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潮汐
第70章 潮汐
連日低燒像在黎風閑身體裏安裝了一臺烘幹機——
定頻控制,長期運轉,每每剛退一點又再度燒起來,一副要把水分全都蒸幹才會休兵罷戰的樣子。
這種經歷幾年前也有過,他做遍檢查,吃遍藥物,體溫依舊下不去。說不出是什麽原因引起的,醫生只能将之歸類為不明原因發熱——
醫學界最為棘手的難題之一。
後來是如何退燒的,黎風閑記不清了,日子一天天地過,到某天想起要測體溫時,溫度已經恢複正常。
他把這件事告訴林振山,作為他可以繼續工作的佐證。
“你別跟我說這些,我不是醫生,我不懂。”林振山合上他的筆記本電腦,拔掉插頭,連紙質稿和圓珠筆一并抱走,“我只知道你現在應該休息睡覺。”
騰不出第三只手開門,林振山又回頭一嚷:“開門!”
他本來還沒那麽火大,怪就怪姚知渝這個不中用的東西,是一點兒也不關心他兄弟死活,枉他對姚知渝寄以厚望,以為他能有辦法将黎風閑勸回國。
結果這倆貨還無形中站到同一陣營去了。
早知這樣,他就該早點沒收所有作案工具,直接從根源上杜絕再犯的可能性。
黎風閑走前一步幫他開門,又一路跟出門,左拐,把林振山那邊的房門也開了。
“你要不想回去呢,也可以,”林振山把收繳回來的家夥全塞衣櫃裏,轉身掌住門框,和顏悅色起來,“反正沒幾天了,你就在酒店房裏待着吧。”
“至于這些,”他拇指往後指,“等回去那天再拿走吧。”
黎風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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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吧拜拜。”
關上門,林振山回思了一下這幾天黎風閑的表現——
完全是在作死。
不但敢半夜不睡覺在這裏查郵件,還能整理出一份三小時的演講用PPT。
若不是多看了眼寄件備份,林振山都不知道隔壁房那位會在淩晨四點用他們的共享郵箱處理公務。
越想越氣不過,林振山又把門鎖給擰上了。
一個個的咋都那麽不愛惜身體呢?以後老了怎麽辦?
自己都沒活健康,還有空隔着八千多公裏、七小時時差去操心學生的傷病,喝口水吃碗飯都要看微信,多睡點覺跟要命似的。
這操作比自己當年追老婆還勤快。林振山一抹頭頂。當真是搞不懂。
不理解。
·
下午兩點,一如既往的豔陽天。
太陽從雲的一個缺口裏射|出長長的光線,落地窗外到處都是閃眼的建築。房頂、玻璃、教堂上的尖角、海灣、碼頭、城堡塔樓,每一條顏色都看得人眼睛發痛。
黎風閑不太喜歡這樣的大晴天,換成植物,他大概是蕨類,色彩單薄的陰天更讓他感到安全。
用遙控合上窗簾,厚重的遮光布從兩側收窄,黎風閑将房內的小孔徑射燈全都關掉,只留一盞壁燈。
手機面朝上擺在枕頭中央,屏幕持續亮着,他接了杯溫水放在床頭櫃,拿起手機解鎖。
有三條未讀消息。
葉筝:你生病了?
葉筝:去看醫生了嗎?
姚知渝:?
點開置頂的對話框。
黎風閑:不用看醫生。
黎風閑:已經好很多了。
那邊的人似乎守着電話,回複得很快。
葉筝:你幾號結束?
黎風閑:下周三。
葉筝:/難過
葉筝:那還有五天
黎風閑:五天而已。
葉筝:五天很久了好吧
黎風閑覺得好笑,又有點好玩。
于是回葉筝說:還以為你會讓我明天就回去。
葉筝:……
葉筝:我說了你也不會回
葉筝:感覺沒必要說
黎風閑:不試一下嗎?
葉筝:不試
葉筝:試了還不是一樣
黎風閑側坐在床沿,打出一行字,等了下,又全選删掉。
不可否認,他的确沒有提前回國的打算,在工作方面他歷來不會抱有私心。
可能是他太久沒回複,葉筝等無聊了,一直在換頭像玩,四五張,都是不同角度拍的日落,應該是随手拍的,有的都沒對上焦,純天然的橘紅剪影,像只會出現在調色板,無心蘸到畫筆上的顏色。
黎風閑:頭像是你自己拍的?
