上頭的紋路,喟然而嘆,“我都十幾年沒見過知渝的爺爺奶奶了,他們身體還好嗎?”
黎風閑輕輕嗯了聲:“都很精神。”
“那就好。”談老先生摸着杯子,像是自說自話,又像故意說給其他人聽,“知渝這孩子從小就野,家裏人慣着他,沒吃過多少苦頭,現在跑去混電影圈……”他搖搖頭,“真不怕跌跟頭。”
“談先生。”像是早有準備,黎風閑禮貌地正視對方,“請您有話直說。”
“好那我就直說了。”談老先生也不客氣,焊在臉上的笑頓時銷聲匿跡,“風閑,你沒必要跟他們混這趟渾水。來拍電影的演員有幾個願意規規矩矩跟你學?一年半載他能學會什麽?最多學個皮毛,形似而神不似。現在很多二流劇團都松散了,沒以前管得那麽嚴,有瞎改劇本的,有唱錯詞兒的。你想想,專業劇團都這個樣,他們拍電影的能有多少耐心?拿出去不就是讓人看笑話。到時候風評差了,給演員買兩個新聞就翻身了,他們又不靠這一部電影吃飯,日子照樣能過。那你呢?你能嗎?閑庭能嗎?”
“好了,別說了。”老太太在桌底下杵他一膝蓋,“你管這麽多做什麽?風閑有自己的想法。”
“這不叫想法,這叫一時沖動。行內那麽多雙眼睛盯着,你有想過以後怎麽辦嗎?”
包間氣氛跌至谷底,林振山急溜溜咬斷菜葉子往裏咽,抹着嘴出來打圓場:“喂你們怎麽回事?知道什麽是食不語寝不言嗎?”
桌上沒人回應他的話,就在林振山寫好下一段腹稿時,黎風閑扣上外套站起身,視線往那一排茶杯上掠了掠,最後來到談老先生臉上,“想過。所以無論發生什麽,我都不會讓閑庭變成二流劇團。電影是我以個人名義投資的,如果成品不能讓我滿意,我不會讓他們把閑庭的名字寫進指導欄。”
談老先生沉沉呼了幾口氣,平定下來再說:“就因為是知渝,所以你給那電影投了錢?”
“不完全是因為姚知渝。”黎風閑說。
“還有?”
“因為葉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