葉筝:是啊
葉筝:拍着玩,很爛的技術
葉筝:說是業餘都侮辱業餘了
很爛的技術。
怎麽會很爛呢?黎風閑心想,如果真有這麽爛,他拍下的照片也不會這般頻密地出現在自己的記憶中,牢固得如同一個記號,一枚刺青,一道烙印。
他擱下手機,看向被充電寶壓在另一個枕頭上的拍立得。
和普通相片一樣,随時間推移,色相免不了有所改變。褪色、變白、氧化,定律般顯現在它身上,如同一件事走到了屬于它的“有朝一日”,變質也僅是命運的一部分。
伸手摸它,要用指尖、快而輕地滑過才不會留下痕跡。
那年夏天好像也是這樣過去的,高高矮矮的樹木與枝條搖晃在淡紫色的風裏,下一秒的雲驅逐這一秒的,一線明豔的天在樹冠間爍爍浏亮,天氣似一輛高速列車在他身側聲勢浩大地駛過,氣流卷動發尾和衣角。
再回首,長長的林蔭道肅寂一片,一陣雨潑下來,打落滿地黃葉,宣告七月流火的結束,正式踏入八月節。
手機軟件如期為黎風閑送上用戶專屬的生日祝福,他跳過開屏,找到音樂節的二維碼票據,截屏發給姚知渝弟弟。
姚知涏:謝謝哥!你才是我親哥!
姚知涏:晚上我到了再打電話給您!
姚知涏:錢我會讓姚知渝轉給您!
他倒車出庫,駛離停車場前往黎音住處,就在幾分鐘前,鐘點工打電話告訴他要辭職,言辭中怨尤不斷,控訴黎音脾氣怪、難伺候,一頓飯吃着吃着突然就掀桌了,熱湯全淋到她大腿上,燙紅一層皮。
黎風閑向她道歉,轉了一筆錢過去,對方收款後毫不猶豫拉黑他,留下一句“有病就送去精神病院,別放出來禍害人。”
到黎音家時,她正蹲在地上收拾殘羹剩飯,用手一把一把地抓進垃圾袋。
“你來做什麽?”她兩只手沾滿醬汁湯水,頭發散向前,遮住大半張臉。
月餘沒見,黎音愈發地消瘦,面部色澤暗淡,眼白濁黃,淚溝向外延伸至眼尾。
“帶你去複診。”黎風閑轉開視線,落到電視櫃的藥盒上。
利培酮。
他拿起藥盒,拆開,藥片完好地躺在吸塑包裝內,同樣地,醫院開回來的多奈哌齊也沒開封。
“為什麽不吃藥?”
“吃了想吐。”黎音油淋淋的手擤着鼻子,她看了看挂歷,紅叉停在十二號之前,像在推尋當天的日期,她一步一步走到挂歷前,手指按上去,印下三個棕黃色的指印,“今天幾號?”她問,“今天幾號?不是下周一才複診嗎?”
垃圾袋從她手中脫落,她雙手抓向月歷紙,一邊重複方才的話,一邊将它揉皺,撕成一塊塊紙屑。
“今天幾號?!”她驀地轉過身,眼珠撐大睑裂,“你說話啊!今天幾號!”
黎風閑繞過她,到洗手間找到平板地拖把剩菜清理幹淨,又拿濕毛巾擦掉黎音手上的醬污。
“去換衣服,挂了一點半的號,再不走就晚了。”黎風閑轉過腕表,毛巾扔到桌上,“如果嫌複診麻煩,我也可以幫你找家療養院。”
“選擇權在你。”他說,“下個月我很忙,沒時間這樣一直等你。”
“好啊。”黎音磨着牙,嘴角向上提了提,像笑,又像是面肌失調産生的抽|動,“我們風閑終于長大了啊……”
她夾着拖鞋回卧室,抱出一條長裙走進衛生間梳洗換上。
黎風閑回到車上等她。
手機有一條新消息,姚知渝發來的:謝了兄弟,姚知涏要是煩你你就揍他,不用跟我客氣。
姚知渝:這小sb還說他明年暑假想去參加選秀
姚知渝:我爸都快被他那音樂夢氣死了
姚知渝:我就提前讓他去見識見識啥叫真正的音樂
送黎音到醫院後,黎風閑把黎音不肯吃藥的情況和主治醫生說明。
醫生是位和黎音大差不多的女性,“那換一款藥試試吧,但因為這個藥效學特性啊,它也是有副作用的,主要是抗膽堿作用,比如嗜睡啊,頭暈啊。”
她拍拍黎音手背,“這些藥剛開始吃是會這樣的,過個一兩周,身體适應了,就會慢慢好起來,你就多忍一忍啊。”
取完藥,黎音說什麽也不願意上黎風閑的車,計無所出,黎風閑只好幫她叫了一輛車回家。
還有三個小時就要陪姚知涏去看海濱音樂節。黎風閑沒選擇回家,而是一個人先行去了海濱。
曦光在水面輕盈躍動,沿途有不少扛着大炮的攝影愛好者在支腳架,聊着今晚幾十年難得一遇的流星雨。
走到一家新開業的餐廳前時,黎風閑口袋中的手機微微震動,兩條未讀語音消息一前一後交疊着。
是老胡發來的語音。
他左滑清除消息提醒,會在這個關鍵時期找他無非是為了一件事——
勸他簽下合同放棄閑庭,不用為争一口氣死扛着。
閑庭走到這一步到底是誰的錯,黎風閑不敢說,也說不清,這聽上去像在推一個人出來頂罪。
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沉疴痼疾也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生長出來。
時代在進步,不再是以前那個只要拍好曲,唱好戲就能經營起一家劇團的年代了。
如今商業化大行其道,每天宿舍、練功房,小餐館三點一線的日子早已覆沒,老胡最常出入的地點也從閑庭變成各個投資商的會客室。一比一複刻的傳統戲在別人看來約等于茴字的四種寫法,不少劇團已經開始謀劃新路線,不再是一味的巡演唱曲,他們還會抽時間參加各式綜藝節目、雜志訪談,以便于打開知名度。
少數外形姣好的演員更是接到了廣告代言,順利進入洽談階段——
而這些劇團甚至都不如閑庭。
事實上黎風閑收到不少贊助商的邀約,他們想花錢打造成為一個堪比娛樂圈流量的明星人物,但這些想法都被黎音一一否決了,因此願意和閑庭合作的商家越來越少,開出的條件也一年比一年嚴苛。
黎音的油鹽不進被部分管理視為獨|裁的伊始,質疑她在決策上的草率和無用心。
為了掩飾內部的腐朽,個別高層面對記者的旁敲側擊時,總會高高在上地說一句,搞藝術的随了主流還叫藝術嗎?
嘴上好話連連,一轉臉,回到窩裏,又初心不忘地抨擊起黎音。這場內鬥中真正犧牲的只有一幫用心唱戲的演員,高層們互相傾軋,黎音的病情日複一日地加重,這場鬧劇終以她退位,以及部分高層出走為落場。
手機電量标紅,黎風閑推門進了餐廳,要了杯熱咖啡和充電寶,坐到角落僻靜的位置。
他從濃色咖啡中看見自己結了霜一樣的面色,嘴唇幹裂黏到一塊,用力分開時扯出一點血珠,鏽甜的腥味延往齒間,借着這股味道,他想起前不久和姚知渝見面時對方說的話——
怎麽搞得跟鬼一樣。
感覺下一秒就要從電視機裏爬出來了。
受胃病和失眠雙重圍困,黎風閑已經有兩周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縱使如此,他還是不會感到饑餓,像是喪失了人類求生的本能。
就這樣,他在餐廳默坐着,咖啡空了就又續一杯,店面食客不多,大多數時間都空着一半以上的座位。
鄰座兩個穿着文化衫的大學生起身結賬,大概是第三撥人了,腳步聲在他身邊來來去去,于是當第四撥人朝他走來時,他看了眼手表時間。
秒針走過九的刻度,和分針短暫相遇,指向左邊,等他擡平視線那一刻,腳步聲意外停住了。
停在這裏,他的左邊。
然後他看到一塊造型甜美的紙杯蛋糕,和骨質瓷碟一道被細瘦的手指托着,放到他面前。
他沒下單過餐點,準備提醒服務生送錯桌了,又一枚銀叉穩穩地放下來。
指甲圓潤,指尖微紅,細薄的皮膚冷白清透。
是雙好看的手。
“只喝咖啡傷胃,吃點東西吧。”
黎風閑循着聲源擡頭,碰上一雙黑亮的眼。
內眼角稍稍下陷,眼尾細而彎翹。
在這份注視中,餐廳裏微澀又甘甜的咖啡香越發的馥郁,似在空氣中膨脹發酵數十倍,只瞬息,這氣味便侵略般席卷過所有氣味。因此拒絕的話也被它們橫蠻地撞回喉管。
“廚房裏多做了幾份,”那人說,“這也是我們餐廳的新産品,試試吧。”
黎風閑猶豫過後,拿起叉子,刮下一層軟膩的奶油,淺送入口。
“怎麽樣?會太甜嗎?”那人環抱着餐盤,站在他側手問。
奶油裏混了點草莓碎,理應不會太甜,但黎風閑不太确定,只能從邏輯上作出判斷:“不會,剛剛好。”
“那就好。”那人笑笑。
就這麽片霎怔忪,收銀臺後的短發女生朝他們這邊招手:“學長,你下班吧,今天麻煩你了!比賽加油!”
“不麻煩。”那人偏過身,摘下圍裙,側臉沐浴在驕陽下,鼻額角盈起一片淺光,有種文藝電影裏才會出現的打光和色調。
他把圍裙抛給另一位男服務員,解開系在腰上的運動外套,上前兩步和那位服務員擊掌。
“今晚比賽加油!我會準時來看你演出!”服務員抖開他的圍裙搭在空座的椅背上。
“知道了,我走了啊。”金箔似的浮光掠影中,少年一步未停走出餐廳。
·
直到最後一抹暮色隐埋在山脊,黎風閑出門結賬,發現收據上沒有蛋糕的費用,收銀員猜到他想說什麽,會心一笑,“拿客人當新産品的小白鼠,要是再收錢的話,”她食指指天,“會遭雷劈的。”
黎風閑收起單據,手機插|入一則來電顯示,他道了聲謝,便接起電話。
“哥你到了嗎?”姚知涏那邊風聲飒飒,“我在檢票口等你啊!”
室外人頭攢動,黎風閑剛一走出餐廳就被擁進了烏泱泱的隊伍中。臨時搭建的舞臺上懸挂着音樂節的宣傳橫幅,兩側音響上插滿了彩旗,正迎風飄揚。
負責的保安人員用鐵馬隔開人潮,黎風閑被迫跟着人群移動,到檢票處才看見穿着校服,手拿雨衣汽水蹦起來和他打招呼的姚知涏。
“哥!看我看我!快過來!”
現場沒有安排椅子,都是站位,姚知涏長得就比蘿蔔高那麽點兒,落進後排,滿眼都是前面大叔的白背心,一細看,上頭還破了倆洞,也不知道被什麽齧齒目動物啃破了。
選手過道就在姚知涏左手邊,他踮着腳往舞臺邊瞧,“姚知渝說這次比賽特別多美女姐姐參加,他三個前女友還湊一塊兒組了個樂隊,組合名叫‘緣分讓我們相遇’,讓我看看在哪兒呢……”
黎風閑:“……”
“那、那個,”站在黎風閑另一邊的兩個大學生巴巴地望向他,離他近的一位大膽伸出手機,“小哥哥,你這條手鏈真好看,介意加個微信發一下鏈接嗎?我想買給我哥當生日禮物。”
那人小心觑着黎風閑的臉,有點緊張——
這種男人一般都很難搞,骨相偏硬,顴骨高,皮相正臉卻是清豔類型。
斜眼看向他手機時,眼型壓低,那種豔又消失了,只餘下喪裏喪氣的冷。
那人瑟瑟地縮回手,“對不起,打擾了,不行就算了……”
在旁目睹全程的姚知涏忽然戲隐大發,語驚四座地喊了聲“爸。”
大學生們:“?”
“爸,媽媽問你回不回家吃飯。我說今晚可能沒那麽快回去,讓她不用等我們了……”姚知涏扒上黎風閑胳膊,眼睛撲閃撲閃,“我是不是很乖呀——”
他彈了下姚知涏的手背,平心易氣地同另外兩人說:“XX官網有得賣,春季款。”
“好、好的,謝謝。”那人拉過同伴的手,齊齊往後退了步。
這得英年早婚到什麽程度才能生出一個上初中的孩子啊!
距離節目開場還有十五分鐘,挂着名牌的工作人員在舞臺上調試麥克風和燈光設備。風一陣陣刮過來,吹得頭發飛雪似的亂舞,女生們紛紛按住自己的劉海和裙擺。
一張不知道從哪飛過來的照片落到黎風閑腳邊,他撿起,翻過來看,是一張拍立得,畫面黑團團的,中間一點暗黃,像污垢,又像是天邊的月亮。
“不好意思……”
清冽的男聲自選手過道橫插進來,斜長的影子在地上鋪開,遮蔽了照片上的清光。
“不好意思啊,剛才風大……”男聲略作一頓,笑了,“原來是你啊。”
他身上微苦的咖啡香把海風中的鹹腥拂了去。纖長白淨的手指再次出現在黎風閑的視點下,伸過來,搭上相紙,黎風閑凝着那點光暈,神差鬼遣地收緊了力氣。
兩道暗勁電光石火地碰了一下,像擦出了靜電,鞭在指腹,鑽入神經,黎風閑感覺手指發麻,他松了松力道,卻仍輕輕捏着拍立得的一角,“抱歉,還給你。”
“麻煩讓一讓!”參賽者相繼而至,為了讓位給其他選手,少年走前一步,幹燥溫暖的氣息傾過來,貼着黎風閑的皮膚,吸入胸腔,一下,再一下,絲綢般滑過髒器。
“喜歡的話你就拿去吧。”少年拉了下背着吉他的肩帶,似乎是趕時間,留下這句話,轉身就要離開。
“喂,在這兒幹嘛呢?快走啊。”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男生推着他走,“後臺準備點名了,遲到的取消資格,別玩脫了。”
“知道了羅大少。”
他們彙入人流,向前走,就在這時,黎風閑身後有幾個學生齊聲喊道:“葉筝!!加油啊!!”
“I大靠你了!”
“葉筝!土木二年級的裴爵說他喜歡你——唔唔唔唔唔”
“卧槽!這你也敢說你不要命啦!”
“葉筝!看這邊!”
快門聲響的瞬間,少年逆着人群回頭,頭發邊緣閃着光,發頂上跳躍的碎光依稀注入了生命力,順着發絲向下流動,最終落入眼底。
伴同現場播放的暖場音樂,他深棕色的眼眸看過來,裏面好像有一種奇特的光,同他的笑一起顯現出來。
懸挂在會場上方的小燈串一排排亮起,由遠及近,像成千上萬的星輝向他奔騰而來,整個廣袤天地在他背後燎亮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線條高挺的鼻梁、微微上翹的嘴角,皆坦白在光軌之下。空氣中散潑着稻谷一般的淺黃色。
時間猶如被按下暫停鍵,長長此時,周遭所有景物都急遽地脫色,流沙一樣下塌,陷落,唯有少年是彩色的,他慢動作似的擡起手,揮了揮。
白色外套被風吹開,仿佛兩片薄薄的翅膀。
黎風閑看着他,看他站在暗夜中最亮的一隅,葉筝好像也看見了他,視線隔着鼎沸的人聲相撞,千波萬濤都在此刻平息,所有強力堅定的信念都聚合在這一線細繩般牽連的視線中。
他在那頭眨眼,那條繩便漣漪碧波地蕩過來,引動這一頭。
黎風閑難以界定心底裏行将崩裂的熱流是什麽。它不受個人意志掌管,被天真的目光善意地挑|弄着,絲絲入扣地滲流進四肢,撐起一種和暖的循環。
腕表上的秒針滴答走動,細小的震動穿過表盤、零件,針筆一般,帶着一點點痛,深刻而漫長地刺進黎風閑的皮膚。
滴答——清風有力地推擁着人群,玻璃瓶打翻的聲音有如一陣高亢的耳鳴植入黎風閑大腦,轟然扯斷所有其他聲響。
汽水釋放出黏纏的氣味,肆意抛灑在風中。流銀碎光在風弦上輕顫,有人大喊流星雨來了,人群緊跟着騷動,個個都像仰着脖子的鵝。流星雨來了,承載着夢的碎片,而黎風閑竟然忘了擡頭。
許願聲在廣闊的海灘上吹着,葉筝的笑似乎變得更深了,他也看着他,好比兩個互相潮汐鎖定的天體。整個宇宙都在扭纏攀扯中不斷縮小,遠處正在落潮,海水輕輕晃動,仿佛掙脫了萬象的挽留,葉筝放下手臂,搭到同伴肩上,向黎風閑微微一點頭。
動作間,黎風閑感覺他的心髒澎湃地跳動起來,他能聽見心跳的聲音,有什麽東西在他身體裏拉開了一道縫。
幽閉的山谷猛然大敞開來,遇見春天的雨,夏天的風,秋天飄零的蟬鳴,和蝴蝶一樣破繭而出的他。
黎風閑緊緊捏着那張照片,一道把某些虛無缥缈的東西抓在手心,即使他不明白那是什麽。
他只知道,他是今夜的流星,偶然撞進他的世界,從此地動天搖,光芒萬丈。